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这已经是徐子凡不知道第几次朝那个方向看了。
　　前两排斜对面、靠窗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女生，专注地看着黑板，时不时埋下头在书上圈圈画画，听不懂的时候眉头紧锁做嘴型无声念叨，听到兴起处开心得双手一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她的认真和投入。

　　徐子凡盯她盯了有小半节课了，心想为什么她就能保持那么好的成绩？是她比自己学习时间长，还是比自己学习刻苦？都不是。又或者是比自己更掌握技巧？可是文科这种东西除了背诵记忆还能有什么技巧？

　　徐子凡百思不得其解，从高一开始许灵柒就比自己学的好，当时还以为是理科拖累，现在转了文，可她的排名还是在自己之前。
　　徐子凡觉得不舒服——凭什么一样的老师一样的学习任务，许灵柒却比自己强？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遇到比自己厉害太多的强者，只会心生敬畏，可是遇到比自己强一点的人，则会不由自主地心生嫉妒，心里暗道——明明都是同类，她凭什么压我一头？

　　以前同宿舍的时候，徐子凡就不喜欢许灵柒，成天不问老师题，第一节晚修就离场，回宿舍后熄灯就能睡着，也不关心考试测验成绩——就她这样没付出过努力的人还能一直保持这么好的成绩？！肯定是偷偷找欧阳心蕊补课开小灶了，果然傍上学霸的人就是不一样！

　　徐子凡越想越别扭，许灵柒那种人有什么好的？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写的作文更是逻辑不通滑稽可笑，语文老师还把那些矫情的东西当范文，真是可笑死了！
　　每次作文课，徐子凡总是在座位上刷另外科目的题，尤其看到许灵柒的作文，更是避之不及。

　　自己这么努力成绩却上不去，也得不到别人的认可，可许灵柒简简单单就和年级第一成为了朋友，不用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绩，甚至连违反了校规班主任都是简单带过，她许灵柒到底有什么魅力，让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
　　尤其是她现在，一副乖乖努力的好学生模样，真是恶心死了。

　　徐子凡把手里的书页捏皱了，死死盯着许灵柒，无声地放着有毒的刺。
　　许灵柒的余光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扭头向后张望，徐子凡赶快转头看黑板，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许灵柒没发现始作俑者，迷茫地转过头，历史老师正在讲解一道选择题，询问：“这道题选什么？”
　　许灵柒发现是练习册上的原题，大声回答：“选C”，有人跟着应和。
　　徐子凡发现自己更讨厌她了。

　　一节课就这么结束了，徐子凡思想活动了四十五分钟，什么也没有入脑，下课铃一打立马清醒过来，心里暗骂一句，埋下头翻看练习册答案。

　　课堂的内容课后怎么也弥补不了，这句话是无数学生含泪总结的真理。
　　徐子凡卡在了第三道错题上，翻来覆去看解析也搞不懂自己的答案为什么不对，这时许灵柒和韩佳人正巧从身边路过，边走边闲聊。

　　韩佳人道：“同桌，征文比赛，就是那个以‘纸’为主题的，你投了吗？我看截稿日期快到了。”
　　许灵柒道：“投了，我写了一个挺温馨的故事，主旨大致是：很多真挚的爱，言语太无力，要用信纸才能记下来……”
　　“哈？你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可以啊同桌！”
　　“不是不是，不是爱情，亲情，是亲情！韩佳人你能不能不要满脑子情呀爱呀？”
　　“爱情不是文学创作的母题嘛，别那么死板啊！”
　　……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离开，徐子凡心里更烦了——写写写！写你个头！真以为自己有天能成为作家？就你写的那些幼稚的东西，评委能看上就怪了！

　　题也看不进去了，徐子凡把笔一摔，趴在桌子上消气。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这份嫉妒来得莫名其妙，许灵柒并没有真的招惹过自己，两人之间甚至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
　　可有时候嫉妒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不知道从哪天起，嫉妒的种子在她心里扎根，日积月累生长，直到长成一棵大树，树上结满了暗沉的苹果，散发出腐烂的味道，荒原百里，寸草不生。
　　*

　　下午肖扬来找许灵柒的时候，许灵柒着实惊了一惊。

　　当时正是周六下午放学，为了错峰，高一两节课后离校，高二三节课后离校，苦逼的高三要等到四节课后才能解放。
　　为了避开第一波高峰，许灵柒刻意放慢了整理书包的速度。

　　在教室门口看到肖扬的时候，许灵柒还在奇怪，没听说过肖扬和班上哪个男生熟识啊？等他把自己往门口一堵，许灵柒才知道原来他是来找她的。

　　肖扬喊她：“007。”
　　许灵柒黑线，“我叫许灵柒，不叫007。”笑话，007是给亲近的人叫的，她和肖扬什么关系，能乱叫吗？她007也会吃醋记仇的，要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分分钟装聋作哑。

　　肖扬又叫了一遍，“许灵柒，这下ok吗？”
　　许灵柒伸出三根手指，“okok，你有什么事吗？”

