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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背叛者
夜幕像打翻了的蓝莓酱一样黏稠地流淌下来,最终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海面上升起稀薄的雾气,这让原本就很黯淡的星辰彻底失去了踪迹。
苏兰特·奥尔科特站在“亚斯格特”号的船头,垂头望着船下魆黑的海水。他身上披着一件沉重的灰色连帽斗篷以抵御加勒比海夜间的湿气,然而无孔不入的粘稠感像附骨之疽一样笼罩着他的全身。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只细小的发夹,捏在手指中细细摩挲,在黑暗中他甚至看不清那只发夹上蝴蝶翅膀上硕大的珍珠和宝石,然而这上面的每一条纹路早已经刻在他的心中,不用看到他也能准确地知道哪怕一条细微擦痕的位置。
“您在担忧他们吗,奥尔科特先生?”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兰特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将发夹藏了起来。他看到年迈的古尔西夫人正向他走来,消瘦的身材像衣服架子一样撑着有些过于宽大的衣裙。丹麦人似乎并不忌惮女人出现在船上,尤其是他们在女海盗头子的带领下。因此,古尔西夫人尽可以放心地穿着她自己的衣服到处走动。
“这么晚了,您还没有休息吗,夫人?”苏兰特弯下腰,虔诚地用嘴唇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船舱内太闷了。”她走来和他并肩站着,绿色的眼眸直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的内心看个透,“您有心事?”
苏兰特轻轻笑了下,“害得您和您的船与希露达夫人失去联系,这全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一致派我来,就是为了保证我们的船和另外两艘在一起,可是失败了……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失职。而现在,我只能尽我所能安置……”
“您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苏兰特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大海,“锁链断了……”
“那么您认为是大海抑或人为造成的呢?”
苏兰特又转过身看着她,“我不知道……”他长叹了一口气,“在随米罗出征前,我只是内大臣的秘书,一个文官,从未出过海——即便是出海游玩都没有过——不过,我想船上有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应该能分辨得出来。”
古尔西歪着头审视着他,仿佛在分辨他话中的真伪。苏兰特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他诚恳的目光让他看上去无比值得信赖,然而那妃色的眸子中总有那么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纯粹、坦诚而又别样的目光让她想起在一个雾霭的清晨,和她对视过的另一个男人的目光。
她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奥尔科特先生,那日我们经过的岛屿,您认为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先期的移民吧,他们发现了一块陆地,便在那里居住下来,也许他们还想将那里建成一个定居点。”他努力回忆着那座小岛上的建筑风格,“那里虽然不容易找到,不过……恐怕还是被海盗洗劫了?”
“您认为是海盗干的?”古尔西干瘦的手扶上栏杆,湿滑冰冷的感觉立即浸透到她的骨子里。
“这只是猜测,夫人。”
“那里……”古尔西夫人干涩的声调里似乎突然起了一点波澜,但立即又消失了,“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苏兰特理解地点点头,“或许是我们的同胞吧。”
“不。”古尔西很笃定地说:“我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伸出另一只手,瘦骨嶙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枝枯萎的玫瑰花,“这是我从那里摘的,您见过有人在岛上种玫瑰花吗?”
