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吻

作者:antares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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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梦境


      月色在雾气中显得苍白而朦胧,海浪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礁石。港口中停靠的仅有的四五只船全都黑着灯,只有远处的灯塔上有些许让人昏昏欲睡的光亮。两个无精打采的士兵每隔两个小时探出头来看看,算是例行的的巡视。从码头的规模看,这里应该是个繁忙的港口。事实上,就在十年前,这里还是一派车水马龙日夜不息的繁荣景象。然而后来,战争逐渐改变了这里。站在失修的船尾往北看,那高出海平面很多的悬崖上的废墟就是当年总督府的遗迹。从碎石断瓦和草丛中不时冒出的艳丽花朵不难想象出当年这里是多么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如今只有一尊伫立在夜色中的残破雕像向着风浪述说着当年的繁华。那片废墟之后是被遗弃了的旧城,旧城规模很大,但是与总督府一样它们被英国殖民者的炮火和□□所摧毁,就连教堂也没能幸免于难。英国人占领这里之后,也许是因为敬畏,也许是因为迷信,他们离开了旧城遗址,在离遗址五公里外靠着阿瑞斯山脉的地方重建了一座新城,这样统治者们就不必在战斗中像他们前任那样暴露于火力的最前线了。不过,这样的构想没能保证他们的安全,因为离山林太近,从来没有被征服过的土著人成了新来者的噩梦,而海盗的骚扰也有增无减。当年在战争中离开的奴隶主们没有回来,新来的投资者们也陆续离开。当年,因为珍珠和糖的贸易而富庶的岛屿如今只能通过为过往船只提供维修和些许补给而艰难度日。大片的甘蔗地和葡萄园荒芜了,在战争中受到重创的港口依旧破败不堪,也许只有从前任英国领事那里继承下来的小公馆还算个体面而优雅的建筑物。然而,在新城那一片低矮的平房和带着些许英伦风的二层小楼构成的居民区中,有一个行业一直是兴隆的,那就是酒馆。这里的酒并不出名,相反却口感低劣,但是比起偶尔过路的水手,本地人更乐于买醉,尤其是在这种湿冷潮湿的秋夜里。
      潘多拉从黑暗中醒来,发现船上除了自己就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仆人。
      “米罗……米罗……”她大喊着跑了出去。四周都是黑暗,只有米罗才是她现在感到安全的唯一依靠,就像当年在黑暗中她依靠拉达曼迪斯一样。
      老仆人追了过来,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拉住她,干瘪的手指指了指远处的灯光,又用手向着他们的船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他们都去了新城,让她不要担心。
      但是这并不能解救潘多拉。她跑上码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碎石和废墟间奔跑。夜色无穷无尽,愈来愈浓的夜雾将她隔绝在这个黑暗而孤独的世界。她对这个有着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的陌生世界有着似乎发自本能的恐惧。
      “米罗……”她绝望地喊着,不止一次地摔倒在瓦砾堆上,手脚上磨破了皮鲜血直流她也没有注意到。
      “潘多拉。”不知道在她摔倒多少次后,那个沙哑的带着她熟悉的磁性的声音穿透层层厚重的夜幕传了过来。
      她抬起头,看到迷雾中一个身影渐次清晰,“米罗。”她爬起来,向他跑去。突然,她停了下来,空气中蕴含着浓郁的酒气和另外一种莫名的压抑,“你……你喝酒了?”她小心翼翼地问,直觉告诉她这很不对劲。
      那个身影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住,提起右手的坛子,“咕咚咕咚”又灌了几口。一阵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让潘多拉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他踉跄着步子继续前进,与她擦肩而过时,她听到他因为充斥着压抑的痛苦反而像一潭死水那样平静的声音从潮湿的空气里飘了过来,“不喝酒,我怎么敢到这里来?不……不喝酒,他……他又怎么会来见我?”