　　谁知肖扬接下来一句话直接把许灵柒问懵了，“你为什么屏蔽我？”
　　许灵柒有点尴尬，自从和欧阳心蕊在一起后就自动屏蔽了肖扬，谁知道正主会主动前来逼问，她脑子转得飞快疯狂想借口，“没有吧，我平时不太看消息，可能是没注意……”

　　“行吧，以后还是麻烦你回一下我的消息，”肖扬倒也不追究，干脆利索说明来意，“你见到欧阳心蕊了吗？一下课她人就不见了，我找她有点事。”
　　许灵柒的情敌雷达一下子亮了起来，什么意思？你还贼心不死？

　　许灵柒套话，“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啊？”
　　“竞赛上的事儿，说了你也不知道。”
　　得了吧您，许灵柒心里翻了个白眼，我可知道你参加的是计算机竞赛，和我的小心心八竿子不沾。竞赛上的事？拜托你想个好点的理由吧！

　　许灵柒一面心里吐槽，一面脸上装得纯良，“我不知道欸？她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提前走了？如果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你可以去请教老师啊，她平时很忙可能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应付你。

　　肖扬知道她们关系好，之前还有一次你追我赶找不到人的经历，对她的说辞颇有怀疑，“真的？”
　　许灵柒眨眨眼睛，特别自然地说：“真的，不骗你，我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估计是真的有事先走了吧。”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喏，不信你看。”

　　肖扬当然不可能翻查她的手机，只能讪讪然道：“行吧，我知道了，谢谢你了。再见。”说完离开了。

　　许灵柒也道了声“再见”，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看着肖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走去，一路做贼似的左顾右盼，越过林荫道和篮球场来到了塑胶跑道，和欧阳心蕊在第二棵合欢树下相遇。

　　“小心心！”许灵柒远远地喊。
　　欧阳心蕊眯眯眼睛，看见她，朝她挥挥手。
　　许灵柒瞬间提速，百米冲刺向她跑去，跑到面前没刹住，因为惯性又冲了几米才停下来。

　　沉重的书包坠的肩胛疼，许灵柒把书包放在旁边的石凳上，朝欧阳心蕊走去，“小心心，你要跑步吗？”

　　和欧阳心蕊相处久了，许灵柒才知道她有这个习惯——有的时候下午放学，会来操场跑几圈再去吃饭。
　　上次胃疼就是因为她向老师请教完问题又去跑步吸了凉风最后吃了油腻的东西才导致的，经过许灵柒的严厉教育，欧阳心蕊表示以后一定吃饭为大，再也不委屈自己的胃。

　　欧阳心蕊一只脚踩着足球门的框压腿筋，道：“我已经跑了两圈了，小柒你要不要去跑一跑？”
　　“不了吧。”作为除了体育课和课间跑操坚决不动的当代中学生，许灵柒表示自己不能体会跑步的魅力，也不想亲身实践。

　　欧阳心蕊笑了，停下脚下的动作，走过来拉起许灵柒的手，她手里有曾薄薄的汗，许灵柒感觉自己的皮肤都被浸湿了。

　　欧阳心蕊拉着许灵柒来到跑道上，拉着她慢慢地跑，教她有节奏的呼吸，用鼻子吸气再用嘴吐出来，一吸一呼，两个人的节奏逐渐同步，脚步叠在一起，在逐渐偏西的夕阳中，融为一体。

　　天边的云彩被落日染红，由深至浅层层晕开，瑰丽的景色镶在蔚蓝的幕布上，天空旷远，向远处延伸，所有的光彩都在地平线上收束，昼与夜的界限那么分明，却在此刻共生，万物静籁。

　　两个人跑累了，坐在操场上相互倚靠着看夕阳，许灵柒指着火红的太阳道：“你看它像不像一个被撞碎的蛋壳，中心是火红火红的蛋黄，蛋清流出来，就染红了整个天际。”

　　欧阳心蕊一本正经地反驳她：“蛋清是透明的，染不红。”

　　“我不管我不管！”许灵柒在欧阳心蕊肩头晃来晃去，一个不留神脑袋滚了下去，她没收住，跌入欧阳心蕊怀中，欧阳心蕊扶着她，许灵柒挣扎着坐起来，又把脑袋重归原位，强行解释，“要是把包裹蛋黄的那层薄薄的膜戳破它不就肆意流淌了吗！”

　　欧阳心蕊道：“这个……还需要实践一下。”

　　“不用实践不用实践！”许灵柒张开五指挡住太阳，指节边缘泛着微光，中间被四周的光线衬托的漆黑了一片，她做了一个抓取的姿势，“你看，太阳被我捉住了！”又献宝似的递到欧阳心蕊面前，“快吃了它吃了它！”

　　欧阳心蕊无奈又宠溺地看看她，顺从地啃了一口空气，许灵柒看到她故意鼓着嘴咀嚼的模样，开心地大笑，还没有笑够，脸就被啃了一口。

　　许灵柒只感觉脸边一凉，惊得立马捂脸，“你干什么？”
　　欧阳心蕊煞有其事地嚼了嚼，“我在吃‘太阳’啊。”