“如果他们中有女性,而且他们想在这里定居的话……”
“不,您不懂。先生,在这样四周都是海水的热带小岛上,种植好这么一大片玫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兰特沉吟了一下,“也许他们中有懂园艺的花匠。”
“这样的景象,在我的记忆中似曾相识。”古尔西将枯萎的玫瑰放在胸前,她的目光变得明亮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用遗憾的语调说:“可是,我老了,竟然连在哪里见过也忘记了……”
苏兰特会意地一笑,他想到了凡尔赛那争奇斗艳的美丽花园和河畔城堡雾霭沉沉的清晨里醉人的花香。他的手指又忍不住摩挲起那枚精致的发夹来。
年迈的夫人松开手指,枯萎的玫瑰像承载着古老记忆的纸页一样,在甲板上摔成碎片。她转过身,向船舱走去。
“夫人,”苏兰特在她身后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半夜就能到达蜥蜴岛了。”
“哦……”苍老的背影有一秒钟的停顿,短得像一声叹息。
海风掠过甲板,将最后的碎屑卷起洒向漆黑的虚空,连最后的一缕馨香也消散在大海茫茫的腥湿空气中。
潘多拉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好累好冷,好似被人泡在冰水里,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无法动弹。所以当她醒过来时,她先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手指,然后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泡在冰水里,而是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床上,黑暗像一块巨石一样从上面压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全身上下酸痛无比,像有一只鬼在她疲惫不堪的身上跳舞。她渐渐记起自己似乎是在小船上睡着了,那么现在,他们是走出那片诡异的水域,与其他人汇合了吗?她的目光缓缓地在这个仿佛是小船舱的小室内流淌,最后落在自己的身畔。凌乱的床单和另外一个枕头告诉她似乎刚才还有一个人和自己一起躺在这张小床上。
拉达曼迪斯……
她想着,手指不自觉地抚摸上那片褶皱的床单,那里还有淡淡的温热……
“锵……”黑暗中一声刀剑入鞘的声音,惊得她全身一抖。很快,门外走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伏在床上,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走近又走远。她悄悄地坐了起来……
“亚斯格特”号上午夜的钟声刚过,水手们便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几十年的海盗生涯令他们立即警觉起来,几乎在清醒的同时便已抄起家伙冲向甲板。
古尔西夫人和奥尔科特先生已经赶到甲板上,先前上来的人们都在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火光透过海雾冲天而起,依稀还有欢呼声、歌唱声和鼓声顺着海风传了过来。
“什么情况?”甲板上海盗们七嘴八舌地喧哗着。
“那是什么地方?”
“是有人洗劫了那里吗?”
古尔西夫人拧紧眉头,微微侧向她身旁的苏兰特,“奥尔科特先生,我们一直根据您的建议行船。那么您能告诉我,前面是什么地方吗?”
甲板上渐渐安静下来,水手们渐渐向他们的领路人靠过来。
“……根据航海图,应该是蜥蜴岛。”苏兰特回答。
“应该是?”古尔西夫人挑挑眉,她的语调冷了下来,“那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苏兰特抬头看了看他们前方的那片火光,他确信他的同胞们还不至于热情到这般地步,“恐怕是……被什么人占领了……”
“他奶奶的!什么人胆敢抢大爷的猎物……”
北欧人群情激奋起来。不过古尔西抬起一只手,汹涌的浪涛立即平静下来。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远处的火光化成两簇火苗在她烟灰色的眸子里一跳一跳。
苏兰特还没有回答,负责瞭望的水手的声音从他们头顶落下,“船长,三点钟方向有船靠近。”
所有人的目光向右方看去,一艘大约是二级战舰大小的船的轮廓在稀薄的海雾中若隐若现。这艘船悄悄地靠近,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且船上没有一丝灯光,像一只在海上随波逐流的幽灵船。
人们立即警觉起来。
“前方是什么船?请立即停止,不要继续靠近!”几种不同的语言同时向那只继续靠近的船喊话,“否则我们将行使自卫权。”
突然,几乎是在一瞬间,那艘船一下子亮了起来,有十几支火把同时被点亮,映出了那艘船大体的样貌:那是一艘法国人的运输船,但站在船头手持刀枪的士兵和军官却昭示这并不是一艘普通的民用船。船头灯火最明亮的地方,一个旗官打出了旗语。
“我们是附近驻守的法国军队。这是‘亚斯格特’号吗?”
古尔西夫人和苏兰特对视一眼,他们刚从异域回来,并没有遇到过其他人类。
略一思索,古尔西还是据实回答:“我们是‘亚斯格特’号,希望在贵处登岸补给。”
对方继续询问:“苏兰特·奥尔科特大人是否在船上?”
