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更渡己

　　来到苏州城的第一天，我迎来了这里的第一个有缘者，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看胎腹的大小应该是快要生产。她拖着笨重的身体迈进酒馆，开口却是：“掌柜，能不能麻烦给我一碗水，我实在有些渴了，我只有一文钱了。”
　　我看的出她眉目间的疲惫，便招呼她坐下，给她倒了一碗茶，我施了仙术，那碗茶不会见底，知道她喝饱为止，也许是感觉到些许的不对劲，妇人放下茶碗，又左右端详了许久，终究还是开口问出了疑惑：“掌柜，你家的茶碗为何喝不到底，我本以为可能是碗太大，仔细看看，这碗明明与我家的所差无二？”
　　我笑道：“这个是有灵性的碗，它知晓人想喝的是什么，它也知晓喝的人是有多渴，所以直到喝足为止，不会见底，我买酒也从来只卖一碗。”
　　妇人惊到，又拿起茶碗喝了些茶水，发现茶水依旧在碗的八分处，这才信了。
　　妇人道：“您可是神仙？”
　　我拿起一个杯子，倒入酒水，细细品了一品，苏州城的水果然胜过他处。我轻轻晃动杯中的酒，抬头望向坐在桌子旁等待回答的妇人，开口道：“我是神明，是游荡在人间的神明，这家酒馆只有有缘人才能看见。凡是踏入酒馆的人，我都可以满足他一个愿望，但同时我有一个条件，我要知道他最珍贵的记忆或最痛苦的记忆是什么？”
　　妇人大喜，捂住孕肚从座位上站起，拱手向我行了一个大礼，后坐在椅上抚着肚子，娓娓道来：“神阿，我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家中亦没有多少财产，幼时家中遭遇洪灾，所剩无几的财也被洪水冲走，那年家中房子冲塌，庄稼无收，官府还要征税，不得已父亲将我卖给了当地的富商作丫鬟，换来银钱五十两，暂时解了家中困难，当时他们说好等来年收成好了，就将我赎回去，可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他们却早就离开了苏州城。神阿，我是他们生养，也是父亲的心头宝，是母亲怀胎十月冒死生下，是母亲身上的掉下的一块肉，他们为何舍得抛弃我，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也许他们觉得你在富商家中，会比跟着他们更好些。”
　　妇人含泪道：“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里不是我的家，我始终害怕，所以总是想躲起来，我胆小的性格让我受尽了欺凌，府中的同龄丫头欺负我，将活都堆给了我，府中男孩子总是欺打我，偷走我的月银，打翻我的饭菜，府中的日子是我日日夜夜的噩梦，我盼望他们能来看看我，看看我的惨状，将我接走。神阿，你知道日复一日的希望落空是什么感觉么，是绝望、是后悔来到这个世上、是对生父母的怨恨、是对世人的愤恨，他们不善，为何上天要放他们到人世害人；我善，为何要受尽他们欺辱？”
　　我心中黯然，也不知答案。
　　妇人抹去泪水，继续哽咽道：“我本以为此生也就如此了，想着也许那天就死掉了，也许到了年龄，也就被放出去了，我不再奢望。日子也就一天天的过去了，可是富商体弱儿子喝醉了酒，将我强行占了，主家说我勾引少爷，有人说要将我打死，有人说要将我淹死，有人说要将我毒死，我日日胆战心惊，我虽早就不想活，却也不愿意被强迫死，我想逃，可是门口都有人看着。奇怪的是他们每日都给我送来饭菜，竟比平时更加美味，起先我不敢吃，怕有毒，后来用簪子试过，想着不吃白不吃，既然逃不过，不如做个饱鬼。直到第二月，我的月事迟迟未来，他们请来大夫为我把过脉后，我才知晓原来那时少爷喝的不是一般的酒，而是药。他们想让我替少爷诞下子嗣，再将我逐出，将这个孩子谎称是少夫人的孩子。”
　　我听的气愤，从未见过如此狠毒的人家。
　　妇人喝了一口茶，情绪渐渐平静，说：“那家老爷说，我若是能平安诞下男孩，就给我二百两银子，还给我在郊外置一处住所，条件是永远不许再进苏州城。神明阿，我早就对这个世界无望了，因为对生父母的怨恨，我对成为人母并不在意，既然不能好生养着自己的儿女，何必生下？何必养育？我答应了老爷的条件。”
　　“可那毕竟是你的孩子。”