      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像一个惊雷炸响在她耳边,她突然明白这种令人排斥的熟悉感是什么了。“这,这里是……”她就像见到鬼一样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这里是……阿卡利亚斯……啊!”她突然大叫了一声,转身逃窜,仿佛身后有一只怪物要扑上来将她吞吃下去一样。
      米罗木然地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抬手又灌下了一大口烈酒。
      潘多拉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一脚踢到一块断壁而狠狠地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她全身的骨头像碎了一样疼痛起来,使得她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她勉强撑着身子抬起头,挡在它她面前的是一尊残破的雕像,它的巨大的影子像山一样扑面压下来,像要把她压得粉碎。
      “这是拉斐尔。”米罗带着醉意的沙哑声音从身后传来,“总督府门边的两座大天使像之一。加百列已经粉身碎骨,拉斐尔却依然站立在这里……”
      潘多拉全身颤抖起来。她神经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巨大雕像。拉斐尔虽然还在,但早已面目全非,即便熟识它的人也辨认不出。
      “你还记得吗,潘?当年你就是从这里走下华丽的马车。卡妙就在你的身边,像童话中迎娶公主的王子那样搀扶你下车。那一天,你也像公主一样迷人。不仅将阿卡利亚斯的,而且也将法兰西的贵妇名媛们踩在脚下……”
      潘多拉怎么会不记得,穿过多年困苦的黑雾,她依然记得那天的情景。四角挂着东方风格的流苏,里面铺着波斯地毯,燃着印度熏香的包金马车足以显示出德·洛林家的财力,而侍立在总督府门口的各级官员、富商和修士则昭示了德·阿卡利亚斯在这片土地上的绝对权力。她扶着他的手步下马车,空气中立即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淡雅而悠远的花香扑面而来,这时她才发现从她脚下延伸出去的红地毯的两侧与带着羡慕和嫉妒躬身行礼的人群中间,是一片婀娜多姿、高雅冷艳的兰花,夹杂着不时闪现的一束束芬芳的玫瑰。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的天空纯净得仿佛一块无瑕的宝石,就像……身侧深情注视着她的卡妙的眼睛。那个曾经让她心烦的卷毛小子不在,然而她还是忐忑不安,她扭过头,看不到那个让她感到安全的高大身影,身边只有年迈的母亲,看着她露出骄傲和满意的微笑……
      那时,就是在这里吗?就在身下的这片焦土上?
      “不,不……”她有些惊恐地爬起来,本能地要逃离。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修长而坚定。
      她顺着这只手向上看去,米罗的眼眸深邃得像是他身边的无尽夜色。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她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上传来一股力量,她被拉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潮湿的空气还是因为悲伤的心情,她觉得他的手心与自己的一样湿滑冰冷。他拉着她的手在废墟中跋涉。雾气掩过来,将他们与周围的世界隔开。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有人和她呼吸着同一片名为悲伤的空气。他们的心灵之河相通,发出痛苦的轰鸣声。然而这并不能让她的伤痛减轻,反而激发出她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悲痛,以一股排山倒海之势向她压来,让她不能自已。
      “看,潘多拉。”米罗温柔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就像是深情的罗密欧在那意醉神迷的夏夜对他的朱丽叶所说的款款情话,“看这片茂盛的玫瑰,你闻到它的香味了吗?”
      潘多拉睁开眼睛,果然看到前面一片茂盛的野玫瑰,独自开在荒凉的断壁残垣间,散发着孤独的香气。本来在这里出现这样一丛花很不正常,然而潘多拉的身心被伤恸折磨得麻木了,她几乎无法思考。
      “潘,它还是你亲手种的呢。”
      她手指一颤,刚抚上一朵花的手指立刻被它的尖刺划破,鲜血流了下来。
      “那还是你第一次来斯考皮洛。”米罗的声音继续温柔地述说:“你觉得花园里太单调,便和奶妈罗蜜一起去一家威尼斯商人开的花店那里买的花苗……”
      “不,米罗,别说了……”她哭起来,哀伤的眼泪划过苍白的面颊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米罗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继续说:“你那时还是小孩子呢,这片花园——就是现在我们脚下这片,是你最喜欢的地方,每天清晨你起床后都要到这里来采当天新开的花朵和新鲜的果子……”
      “别说了!”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为什么不说?”米罗一只手抚上她的肩膀,带着醉意的嗓音朦胧而深情,“那段时光不是你最快乐的时候吗?天真无邪,一心想成为他的新娘……不用管别人的看法,只要他一个人对你好就行了……其实我是很羡慕你的啊,潘多拉,一直都是……”
      潘多拉痛苦地摇摇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你瞧,”米罗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们不远的一片废墟,“那里就是小阁楼,我曾经在那里养过病。里面有很多藏书,不过你不知道……你从来都没有上去过……在我孤零零一个人养病的时候,你就在楼下,一边采花,一边唱歌……我知道你不是唱给我听的,但我知道,那时我们心里想的是同一个人……那时我们是心意相通的,就像……就像现在……”
      “米罗,米罗,我求求你,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你看,潘,悬崖那里,是他的卧室。你们,你和菲永,你们离开的前一天,你和他曾经在那里道别的。就在他的病床前,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吗,潘?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希望的。如果在将来,你遇到什么困难,我希望能够像你的兄长一眼为你提供帮助……
      当然,吕克尔……卡妙……哥哥……谢谢你!