苏兰特对旗官点点头。
对方立即有了回应,“马尔丹长官请求登船。”
苏兰特对古尔西说:“看来是友军,也许我们应该事先了解一下岸上的情况。”
“亚斯格特”号表示同意后,对方放下一只小船,大约有十个人下到船里,随即对方船上的灯火再次熄灭了。小船一直驶到“亚斯格特”号边上,然后有两个人抓住绳梯爬了上来,其他士兵呆在小船上待命。
第一个上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有着一张朝气蓬勃的脸和一双黑眼睛,浅黄色的头发从帽子底下冒了出来,在他身后跟着上来一名勇武刚毅的军士,一只手抚在腰刀的刀柄上。
先前的年轻人环视了一圈围着他们的人,躬身行礼,“在下是亚路高·马尔丹,蛇岛军士辖区的执行官……”他的行为很像是一个贵族子弟。
“您的胆子挺大,年轻人。”古尔西夫人从人群中走向他,带着她一贯的倨傲,“如果这里不是‘亚斯格特’号而是一个圈套,那么您只身前来可就死定了。”
“您是古尔西夫人吧?”亚路高依旧微笑着行礼,“如果是敌人的圈套,那么叫我带更多兄弟来也只是让更多的人和我一起殉职而已。”
“您知道我?”古尔西行事低调,而且离开丹麦已经几十年了,在这个世界上认识她的人屈指可数。
“我们有自己的情报系统,夫人,否则,便不可能在这个四面环敌的夹缝中存活,更没法及时接应到像夫人您和奥尔科特大人这样高贵的客人了。”他的目光向苏兰特瞟去。
苏兰特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亚路高·马尔丹”这个人,但理智告诉他,他从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这种关键时刻脱离掌控的感觉很不好,不过好在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随遇而安,随机应变。“在下就是苏兰特,马尔丹大人是蛇岛军事辖区的执行官?”他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是的。相当于司令员,不过是暂时的。因为在下是文官出身,没有军衔。”因此才以“执行官”的身份总揽军政大权。苏兰特吃惊之余,立即对这个人刮目相看。
“劳烦执行官大人亲自来访,不过阁下为什么会在这里?而蜥蜴岛又发生了什么事?”苏兰特打算先问紧急的事,至于对方的信息以后慢慢打听。
“在此之前,我有个请求。”谈到正事,亚路高立即严肃起来,“请先将灯光熄灭。”
“为什么?”不止一个人高声质问。
“因为我们可能处于一群暴民之中,亮起的灯火恐怕早就被他们发现了。”
“怎么?”苏兰特拧起眉头,“蜥蜴岛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了吗?形势已经如此严峻?”
古尔西立即下令熄灭所有灯火,并安排水手巡逻并照管灯火弹药,随时待命。
“此事说来话长。大体就是,苏里南原军事总督法里路·欧迪亚长官调任新的曙光舰队的提督,但是他没有及时上任,反而带领舰队在南加勒比海域抓了几个印第安土著的首领。据说其中有一个是在整个西印度地区和中美洲都有很大影响力的相当于大酋长之类的人物,欧迪亚长官想用他换什么东西,不过惹怒了土著人,目前遭到各种部落的追击和抗议。”
“那和蜥蜴岛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把人关到蜥蜴岛了。”
“遇到这种情况,你们不是直接派军队镇压吗?”古尔西夫人问,她倒没有恶意,只不过在殖民地这是惯用的手法罢了。
“蜥蜴岛是个遍布山石的恶劣小岛,虽说易守难攻,不过生活环境恶劣,也是因为南面的阿卡利亚斯等地常年战乱,这几年到岛上定居的人才多起来,也因此有了自己的殖民地政府,但是却一直没有一支有效的军队。平时依靠商人们自发组织的舰队和总督卫队来自卫足够了,那支活跃在加勒比海的所谓‘幽灵舰队’有时也会过来帮忙……”
“‘幽灵舰队’?”
“是啊。传说中的,”亚路高耸耸肩,“我是没有见过,听说是一些游离在加勒比海的游兵散勇组成的舰队。有时也会打家劫舍,有时又会保护过往客商……”
古尔西和苏兰特对望一眼,他们以前很少涉足这里,因此也不曾知道这些传说。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帮蜥蜴岛?”
