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久

　　舒遇一直牵着夏亦宁没松手。他轻轻揉捏夏亦宁的手指，试图安抚他的慌张，“夏亦宁，我跟你说过吧，我爸妈都是D大毕业的。小时候我来过这里很多次，在这次夏令营之前，我没有进过老校区的宿舍楼，所以对宿舍区很好奇，但是这整个老校区的环境，原本我就很清楚。”
　　夏亦宁这才想起舒遇对他说过的：舒遇的父母都是D大高材生，相识相恋于校园，毕业后就结婚生了舒遇……单纯美好的校园恋爱，小时候动不动就被舒遇拿出来吹嘘。夏亦宁又想起舒遇小时候那副提到爸爸妈妈就洋洋得意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七绕八绕的，绕到最后夏亦宁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一旁也是教学楼，但他不知道这里是哪个学院。老旧的教学楼上有几间教室还亮着灯，大概是暑期留校的大学生们还在做实验。他们正处一条很宽的大路中央，舒遇松开夏亦宁的手，双手叉腰，一脸得意的说：“到了。”
　　夏亦宁环顾四周，这片区域有许多高大的树木，除了连通建筑物的大道外基本都是林间小径，他俩就是从大路旁的林子中间穿过来的。
　　茂密的植被像是校园里天然的降温设备，刚洗完澡的夏亦宁被树林间的风一吹，浑身舒爽，空气也很清新，这可比压抑的宿舍环境好多了。历史悠久的大学校区本就像是稳坐于喧嚣城市内的一位老者，定下心体会这份宁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了。
　　夏亦宁正享受着偶得的这一抹清凉，舒遇突然开口问道。“宁宁，你还记得我们小学的那几棵银杏树么？”
　　“？”夏亦宁朝着舒遇眨了眨眼睛。他当然记得，那是他一生都忘不掉的金色记忆，是那些金黄的银杏叶见证了他们之间最纯粹的感情。
　　“我父母就是在这片银杏树下相识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每次回到这个城市，他们就会带我重走一遍这条路。”
　　之前因为光线太暗所以看不清，听舒遇一说，夏亦宁才意识到身边这几棵参天大树原来是银杏。夏季的银杏树，绿叶丰满郁郁葱葱，虽然也很美，但没有秋天的银杏辨识度那么高。
　　夏亦宁跟着舒遇在主干道上慢步前行，舒遇继续说道：“当年我对你说，银杏象征着坚持和勇敢，其实还有一点……”
　　“什么？”

　　关于银杏叶，那还是他们小时候的记忆。栽种银杏树的地方并不多，夏亦宁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七年前。
　　10岁的舒遇拍着自己的胸脯，手紧紧牵着夏亦宁的手，保证道：“没事，有我在就好。”
　　“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想起刚刚夏亦宁被班上同学拽住书包，拦着他不让出门时的样子，舒遇的小脸气得通红，“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杨璐跟他们说，说我喜欢她，每天放学都跟在她后面……”
　　“那是顺路好不好，明明每天都是我俩在一起。”
　　“可是他们说，我和你一起走也是因为怕被发现……”被人恶意中伤的时候，如何解释都没有意义。
　　“那以后我们放了学先留在教室写会作业吧，我陪着你。稍微晚一点点回家没关系的，跟爸爸妈妈说一声就好。”舒遇说：“或者我让爸爸来接我们。”
　　“不用麻烦叔叔了，那我们写一会作业吧。”
　　“嗯。”
　　夏亦宁打开书包拿出书开始看，舒遇不写作业，每次都是等着他写完，随便抄一抄。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舒遇坐到夏亦宁的前桌转身跨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叠伏在桌上，静静看着他。
　　黄昏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奔走在万里高空，再穿过玻璃窗，洒在少年的侧脸上。微风拂过窗外高大的的银杏树，发出沙沙声，树叶像海浪般随风摇曳着。
　　“我们回去吧，一会值班的爷爷要来锁教室了。”夏亦宁晃了晃看着窗外发呆的舒遇。
　　走在操场边的小道上，两个少年从斑驳的树影中走过。舒遇在一堆一堆的落叶上跳着走，厚厚的落叶堆踩上去很软，还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捡起两片金黄色完整的银杏叶，将其中一片递给夏亦宁，说：“10，你知道银杏叶象征着什么吗？”
　　夏亦宁不知，没回话，捏着叶柄，把叶片转来转去。
　　“我爸告诉我，银杏象征着坚韧和勇敢。”
　　“你千万别因为那……那些人而不开心，我会永远……陪着你，你要勇敢，我要比你更勇……勇敢，你承受不……不了的伤心的事我……我和你一起面对。”舒遇越说越激动，瘦瘦小小，也就比夏亦宁略高一点的少年涨红了脸，讲话也开始结巴。
　　“好，我都听你的，你别激动。”夏亦宁牵起舒遇的手，“快回家吧，爸爸妈妈要担心了。”