      哦,那些……珠宝,我已经交给辰巳先生,请原谅我母亲……
      不,潘多拉,那些是给你的。我的一点心意,还有那几件礼服,就当是……你的嫁妆……
      卡,卡妙……——
      “米罗,米罗,放过我吧!”潘多拉跪在地上,沉重的负罪感和痛苦让她不堪重负,“我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那些人……那个荷兰商人凡·海辛爵士,缅因公爵和他的夫人……还,还有德·洛林夫人,杜鲁大人……咳咳……红衣主教大人似乎也知情的……奥尔良公爵大人也有份……当年所有参与那个阴谋的人,还有英国人……”潘多拉说得语无伦次。
      米罗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悬崖上的那片废墟上,仿佛他的心已不在这个世界。
      “法斯、曼彻斯特公爵、德·洛西先生……还有奥尔科特大人和捷克弗里特·德·贝尔特朗子爵他,他们也是知情人……那位大人……德·洛林侯爵的小儿子冰河,他的生父……”她的尖锐而急促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终于,伴随着一个沉闷的声音,消失了。
      “那天,我并没有走远。”米罗继续喃喃地说,醉酒后的眸子在雾气弥漫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当然,也没有偷听你们的话。我知道,都结束了。你们爱着对方,一直都是。但我不会再羡慕你,也不会再嫉妒你了……潘?你在听吗?”过了好久都听不到除了风声、海浪之外的声音,他低下头去,看到潘多拉躺在花丛旁,一只胳膊落在脸侧,嘴唇微张,长长的睫毛上海沾着露珠,“睡着了啊……”他失望地抬起头,又灌下了一大口酒。
      “这样,就只有咱们俩了,卡妙。”他继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我还以为她也和我一样想见到你呢……”
      月亮朦胧的影子又从云雾中渗透出来,像一只偷窥别人心事的夜鹰。
      他的卡妙就站在月光下,那里有一棵月桂树。淡淡的月色从稀疏的枝叶间落下,在他黑色的外套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嗨,米罗,”他说:“你回来了。”
      米罗向他伸出手去,眼前却突然一片模糊。“是的,我回来了。”他在心中大喊。
      他看到年轻的自己从身边走过,脚步轻快地扑向他朝思暮想的人。那时的他多么年轻又有活力,连步伐都是那么轻盈,充满了希望。“卡妙,你一直在等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连发梢上反射的点点银光似乎也一起快乐起来。
      卡妙的脸上带着他最最怀念的那种风轻云淡的微笑,“刚榨的黑加仑汁,你尝尝。”他递给他一个古朴的杯子。
      年轻的米罗接过杯子,惊奇地问:“黑加仑?从哪里弄的?”
      卡妙的目光里充满了宠溺的温柔——米罗忽然发现,卡妙的爱一直都在,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去发现,自己太执着于他口头的承诺,等到发现真相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塞西莉亚在甘蔗园的边上种的,你忘了?”
      “哦~~,这么说那些小东西终于结果子了?”
      “嗯。米罗……”
      “听艾俄洛斯说,今天西班牙又派人来了?难道真的要打仗吗?”米罗一口气将果汁喝完,但还是将杯子拿在手里,因为那上面还有卡妙的余温,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那些粗糙的纹理上摩擦着。
      “米罗……”
      “哎?”
