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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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伪善和服从，几乎存在于我童年时期的各个角落。对那些评价我【乖巧】【省心】【优秀】的旁人来说，我性格的窟窿如空气中浮着的灰尘般不可见，而只有我知道，那些灰尘吸入鼻腔后，既出不去，也咽不下，只好一直附着我，直到地狱。

　　狭小的一间小屋子，挤着奶奶，父母，姐姐三樱和我。而这种拥挤感在一起就餐时格外明显，他们无论是吵着，笑着，叙述着，似乎都是同样地洪亮，让我一度怀疑我之所以说话声音小是因为被他们抢去了大多音量。筷子在菜碟里搅和，在碗沿敲打，手肘和手肘之间相互较劲，嘴除了吃饭以外还要竞争谁拿出的街坊传闻更有趣，或者更耸人听闻。我独自坐在长方形桌子较短的一侧，[1]一声不吭地咀嚼着，还一边伛着身躯埋下头来，就像是在对着蛰居于家中的神灵们祈祷一样，[1]可是如同侮辱神灵般，我的脑子里却浮现出一批小猪在母猪的□□下面互相挤食。

　　好想画下来，然后裱在客厅的墙上。

　　想到这我不禁笑出声，正好赶上了他们又一轮对某个同学，某个同事，某个亲戚的放声嘲讽。三樱瞧了我一眼，好像是默许了我跟上了他们的【进度】。

　　我从来只是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偶尔附和两句和模仿他们的笑声。然后以谁也没注意到的速度迅速吃完饭，离开餐桌，回到我和三樱的房间画着他们看不明白的玩意。“吃得好快啊”“吃太少了点吧”他们偶尔带点夸奖的语气感叹道，实则在暗示三樱是饕餮的化身。好像他们畏惧有一天三樱会把这个贫穷的家啃得只剩骨架。

　　那么，就把它画肥一点吧。我在纸上多描了几次其中一只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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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去干点有趣的事吧？”三樱对我说。这邀请使我恐惧，但我知道我不得不迎上去，站在巨大的捕兽夹旁侧，倒进去。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会舍得牺牲她多余的时间逗弄我的人。

　　“好呀，姐姐，我们今天玩什么？”

　　时值深秋。院落内堆积了不少枯叶。三樱想要做的就是点燃这些树叶和捡来的废纸，扔进砖头搭起的简陋灶台里，观察火焰能烧到多高。

　　但这些事情，她一件都不会主动参与，只是指示我去这里那里捡拾垃圾。现在想来，幸而当时没有酿成火灾，否则双手漆黑的我，和一身雪一样干净的三樱，谁将承担全部的惩罚，不言自明。

　　但沉溺于接受指令的我如此快乐，或者说是我想让我看起来快乐。烧焦的声音，滚烫的热浪，早已失去生命的叶子被我再一次杀死。更重要的是，三樱看起来是那么愉悦，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而我坚信那是真的。如果连她这么低廉的快乐都是伪装，那么我对人类[2]最后的求爱[2]就再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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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舅舅舅妈。”

　　“舅舅舅妈好。”

　　“叫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好。”

　　父母要求我招呼时，我总是照办，并且面带微笑。尽管他们背地里说我的笑是假笑，我却无法理解。格式化的东西，怎么还有真假？我向人道【你好】，他人会说【你真假，我并不好】吗？

　　更大一桌的人坐在了一起，还是同往常般的话题，只是成为众矢之的的对象变了，众人喜笑颜开，互相谦让，只因被明显攻击的对象不是自己，于是努力维持着不存在的和睦。我吃了些米饭，就强灌饮料，很快就让自己饱到有足够理由下桌。

　　饭后，人从桌上散开，像是被驱散的一群跟剩饭周旋的苍蝇。打嗝的，看电视的，和主人继续攀谈的，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拖延时间，好让主人家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招揽生意的饭馆。直到天色太暗，作为客人的我们才驱车离开，顺道载了外公外婆。车上的人便一改之前的晴空万里，换上阴云密布的脸，说谁的话刺痛了谁，谁家的儿女没有希望，谁的财富都是装阔，谁的悲哀又是无病呻吟。待到外公外婆下了车，父母和三樱又争先恐后地抱怨那两位老人是如何给自己丢脸和添麻烦。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等我和三樱回到房间关上门，他们又会在床头数落着三樱的饿虎扑食，我的肢体和表情僵硬。我在纸上画着俄罗斯套娃，每揭开一层，娃娃的笑容就更平淡一分，直到最后的愤怒。[3]一有机会，人类可怕的真面目就会在愤怒中不经意地暴露出来。就像那些草原上温文尔雅的牛，忽然甩动自己的尾巴抽死肚子上的牛虻。[3]

　　父亲说我很有绘画天赋，去接受培训定有出息，转头就告诉母亲不值得在这上面花钱。母亲夸三樱穿衣搭配渐有长进，回头就对父亲说她穿的像个喜剧谐星。三樱开心了好几天，穿着她的新衣服在我面前摇头晃脑，我说出了实情，反倒挨了她的一顿打。

　　他们若是能像毫无遮掩的喷嚏和饱嗝声一样真诚，我的惶恐也会比现在少一半。[4]这些相互欺瞒却又胸有成竹地生活的人，着实令我费解。人类终究未能使我明白其中的真谛，若我能明了，或许就不必如此惧怕人类，也不必竭力讨好众人[4]，只为勉强自己融进人群里而不被发现自己已非人了。

　　脱离人类的我，选择了亲近自然。它的美是人类语言所不能达意的，而我能想到的最终极的欣赏美，就是死在这种美里面。

　　所以，我才会看见火烧云就想跳下去，我还爱能用雪掩埋一切的雪山，时而狂暴时而平静的海洋，叫人失去方向的山林。它们不加一丝一毫的掩饰，有着开膛破肚般的坦诚和宽容，使我安然如未出生的胎儿。

　　这些，你都明白吗？太宰先生？

　　我望着躺在气垫床上的他，手脚保守地缩着。窗外未熄的灯光撒在他腿上，绷带似的绑住了。

　　“太宰，你还醒着吗？”

　　对方不出声。

　　我转过身去看着窗户。“你听说过【深渊之华】吗？”我接着说，“是开在这附近一座山里的一种花，它的花粉有毒，花的气味却很香，能叫人睡着，最后在睡眠里死去。”

　　“真的？真的真的？”太宰突然坐起来，全无睡意。也可能他只是装睡罢了。“你竟然都不早点告诉我。”

　　“嗯，我想明天就去那里。躺在花丛里。”

　　“这种事，津岛你可不能不算上我哦。”

　　“知道啦。一起去吧。”

　　他满足地躺下，光线不足的情况下，我还能看见他幸福的笑容。

　　离死亡最近的时刻，竟是最幸福的时刻。生与死本就无异，就权当我们是赴了另一场【生】的开始典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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