　　未掉落的银杏叶稀疏的缀在树上，似金色的星辰，也映在少年们赤忱的心上。

　　回忆像沙子一般，被轻轻一触便散开。夏亦宁又想起自己小学的时候被人排挤的那段过往，六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脆弱。低下头，把身体向前倾，额头抵在舒遇的肩上，闭上双眼反思自己。
　　少年的呼吸和体温透过淡蓝色网格衬衫传到舒遇的身上，青春期的烦恼也许无法感同身受，但他清楚，只要夏亦宁在自己身边，他就会陪他一起面对所有。
　　10岁那年秋天，他们在校园里捡起的银杏叶，舒遇带回家让爸爸教他做成了标本，收在书架的角落深处，回忆也一并封存。

　　……

　　现在二人又站在银杏树下银杏，舒遇看着面前的夏亦宁，眼中像是闪着光，他郑重地回答：
　　“象征爱情。”

　　抬头望，皎洁的月亮挂在空中，凝视着每一个同样也在凝视着它的人。林间树影斑驳，影影绰绰，月光透过枝杈，映在少年们的身上，也洒在他们的心上。
　　两人坐在路边台阶上，仰头看月亮。舒遇问：“怎么样，这儿是不是特别美。”
　　夏亦宁盯着月亮出神，漫不经心地唱到：“我们一起看月亮爬上来，你也在失眠想着你的最爱。我们一起……”这是一首当下流行的情歌，舒遇听过，但这是他第一次听夏亦宁清唱，歌声澄澈，清冽。这声音仿若有蛊惑性一样，像羽毛，从他心尖旁落下，在他心上挠了个痒痒。

　　“夏亦宁，我……我能不能问你……你一个问题……”
　　“怎么了？”夏亦宁转过头看着他。
　　舒遇大概是不好意思开口，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鼓起勇气，说：“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但我不……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喜欢，当然，也……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我……”
　　“爱情本身就是多巴胺汹涌分泌的结果。”夏亦宁双手撑着台阶边沿整个人放松下来，对着月亮，从容地说：“只有心血来潮的那一瞬间的感情叫做爱情，剩下的都是相处与磨合，是生活，这些早已不是爱情了。我们这个年纪，读再多书也是看不懂爱情的。”
　　夏亦宁神色带了些慌张，又问：“舒遇，你如果和谁在一起了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不想像许慎之那样猝不及防回到每天都是一个人的状态。”
　　自从夏亦宁向他出柜以来，舒遇对自己的想法和行为也是越来越难以理解，别人身上的困惑自己能看得透彻，可放到自己身上反而成了胡搅蛮缠的麻烦。
　　“我明白了。”舒遇说，“高中毕业前我不会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目的已然达成。夏亦宁为自己的自私与心机而心虚，他不敢再看舒遇了，生怕一个眼神就暴露了他的所有谎言。
　　只有月亮和银杏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或许将为此后悔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是一年，五年，甚至更久。