　　“是啊，我心里想的和做的完全不同，我忍不住每日抚摸我肚中的孩子，忍不住为他做些衣裳，为他制作孩子的玩意，为他做自己能做的一切，因为在他出生后就不在属于我，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我只希望夫人能好好待他就可以了。”
　　妇人抚着肚中孩子接着道：“可是这个孩子，好似在怪我之前的不爱，到了十个月迟迟不肯降生，如今逐渐临近少夫人向外宣布的时间，富商不敢寻大夫到家中，怕走漏了消息，只能让我自己出来，我寻遍了苏州城的大夫，也吃了催产的药，可是他就是不肯降生，我听说，若是到了时间没有降生，会胎死腹中，他是我的孩子，是陪我度过十月最亲密的亲人，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他受一点伤害，我虽然不喜这个世界，可我毕竟看到过这个世界的色彩，他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他与我的命运不同，他生下来会有大好的前程，会有享不尽的美食珍肴，会有一生的荣华富贵。”
　　妇人说完离开椅子，跪在地上乞求“神阿，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可以拿我所有的记忆，剩下的寿命来换我的孩子平安降生长大。求求你，无所不能的神明阿，救救我的孩子。”
　　神阿，救救我的孩子。明知生苦，却依旧为孩求，是爱，是为母的爱。
　　我将她拉起，带她来到房内，让她平躺在床上，用仙法探求着肚中孩子的气息，去看到蜷缩在肚中的孩童，分明在流泪。世人以为孩童无知，其实不然，他其实跟修仙相同，母亲所思所想他通通知晓，只是肚中刚化为人形的他不会说，也不会表达，他知道母亲在伤心，他知道母亲不舍，所以他不愿出来。因为在离开母亲腹中的那一刻，他不再有母亲的庇佑，不再知晓母亲的所思，只能独自面对光下未知的世界。
　　我轻声告诉妇人：“你的孩子依旧安康，只是不舍，不舍离开你，他在哭。”
　　妇人听后，忍不住大哭，道：“我以为世上无人爱我，可是我未出世的孩子爱我；我以为我对世没有留恋，可是我真的希望能陪在我孩子的身旁一生；我以为我会孤独终老，死后无人哭坟，可是我的孩子在肚中就在为我哭泣。”妇人伸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断断续续道“神明，求你，告诉我的孩子，不必为我在哭啼，我，我会永远爱他，求神明在我生产后将我化成一缕魂魄，让我，永远陪着，我的孩子。”
　　“好，今夜你会诞下孩子。”
　　我随手一拂，将妇人变回府中床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接生药婆，到了富商府上，表明是妇人请的神医，为她接生十月余的孩子。因为外人并不知晓十月多的事情，富商不疑有他，连忙将我请进内院。
　　夜晚，我用法术催生孩童，他终于感知到出期，努力爬出母亲的腹中，向着那道微弱光处爬着。妇人疼的全身痉挛冒汗，我无法消散她的疼痛，那是生孩子必须的痛楚，那是孩子与母亲都要接受的生苦。孩童生而为人的苦，母亲与孩子生离的苦。
　　“哇哇哇”一声婴儿啼哭，有人喜，有人哭，有人悲。
　　妇人还没来的及看看孩子，就被主家抱走。我带着妇人隐身于堂下，看着富商家中每个人洋溢着喜悦，看着在他们怀中由哭转笑的婴儿，看着那个逐渐失去母亲记忆的孩童，看着眼中满怀感激的妇人。
　　她说：“谢谢神明满足我的愿望，虽然你改变了相貌，但我记得你的香气，紫薇花香，我愿意将我的记忆寿命都交给你。”
　　我问她：“你想不想带着你的孩子离开这里？”
　　妇人摇头，说：“我无法给我的孩子好的生活，他跟着我只会受尽苦楚，他们那么爱他，会好好待他，他以后不会记得我，只会叫少夫人母亲，叫少爷为父亲，如今能远远看他一眼也是神明您的庇佑。”
　　那夜，富商府中的妇人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是被暗中杀了她，有人说是被连夜送走，也有人说是生产大出血死掉了，府中众说纷纭，只是在没有人见过她。
　　也是那夜，缘来酒馆迎来了第一个伙计，罗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