      “今天不谈这个。”
      “怎么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关切地注意着卡妙的脸色,“是不是累了?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不,米罗……”卡妙欲言又止。
      年轻的米罗静静地等着。
      卡妙笑起来,右手抚上了他的脸颊,“米罗,今天我们不谈公事。因为我想给你留下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回忆,……”
      “回忆?”他急起来,“我们不需要回忆,卡妙,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忽然惊恐地跳起来,“怎么,你要离开吗,卡妙?你要回法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
      “那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他后退一步,似乎要逃开。
      “米罗,……”卡妙依旧宠溺地笑着,“听我说,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到时候因为任务或者是其他的需要,我们总会离开一段时间。即便没有这些,人生无常,将来……一切都未知的,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老到听不见,看不见,甚至感觉不到彼此……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趁着现在平静而清闲的日子,抛开一切,多拥有一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光……”
      “卡妙……”原来从那时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时光冉冉,浮光流离。他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初秋清晨的雾气弥漫,将晨光氤氲城一片柔和安然的白色光芒。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看到穿着白色丝绸质地睡衣的卡妙站在光晕中,一只胳膊挎着一只篮子,另一只手伸向他们头顶的葡萄藤,仔细翻检着什么,石青色的长发散开着垂在腰际,晨光中泛起一层银色的光雾,而头顶,则戴着一顶由各色鲜花和嫩绿的橄榄枝编成的花环——别问米罗为什么知道那是橄榄枝,他就是知道——他就像从传说中走出来的被神所眷顾的美少年,在万灵熟睡的清晨来到人间采集花草水果,随时都准备御风而去……米罗看得痴了,一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惊动了他,让这个美得不真实的幻境从眼前消失。
      “米罗……”头顶婉转的鸟鸣声告一段落时,他忽然听到更加美妙与仙乐的声音,“今年的天气不错,很利于霉菌生长。我看,最多再过一个月,就基本上可以做出最好的葡萄酒了。”
      “……”米罗仍呆呆的,半天才抓住从耳畔溜走的记歌词,“哎?霉菌?酒?……”
      卡妙笑起来,像初春第一缕春风吹融雪山,他向米罗伸过来一只手,在那两根白皙修长的指端夹着一颗饱满晶莹的绿葡萄。
      “哎?”米罗疑惑地看着他。
      卡妙宠溺的笑容更盛了,两湾冰蓝色的寒泉表面的浮冰粉碎了,笑泡一个接一个浮了上来,带着点点的金光,“来,张嘴。”他说。
      米罗乖乖张开嘴,那粒绿珍珠便一下子滑进他的嘴里,同时,他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立即有一股不知是来自葡萄还是指间的沁人凉意像一股山泉一样流入了心田,把初秋的燥热和湿闷一扫而光。
      卡妙笑起来,发出一阵轻柔而低沉的笑声。
      米罗在这笑声中飘飘欲仙,牙齿不自觉地咬向口中的葡萄……一股酸涩喷涌而出,立即占领了他口腔中的每一寸领地,他觉得面部的肌肉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下一定像一块破抹布皱成了一团,而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大张开来,好在他的理智在这种强刺激下回到了大脑,他立即冲到一棵葡萄藤下,将尸骨不全的葡萄粒吐了出来。
      卡妙的笑声在他身后愈加响亮起来,惊起了他们头顶的一群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向了天际。他气恼地转过身,看着一脸欢乐的始作俑者。
      卡妙的笑声渐渐淡去,但笑意仍然留在他的脸上。于是米罗的气恼也随着笑声一道烟消云散了。
      “我不懂酿酒,我只会喝。”米罗跟过去,看着卡妙将篮子中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到一张木桩做成的小圆桌。
      “不,米罗,”卡妙对他摇摇手指,“你也不会喝,你那叫牛饮……”
      “卡妙!”他举起双手抗议。
      小木桌旁是一个深窖,陈年的葡萄酒就放在那里面。卡妙摇动手柄,将去年新酿的红酒拉上来。“即便能够成功感染贵腐菌,也不一定能酿出正宗的贵腐酒。”他感叹道:“土壤、水分毕竟和它们的故乡差别太大了。而且,也缺一位经验老道的酿酒师……”
      “卡妙,”米罗看着他说:“你要喝这种白葡萄酒,多少瓶你也能搞到。但是你现在亲自做,不就是为了酿造的乐趣吗?成功还是失败又有什么关系?”