　　夏亦宁在D大又玩了几天才回家。

　　虽然没有参加全国统一竞赛考试的想法，但做竞赛题思维方法对平时的理科学习帮助很多，回到家以后夏亦宁继续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看看书打打游戏，晚上的时间会空出来陪舒遇聊天。
　　这几日夏亦宁发现，妈妈白天在家的时间变长了，他没有多嘴去问，省的被抓住话头又要被责备一通。
　　到了晚上七点多，舒遇打来电话，说他这两天联系到一位省中毕业上了D大的学长。学长告诉他D大的某个机房的配置不输网吧，学生可以借用打游戏，但是时间不能太长。因为临时卡不能用来上网，舒遇还特地借到了学长的校园网id。
　　“这台机上学长之前就下好了游戏，只玩一会没关系的，你赶紧上线吧。”舒遇催促他。
　　“嗯，就陪你玩一会，前几天我在那你都睡不好，你要早点回宿舍休息。”夏亦宁想到这件事还是有些自责。
　　舒遇还不喜欢睡午觉，假如晚上睡眠不足，白天也不会补，他在这一点上脾气犟得很。
　　“我有好好睡午觉，你不用担心我。汪轶尘把一卡通号码告诉我了，说随便我用，学校里网费还挺贵的，我就玩两个小时，用太久回头还得还他人情。”
　　“好，我现在上号。”
　　机房里没有配耳机，静音玩游戏实在难受，手机又必须得和夏亦宁连着麦，舒遇有些难受，说：“宁宁，你那边把游戏声音外放吧，我打游戏的时候没有BGM好难受啊。”
　　“外放？”对面的打野和射手蹲到夏亦宁的剑姬，他一分神，手上操作乱了，没跑掉，屏幕灰了。夏亦宁一推键盘，说：“我妈这两天一直在家里，她平时晚上都是九点多才应酬完回来，没人在家我才外放玩的，这几天可能她比较闲，我外放会吵到她。”他可不想因为游戏音把人引过来大晚上的被骂一顿。
　　“那你放点音乐吧，什么歌都行。”
　　“那我随机播放了，我歌单里的歌比较乱，你知道的。”
　　夏亦宁把自己的游戏BGM也关掉，打开蓝牙小音响连上电脑播放歌单。他专心操作游戏里的英雄，没有注意自己放了什么歌，偶尔放到他比较喜欢也会唱的歌，他会跟着唱几句。

　　漫漫长夜 想起你便又失眠
　　你会不会同样遗憾
　　想起某日某年
　　请星星给予我安慰
　　结束这无止境的迷恋
　　月亮渡河而来
　　带你我重回昨天

　　……

　　一曲播完，舒遇问他：“夏亦宁，这首歌是不是高一上学期的时候你放给我听过？”
　　“有吗，我不记得了。”夏亦宁含糊的答。
　　“这首歌还挺好听的，叫什么名字啊？”
　　“好像是叫《午夜》吧……”其实这首歌刚出的时候，夏亦宁单曲循环过很久，但是久而久之，听的次数太多也会腻味，所以放在“旧歌”的歌单里和许许多多的歌曲混在一起，不会被单独点出来听了。
　　夏亦宁有一个特点，他的任何喜好对他来说都不会维持太长时间，就比方说一首歌，初时觉得特别好听，他会单曲循环许多遍，甚至放一个月，但时间久了，他也会觉得：这首歌不过如此，就会换下一首新曲，不会再经常听这首歌了。
　　这也是他之前不敢向舒遇表白的原因，即便舒遇答应了他，他不确定自己这份新鲜劲能维持多久，一旦分手，往后朋友也做不成。
　　现在舒遇告诉他，自己有喜欢的人了。会是谁呢？夏亦宁心里有个答案。但他并没有因此后悔，毕竟以后舒遇的身边总会有别人的。
　　“有空我去用软件把人声消掉一部分，然后把我写的加进去。”舒遇自信满满的说。“上次听过这首歌之后我填了一段歌词，有空录一下。”
　　他又问：“宁宁，你要不要唱一段陪我一起录歌？”
　　舒遇一直都知道夏亦宁唱歌很好听，刚刚听到夏亦宁哼唱的一段也不输原唱，而且风格不一样，突然有了这样的灵感。
　　夏亦宁：“让我唱？这不好吧……你是要发到网上给别人听的，我……”
　　“没关系，会听到的人又不多，你怕什么。”
　　“再开一局吧，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说。”夏亦宁有点不好意思，想着先把这个话题带过去。
　　“嗯，宁宁，我们后天就结束课程回来。没两天又要开学了，今年军训听说是要去专门的军训基地里训练，你后天就把我的生日礼物带出来给我啊，别忘了，不然又要拖很久……”
　　“你还惦记着你的礼物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说礼物很大我才好奇的啊，你不会要我推个车来你家楼下搬吧。”
　　夏亦宁忍不住笑出声：“你想的还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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