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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苦
酒馆的生意十分惨淡,可供我作为酿酒原料的记忆,已经快要见底。
罗桑时常提议要不要到外面揽客,万一这酒馆倒闭了,她和我就要去喝西北风了,我笑:“我可是神仙,怎么会喝西北风,要银钱我随手就能变出一箱,怕什么?”
“可那终究不是自己赚的钱,没有收钱的快乐,而且,你酿不出酒,到时有人来喝酒,你难道要上茶么?”罗桑擦着已经被抹的铮亮的桌子,回击道。
呵,我竟然以前没看出来,这丫头这么能怼人,哦,不,是神仙。可见是被我给骄纵坏了。
“这酒馆的名字开始缘来,有缘分的自然就进来了,没缘分的也看不见,不必着急,你在我这里不会感觉到时间流失,还能时不时出去吃好吃的,别人求都求不来!”
“哼,我可是要给我儿子攒聘礼的,你这没生意,我怎么攒钱,哎,千万别说给我变出来,那是假的,不是我的。”
岂有此理,我变的银钱竟然成假的了!!!
正待我要继续回击她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家,颤颤巍巍的走进酒馆,罗桑立刻发挥狗腿子精神,堆着一张笑的不能再灿烂的脸,热情招呼老人家,就像招呼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我不禁颤了一颤,她这也不怕把客人吓走。
我悄悄走到她的身边,咬牙小声提醒:“收!过分夸张了。”
她完全没有搭理我,而是更加热情的问客人,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老人举起哆哆嗦嗦的手,比了一个一字,罗桑道:“老人家,你是要一碗酒么?”
老人摇摇头,结巴道:“一,一,一碗茶。”
罗桑愣住,老人以为不许,忙道:“不,不,不行么?”
我说:“怎么会呢,当然可以随意喝,罗桑看茶。”
罗桑转身去拿茶壶,经过我旁边时,深色凝重道:“掌柜,我看我们不如改成茶馆,或许生意会兴隆些,我看苏州人爱茶超过爱酒。”而后不等我回话,抓紧提溜着茶壶给客人看茶。而后等待着老人同她当时一样的惊讶。
奇怪的是,老人家喝了一碗刚好见底的茶。留下一文钱离开,同样留下目瞪口呆的罗桑。老人家刚迈出酒馆,罗桑就转过头来急道:“怎么回事?你的仙术失灵了?”
“非也非也,是那位老人家刚好只想喝一碗而已。”你家仙术才失灵了呢!
“那他走了,还会回来么?”
“缘分到了自然会再来。”
“你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罗桑愤愤然的又拿起扫把扫地,后悔刚刚自己没有留住老人家,失了一笔生意。
而我则是继续抱着我的酒盅独饮。
第二日黄昏,那位老人家又来了,这次罗桑机灵了,老人家还未曾说要什么,就马上上了茶壶茶碗,更是怕老人喝完走掉,关了酒馆大门。
后果就是老人家以为是黑店,吓得连忙起身要逃,好说歹说才把老人家留下。
我叫罗桑去后院厨房烧几个菜,免得在吓到老人家,老人听说要烧菜,连忙招手说不要,说他带的钱不够吃饭。我只好给老人家解释,这家店开了许久,客人稀少,许是菜有什么问题,老人家尽管吃,给我家的菜和酒提点意见,不收酒菜钱。
老人这才慢慢坐下。
罗桑将端上来的菜给老人家品尝,老人尝了一口,说淡了。
我提起筷子尝了一口,咸了。
罗桑也尝了一口,疑惑道,我尝着淡咸正好阿。
同一盘菜,不同的答案,是菜可以变出不同口味么?不,是三人味觉的不同,老人年纪大了,味觉退化,需要比以往更多的盐来提味,否则只会食之无味。
人印象中的老人是满脸的斑斑皱纹、苍白似雪的鬓发、如弓一般的弯腰驼背,而那只是表象,真正的衰老是五感的逐渐丧失,看不见、听不到、触不到、闻不到、食无味。衰老不是瞬间到来的,他是日复一日的到来,当到生命尽头时,衰老带来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老人家放下了筷子,叹息了一口气,道:“你们的菜很好,是我的问题,年纪大了,尝不到味了。”
“罗桑,把台子上的酒壶拿来。”说着,我一边接过老人手中的茶碗,将杯中的茶水倒掉,一边接过罗桑递来的酒壶,给老人到了一碗酒。我将酒碗放在老人手边,道:“老人家,尝尝我自己酿的酒,喝了它,你可以恢复年轻时的味觉。”
老人听的绊绊磕磕,依稀只听到了“酿的酒、恢复年轻。”他笑着说:“你这老板,怎么胡说八道,人老了,怎么能恢复年轻呢?”无奈的摇摇头,喝下一碗酒水。
只是越喝越惊奇,忍不住赞叹道:“你这酒与我以往喝的不同,起初毫无感觉,渐渐有些辛辣,最后竟然有些甘甜。竟然像我少时喝的酒,我很久没有喝过了。”
我笑着将饭菜往前推了推,道:“老人家,再尝尝菜。”
老人更加惊奇,说:“这菜竟然比之前有了味道,只是还是有些淡。”老人望向我,“你这酒,不像是普通的酒,喝了竟然能恢复味觉,还是我已经喝醉了?”