      卡妙温柔地一笑,“还有品酒的乐趣。”他说,又压低声音仿佛在自言自语,“看着别人牛饮的乐趣。”
      “什么?”米罗没有听清。
      “没有什么。”卡妙垂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将几种不同的红色液体调和在一起,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血色。
      “糟了。”米罗心里想,忙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卡妙披上,“早上雾气大,怎么不穿外套就出来了?着凉了怎么办?”他暗暗责怪自己的粗心。
      “没有关系,”卡妙说:“我不冷,还有些热。你看,我都有点出汗了。”
      他笔挺的鼻翼两侧确实挂着几点细小的水珠儿。
      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到酒水流转和他们自己的呼吸声。乳白色的晨雾将周遭的花花草草遮挡得朦朦胧胧,让他们感到在这里只有自己和对方是真实的。此时,他们靠得这样近,近得让人感到连他们的心灵也是想通的,近到米罗能够清楚地看到卡妙脸上细小的绒毛,发梢和睫毛上挂着的晶莹水珠儿。他突然感到燥热难当,口渴得要命。他想,他很想……他看着卡妙睫毛上的水珠儿和那之下清澈和寒泉的蓝色眼眸……酒水落下时水流相交哗哗的声音柔和而又刺耳……
      “你怎么了?”卡妙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继续工作,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脸上溅上几点石榴红,透着诱人的妖娆。
      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压抑着心中蠢蠢欲动的欲望,“没什么。”他觉得手心里全是汗,不得不在衣服上反复摩擦。
      卡妙收拾好酒具,将调好酒装到瓶子里放入篮中。
      “……那个,……卡妙……”他说。
      卡妙转过脸来看着他,目光单纯得像初生的婴儿,他痴痴地看着那几点水珠儿,伴随着睫毛的活动微微颤抖,他仿佛受到感召靠了上去,全身的热血叫嚣着涌上头顶,震得他两耳轰鸣。他呐呐地举起手……然而一接触到那两道目光,他立即像饮下一杯雪水一样冷静下来,就这样他的身心被火热和冷静反复占据,激烈交锋。卡妙还在那里安静地站着,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必须要作出一个决断了!他终放下手于作出决定,他放下了手,凑了过去……
      “……”
      米罗至今还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闭上眼睛,因为要是闭上了眼睛,他就不会因为看到了卡妙的眼睛败下阵来了。
      “?”
      趁着血液没有完全冷却下来,他抬起头,飞快地将卡妙脸颊的红色抹下。他垂下头,看着沾在手指上的酒液,错过了卡妙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谢谢。”卡妙说。他提起篮子转身离开。
      米罗呆呆地看着那袭白色的身影离他而去。轻柔的白雾袭来,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白纱,白纱越来越厚,他的身影也越来越淡……终于,他完全失去了他。
      “卡妙!”他大叫,只有回声在回应他……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仿佛刺破了远古的重重迷雾传了过来:
      “米罗。”
      他惊讶地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暗夜的笼罩下,一团白色的身影正在向他靠近,并渐渐在迷雾中洇出那让他魂牵梦绕无比熟悉的轮廓来……他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近……他太震惊,以至于都没有想到应该从地上爬起来。
      卡妙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以至于他身上的白色长袍显得肥大而飘逸,他一只手执着一柄素白的灯笼,橘红色的灯火透出厚厚的纸壁只能照到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他就那样飘然而来,垂到地面的长袍和系着珍珠的绦子几乎不见晃动。他那记忆中令人销魂的手指全部没于那洁白轻柔如蝉翼的袍袖之下,而长及膝的长发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苍白而消瘦。