“这就要问美斯迪了。也许那家伙以前帮过他们?”
“美斯迪?”
“就是蜥蜴岛的行政长官,美斯迪·斯达尔总督。”他又耸了耸肩,看上去像个孩子,“您看,大人,我也是在这里出事后赶来帮忙的。”
“那么现在情势如何?”
“那位欧迪亚提督被堵在蜥蜴岛了——我想他此刻也许在总督府——因为土著人——您知道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还未开化的野蛮人——在港口及周围的所作所为,对岛上的居民造成了极大的威胁和困扰,所以市民们也有部分加入抗议的队伍,另一部分和土著人交火……
古尔西翻了个白眼,局势如此混乱,看来他们不可能靠岸补给了。
苏兰特显然更关心他的同胞,“这么说情势非常混乱?“
“土著人是士兵的好几倍,而且他们不知道占领了哪里的军火库,还抢了一只战舰,据我观察,似乎有海盗也加入进来。不过……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美斯迪·斯达尔负责谈判,目前情势还在可控范围内。我们的军队负责在外围支援,在正式宣告谈判破裂前只是负责维持秩序。这也是为什么我来这里迎接你们,而不是正在焦头烂额的斯达尔先生。”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奥尔科特先生?”古尔西夫人问,尽管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询问的意思。
突然瞭望塔上的水手叫起来,似乎有敌人的船正向这边靠近。
“让我的人去处理吧。”亚路高打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军士立即吹起了哨子。
一直在黑暗中静止不动的法国运输船立即点亮灯光,向试图靠近的船只靠了过去。
“我很抱歉,夫人。”苏兰特说:“我原以为这里可以为你们提供舒适的休息和充足的食物。”他叹着气摇摇头,“可是没有想到……”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呐。”古尔西夫人又问,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了。
“现在我是没有办法了。”苏兰特沮丧地说。
亚路高静静地观察着他们。
“也许我们得想想其他办法。”古尔西说。
“听您的,夫人。”
“长官,您说呢?”她转向沉默的亚路高。
“这是个好主意。”亚路高表示赞同,“你们可以向北开,到我的蛇岛去做客……”
“蛇岛?是不是有很多蛇?”
“也不是很多,主要是蝰蛇,被它咬上几次如果还没死就会有抵抗力了。而且那里风景优美,物产丰富——啮齿类的小兽也不少……”
古尔西的脸都绿了,“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最近的是南边的阿卡利亚斯群岛和巴巴多斯,这些地方是英国人的地盘,现在因为这边的缘故戒严了,不过如果你们有英军的朋友的话,也许……”
“到蛇岛多远?”
“不远。按正常速度,大约两天就到了。”
“夫人,”上了年纪的船长伏在古尔西耳边说:“我们到不了那么远。”
“要不——如果可以的话,麻烦马尔丹大人一趟,给我们弄点补给出来?”苏兰特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我是没有问题,美斯迪那家伙也好说话。不过,现在那里是欧迪亚和他的人说了算。”亚路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苏兰特明白他的意思,了然地点点头,“我和你走一趟。”
海风呼啸着吹过滩涂,穿过岩罅卷起海浪狠狠地砸碎在岩石上,船上的铁链与船体摩擦,发出各种难听的声音。所有这一切盖过了潘多拉在海滩上摔倒和踩碎石块的声音,让她能够跟着前面的男人一直走到一个偏僻的灌木丛后面。那里,有另一个男人正在等待他的到来。潘多拉小心翼翼地伏在下风处的一块大石之后,从这里可以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是您写的?”刚到的男人说,他的两根手指夹出一张纸片,随即松开,让风将纸片带走。
“没错。”另一个男人回答。
潘多拉全身一震,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因为这个人是他的丈夫拉达曼迪斯·菲永,而她跟踪而来的那个男人,正是一辉·法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二人在这距离他们的船一公里以外的荒野见面,是为了什么?而且,听一辉的意思,是拉达曼迪斯主动约他出来的。难道……她的心头掠过一道闪电……她最害怕的事就要发生了吗?她下意识地攥住心口的衣带。正在这时,风将那张纸片吹到了她的脚下。月亮从她躲藏的云层中露出来,也向下投下了好奇的一瞥。
“尊敬的先生,”她借助微弱的月光看到了上面熟悉的笔迹,“如果您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的话,就带上您的剑于今晚0:30到那块上面长着一棵小树的礁石后的那片小树林。在下届时将恭候您的大驾。”下面落款是L·F。
“如果您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潘多拉默念着这一句。
就在这时,传来一辉的声音,“您想要做什么?”