罗桑再也忍不住道:“老人家,这酒不是普通的酒,是仙酿,我家掌柜不是凡人,是能满足入店者一个愿望的神明。”
老人呆住,似乎在思考自己是不是遇上了骗子,又或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是神仙?”
我觉得现在的迫切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否则老人不信走了,我怕是会被罗桑叨叨许久。于是我施了我最拿手法术,变银两。我凭空变了一箱官银,没有惊到老人家,反而惊到了眼冒光的罗桑,没出息的抱着官银流口水。
哎,这丢人的家伙。
我开口问老人家:“这家店,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只有有所求且有缘分的人才能看见,老人家你是有什么困难么?”
老人安静了许久,开口道:“我身体不舒服,曾去看过大夫,大夫说这是老人常有的病症,只能用药慢慢吊着,可我却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我所求是在我最后日子,能恢复五感,能再看看这美丽的人间,能听听孙儿对我的呼唤,能在品尝品尝闹市中的美味,能闻闻乡野间的空气,能摸摸经过的花草树木。”
“我需要你最珍贵的记忆来交换,老人家你愿意么?”
“最珍贵的记忆…如果给了你,我就会忘记那些记忆么?”
“对,这是五感恢复的代价。”
“我会忘了我的妻,忘了我的孩子,忘了我的孙儿么?那我还是不换了。”
“你不会全部忘记,只会忘记一部分,那最珍贵的部分。”
老人疑惑道:“什么是最珍贵的呢?我的一生实在平淡,就是平常人的生活,出生、读书、务农、娶妻、生子、教养孩子,帮长大的孩儿定亲、照顾出生的孙儿。”
我平静的看着老人家,开口道:“老人家,可否让我用仙法探寻下你的记忆,或许我可以告诉你,你记忆中最珍贵的。”
老人点点头答应。
我将手轻轻放在老人耳侧上方的头发上,闭上眼睛进入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青年模样,背着一捆树枝,从乡间小路朝着一个正在冒着炊烟的房屋走去,他伸手推开屋门,开口喊着娘子,我回来了,说着将背上的树枝放在门口一侧。屋内出来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笑着走向他,将手里的婴儿递给他,从袖中拿出张方帕,拂去男子额间的汗水和灰尘,道:“早就做好了饭菜,就等你回来了,石哥儿一直到处找爹爹呢。”男子晃晃怀中的婴儿,“爹爹也想石哥儿。”
二人在饭桌上用饭,男子吃一口菜总要吃好多米饭,妻子夹菜给丈夫,还问饭菜好吃么?
男子笑着回答:“好吃,我家娘子做菜是最好吃的。”
妻子开心极了,又夹了许多菜给丈夫,自己也吃了许多。
许久过去,婴儿渐渐长大,第一次吃母亲做的饭菜,哇哇大哭,留下手足无措的母亲。
又过了多年,婴儿长成了少年,当了酒楼大厨的学徒,从此母亲再没有下过厨。
画面一转,那个女子苍白了头发,依偎在同样衰老的丈夫怀中,眼睛总是一闭一合,呼吸也是很沉重,她开口道:“阿江,我怕是要走了,等我走后,你要好好的,替我继续看看这个世界,替我尝尝我没尝过的味道,替我闻闻我从未闻到的气息,替我听听孙儿的呼喊,替我,好好活着。”
老人家红着眼睛答应怀中妻子最后的请求。
我颤抖的移开手,睁开眼睛看着依旧和蔼的老人,老人看着我问道:“你可看到了,我最珍贵的记忆。”
我点头,问:“老人家,你的妻子可是没有味觉?”
老人苦涩笑了笑,说:“是啊,她嫁给我后,为了收雨中的庄稼淋了雨,发了高烧,从那以后,她就尝不到味道,也闻不到气味了。她啊,尝不到味道怕做菜淡了,总是放很多盐,可又怕咸了,总要再多添些水。她这一生跟着我没享过多少福分,反而受了不少苦。”
“所以您从不告诉她,其实菜咸了。”
“其实,一开始确实是咸了,可是吃习惯了,就感觉不到咸了,后来儿子做的饭菜,我还常常觉得淡了,后来儿子将就我,总是单独给我做一份有味道的饭菜。”
我又倒了一碗酒,递给老人家,“老人家,把这碗酒喝了吧,喝了之后你的五感就会恢复,至于你的记忆,我会等你离世那天去取。既然是妻子最后的愿望,自然要遵守诺言啊,好好度过剩下的时间。”
老人家喝下酒昏睡过去,我将他变回自家屋内。
然后再一挥手将变来的官印变回府衙内,留下正在数钱数的开心的罗桑投来幽怨的眼神。
伤心许久的罗桑问我:“也你会将老人带来缘来酒馆当伙计么?”
“不会,老人家最爱的是他的妻子,剩下的时间也不过是为了妻子的承诺,好好活着。他对这尘世并没有太大的眷恋,他和你不同,你有牵挂的,他有却不足以留下。”
就随着自然生长的循环离去吧,也许离开投胎后,他还能再见到他的妻子。
三个月后,我取走了老人除妻子外的所有的记忆,留下他最珍爱的记忆,送走了他。
年轻时,拥有敏感的五感,年长时,失去了五感,失去了精力,失去了少时的皮囊,每日每日感受的是衰老的恐惧,是死亡的恐惧,所幸的是,那个老人家有对妻子深沉的爱意支撑,缓解老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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