      “米罗,”他走到米罗面前,轻声地呼唤他,目光中是一贯的淡然和疏离,“你回来了。”他陈述着,唇边却多了一个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的,我回来了。”米罗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卡妙握灯笼的那只手,“原来你,一直都在这里,对不起……”他哽咽起来。
      卡妙挣开他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头发,“傻瓜……”
      米罗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两腮流下,他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扑进卡妙的怀里,将那具瘦弱的身体紧紧搂住,仿佛要将他压进自己的身体一样,低声呜咽起来。
      卡妙将脸埋进那头乱蓬蓬的卷毛里,闷闷的声音像一声叹息传进他的耳朵,“对不起,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蓝毛脑袋动了动,长久的思念和压抑的感情的突然喷发让他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他本来应该有那么多话要说,有那么多苦要诉,也许他应该一走了之,也许他应该指着卡妙破口大骂,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像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病人一样任由对方处置,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一样凭着最后的本能死死抱住一块浮木。
      卡妙抱住他的肩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他们就像两个相依为命的连体婴。过了好久,闷闷的声音才从那团蓝毛中冒了出来,“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抽泣声不时打断含糊不清的声音,让卡妙含泪的眼睛有了一丝笑意。
      “对不起,米罗,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
      “不……许说,对……不起,说……”他忽然抬起头,晶亮的眼眸直视着卡妙的眼睛,“我们……今后永远……在一起……”
      卡妙微笑着看着他,眼睛中泛起酸楚和宠溺的浪花,他把灯笼放在一边,两只手伸进米罗的头发中替他梳理着。
      经过了这么多事,如今米罗能够真切地体会到卡妙深刻的爱意和柔情,头皮上不时传来丝丝疼痛,和着身体上被对方突出的骨架硌到的疼痛,一直汇集到心田,让他的心仿佛是一只淘气猫爪下的猎物一样不时抽痛。
      “你都有白头发了。”卡妙说,语调中是满满的心疼,听得米罗几乎掉下泪来。
      “我头发多,没事儿。”米罗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倒是你,怎么瘦成这样儿?”
      “我一直都很瘦,米罗。”
      “不要走,”他将即将要涌出的泪水努力憋回去,“让我来把你养胖。 ”
      卡妙笑了,与记忆中那像珍宝一样稀少的笑容一模一样,“我相信你。”他说。
      一阵风从海面吹来,他们的头脑都冷静了一下。
      “卡妙,”米罗仰起脸,努力让眼睛里的泪水风干,好让他好好看看卡妙,“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子谈话了呢,不,是从来没有。”
      “这都怪我……”
      “不,这不怪你,是我……是我不好……”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第一次相亲的姑娘一般,“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真正地理解你……”他的心跳加速起来,因为理智回到他身体之后他才发现他们靠得有多近,比在葡萄园时更近,但是他不想后退,不想放手,也不能……再放手。
      “米罗……”卡妙垂下头,他知道今夜此时,他们心意相通。
      米罗看着卡妙垂下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深秋冷雾凝结,细小的露珠在桔红的灯光映照下,反射出碎金的光芒,随着蝶翼的颤动闪闪烁烁。他的头脑突然像一块扔进火炉的烙铁一样热起来,“我很后悔,卡妙。”他说。
      “什么?”