　　许灵柒反驳，“胡说！我又不是太阳！”
　　欧阳心蕊戳戳她的另外半边脸，“你就是我的太阳啊，我的小太阳。”
　　*

　　时间倒退到几十分钟前。

　　徐子凡站在楼梯口把肖扬来找许灵柒的全过程尽收眼底。和许灵柒一样，她也在奇怪校草出现的原因，看到许灵柒的那一刻，她的讶异完全不亚于当初的许灵柒。

　　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传话，谁知道转眼间两个人聊了起来，看那熟络的样子，似乎还是熟识？

　　许灵柒认识欧阳心蕊也就算了，什么时候还认识了肖扬？徐子凡拽紧了下衣摆，刚想走上前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身边突然传来一声轻斥，“我艹肖扬来找她干嘛？”

　　徐子凡吓了一跳，看到一个穿着jk制服裙的女孩靠着楼梯扶手朝肖扬的方向张望，嘴里嚼着泡泡糖，边吹泡泡边碎骂，内容无非是什么“老娘不在就撩妹……乱搞个屁……还放不下那个欧阳心蕊……”

　　听到最后一句徐子凡心念一动，她试探道：“同学，你好，请问你是？”
　　段小玫的骂声被迫中止，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扫了徐子凡一眼，开口就是，“我是谁关你屁事！”

　　徐子凡一下子被骂懵了，平日自诩为好学生的她何曾听过这种粗鄙之语？真是太没素质了！
　　她缓缓神，强压住反感尽量礼貌道：“我刚才听你的意思，你是肖扬的……”
　　“女朋友！”段小玫干脆了当地回答，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子凡有预感自己摸到许灵柒暗藏的隐秘了，有点兴奋的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抖，道：“那边那个女生是我们班的，名字叫许灵柒……”
　　“我知道！”段小玫不耐烦地打断她，“不就是欧阳心蕊身边的那个女生吗！和欧阳心蕊这种小三的女儿混的有什么好的？”

　　小三？欧阳心蕊？
　　徐子凡本来只想挖挖许灵柒的秘密，谁知道一下子挖到了欧阳心蕊那里，她一时有点震惊又有点紧张，故意反驳，“什么小三？同学你可别乱说啊，那可是我们一中的学霸！”
　　段小玫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学霸学霸？她也就成绩好了！她妈是小三，她撬我男朋友，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上梁不正下梁歪！”

　　卧槽真是好大一口惊天大瓜！徐子凡震惊了，努力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欧阳心蕊的妈妈是小三，欧阳心蕊喜欢肖扬，肖扬有女朋友，所以欧阳心蕊也是小三？原来年级第一欧阳心蕊是这种人！学校还一直把她鼓吹成所有人的榜样，所有人都瞎了眼！

　　人这种动物还有一个奇怪的特质：一旦强者跌下神坛，昔日的崇拜都会轰然倒地，一场流言蜚语的狂欢沸腾，怀着隐秘的心思回身拉踩。踩得越狠越好，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岌岌可危的优越感。

　　徐子凡越想越兴奋，觉得自己像是窥见了世界黑暗的大英雄，别人的眼睛都被蒙蔽，只有她发现了真相，举世皆浊我独清！

　　对欧阳心蕊的崇拜和羡慕瞬间溃决，滔滔江水冲没堤坝，只剩下了腥臭的淤泥和腐烂的污秽，昔日年级第一的完美形象全变成了伟光正，昔日的吹捧全变成了愚昧世俗的口号，欧阳心蕊除了成绩一无所有，欧阳心蕊根本就比不过自己！常言道一丘之貉，和欧阳心蕊关系密切的许灵柒肯定也是这种人，所以许灵柒也比不过自己！

　　这种想法一经形成就无所遁形，徐子凡的心脏破了一个口，里面填满了欧阳心蕊和许灵柒的黑暗面，越堆越多，化为硫酸，不断腐蚀着她的理智。

　　但受过十几年的学校教育，有些恶她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并不敢付诸实践。

　　徐子凡看了眼还在吹泡泡的女生，觉得有些东西还需要验证，她拉开书包拉链，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同学，我们加个微信呗？”
　　段小玫嗤笑了一声，“加什么微信，我和你又不熟。”

　　作为重点中学的好学生，我才不和不良少女一般见识。
　　心里默念了几遍，徐子凡才平心静气下来，她道：“我和许灵柒一个班的，以后如果肖扬来找她，我第一个通知你，你看怎么样？”

　　涉及自己的男朋友，段小玫犹豫了，“……主动盯梢，你打的什么主意？”
　　徐子凡道：“实不相瞒，许灵柒这个人特别虚伪，就是个绿茶婊，我挺不喜欢她的……”
　　段小玫啧了一声，“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点开微信二维码，怼过去，“喏，扫吧。”

　　徐子凡扫码，两人互相通过成为好友后，肖扬和许灵柒的对话差不多也结束了，肖扬急匆匆走了，段小玫“艹”了一声，也急匆匆地从这边楼梯往下跑去追肖扬。

　　徐子凡收好手机，朝段小玫离开的地方“呸”了一声，看到许灵柒在原地发呆，怕她看见自己，也背着书包匆匆下楼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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