      “我不会再让自己后悔了。”
      “……”
      卡妙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眼睛便被一个温暖而又湿润的物事碰触……
      米罗的唇舌刚刚碰到那闪烁的蝶翼,便迫不及待地将那沁人心脾的琼浆玉露吸吮起来,然而这些晶莹的露水不仅没有使他体内的温度降低,反而使他像被支在火炉上正在烤着的树枝一样变得更加干渴,于是他像一条鱼儿那样扑向了那片浅蓝色的寒潭……一阵来自幽冥的寒意立即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他觉得他的灵魂正在从身体里分离出去,一阵压抑了几十年的快感使得他颤抖起来。他忍不住再次抱紧那个魂牵梦绕的身体,他们的灵魂在一起向着那寒泉深处自由坠落下去。他看到他们的灵魂在一起向着那寒泉深处自由坠落下去。他看到她们的灵魂终于契合成了一体,化作一条小鱼,在逐渐沸腾起的寒潭中,发出了阵阵令人战栗的细吟,水泡一样晶莹地引导着他们向着五彩变幻的秘穴中游去,那一刻,他听到了来向天堂和地狱的合唱声……

      他向着变幻未定的光源游去,却永远游不到它跟前,突然间一道冷光从旁刺来,他脸上一痛,睁开了眼睛。一只大鸟呼啦啦飞了起来。
      米罗揉着脸坐起来,宿醉后头疼地要炸开,在废墟上睡了一夜,全身骨架都睡散了。他抬头怨恨地看了一眼还在头顶盘桓的大鸟:敢情把老子当死人了?!他心中十分地不爽,突然看到不远处还昏睡未醒的潘多拉,和远处码头上早起的水手和巡逻兵,一个念头电光石火地闯了进来。
      “卡妙!”他大叫了一声,跳了起来。可是四望绿波碧海,哪里还有卡妙半分的影子。他又在原地转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昨晚有其他人来过的蛛丝马迹,杂草丛生的废墟上,只有潘多拉和本来盖在他身上的外套。他走过去,将那件还带有体温的外套捡起来,拥入怀中,越搂越紧,仿佛那是冰天雪地中唯一能给予温暖的东西。

      “上帝、佛祖、真主、宙斯……各位本地的、过路的神灵,请赐予我——您卑微的仆人以财富吧!”米诺斯·凡·海辛爵士跪在大洋上一只孤零零的小破船上虔诚地祈祷着。
      本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海面上突然凭空一声惊雷,黑云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一阵电闪雷鸣后,暴雨倾盆而下,像硬币一样大的雨点劈头砸下,吓得他立即想找一个地方钻进去避雨,无奈船板上连个船舱都没有,他只好缩成一团,迎接被浇透的命运,耳边立时便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咦?“叮叮咚咚”?他疑惑地掀了掀眼皮,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金光晃得眼前一花,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上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金币!而且只落在他自己的船上!他高兴地跳起来,又赶紧跪在船头感谢各路神灵,并祈祷更多的财富……眼看着金币越涨越高,超过了船舷又堆成了小山,现在只有他站的这点地方没有金币了,他真恨不得连这点地方也腾出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希望脚能够变小些。忽然,他发现脚下有水,而且水涨得很快,立即便没了脚踝,他抬起头,惊恐地发现水平面在升高。他呆了呆,再这样下去他必定要和这船金币一起葬身海底了!不,不能这样!然而,他的声音被雷雨声淹没,神灵没有听到他的呼喊。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小船剧烈颠簸着沉入了大海……
      “哦,不……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主人!主人!”
      米诺斯睁开眼睛,看到阿鲁贝里希那张被刘海儿挡了一大半的脸。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挂满名画和珍藏的冷兵器的墙壁,柔软而华丽的东方帷幕,舒适细腻的波西米亚地毯……这是自己的卧室,那么刚才……
      “原来是做了一个梦!”他爬起来,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主人,主人!”阿鲁贝里希却没有心思关心他的梦境,他的脸上带着多年不见的焦急,大声说:“大事不好了!”
      “什么?”他懵懂地问,一只手按住胸口,刚才的梦境让他依旧心悸不已。
      “我们的股票连着十天下跌,从昨天傍晚开始被大量地抛售……”
      “你说什么?”米诺斯从床上一跃而起,抓住阿鲁贝里希的衣襟,即便隔着厚厚的刘海儿也能看到他眼睛中迸出的凶光,“两天前你不是还说涨势喜人吗?”
      “是的,是的。可是,显然是有人故意做高而后抛售的,我查到了,其中有一个叫做 的,他这两天……”
      “我们手头还有多少资金?全拿出来,先买回一部分!”他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丝毫没有注意到脚上只有袜子而忘记了穿鞋,“还有,告诉董事会里那帮老家伙,让他们稳住,一定要有信心……告诉他们,等东南亚的货船和非洲黄金海岸的船回来后……不,我亲自和他们谈!”
      “主人,”一向自视的阿鲁贝里希也没有了底气,“我们的金子都买了船去往亚洲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亚洲的船队前天刚派人来说遇到洋流影响了行程,恐怕要多耽误半年……还有黄金海岸的……”
      “黄金海岸怎么了?”
      “奴隶暴动……船长被杀了……刚刚送来的消息。不过我们最大的船队,一个月前去往西印度群岛的那支,还没有坏消息传来,……主人,主人,你怎么了,主人?醒醒……来人!快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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