“找您决斗,先生。”拉达曼迪斯的回答直截了当。
一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哈……”拉达曼迪斯短促地笑了一声,“信上不是写的很明白了吗?”
“正是不明白,才要您解释。”
潘多拉也不明白,但听上去不是她所担忧的事情。
“您勾引我妻子,这种事还要我说出来吗?”
“……”那句低低的吼声像一记闷雷击中了潘多拉,她张大嘴巴,很长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一阵大笑打破了原野的寂静,“我勾引您的夫人?”一辉大笑着说,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我有我爱的人,有我的女神,为什么要勾引您的夫人?”他的笑声渐渐止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一样将贵夫人视作最美丽的女人,哦,现在连您自己都开始糟践她了……哈哈,哈哈……”
一股由羞耻感演变成的怒火很快填满了那片空白,潘多拉的理智迅速败下阵来,她几乎要跳出去大声咒骂了。正在这时,一只手从后方过来捂住她的嘴,同时坚实的臂膀压在了她的肩膀上。
“嘘,潘多拉,别急。”米罗的声音缓缓流淌进她的耳朵,像一股清泉一样浇灭了她心中的烈焰,“听听他们的辩解。”
被浇灭的烈焰化作委屈的水流从她的眼睛中流出,淌到了米罗的手上。
米罗松开手,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这时潘多拉才发现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人,正是米罗的船长拜安·拜尔维涅,她连忙坐了起来,整了整衣襟。
“拔出您的剑。”拉达曼迪斯对对方的话无动于衷,低沉着声音发出命令。
“您想讨回您的尊严,因此找我决斗。”一辉缓缓地说:“然后您规定了时间、地点和武器……”他顿了一下。
拉达曼迪斯的手已经按在大剑的剑柄上,像盯着猎物一样盯着对手。
“按照规矩,这三者之间至少我有权利选择一样,但您全都做主了,而我不能拒绝。”
“对。”
“我看到,这里没有裁判,没有公证人,也没有医生。如果我死了,您可以说我挑衅在先,而您不过是在保卫自己的权利。”
“即便找了这些人来,其结果也是一样。更何况,这里没有我信任的人。”
米罗注意到,潘多拉又按紧了胸口。
“当然,您只信任您自己。”一辉冷冷地说:“这里唯一一个知情者被您杀死后,暂时没有人能威胁到您了。”
拉达曼迪斯冷哼了一声,慢慢抽出剑。剑锋和剑鞘摩擦的声音在半夜的风中听起来冷冽入骨。“如果您信任别人,也不会连您的上司海飞龙也蒙在鼓里。”
“所以,今天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杀死我。而原因,不是因为我勾引您老婆,而是您要杀我灭口。”
米罗身边的潘多拉猛然颤抖起来,他只好再次搂住她的肩膀,好让她放松下来。
“没错。”拉达曼迪斯说出这句话,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弹了出去,直奔一辉而去。
“不唔……”潘多拉几乎本能地要冲出去,但是她忘了现在自己还是靠在米罗的怀中。声音还没有冲出双唇已被一只大手捂住。
一辉反应奇快,“铛”的一声双剑相交,在暗夜中迸出一串耀眼的火花。与此同时他身子一侧躲开攻击,剑锋顺势而上去削拉达曼迪斯的手指。拉达曼迪斯只觉虎口一震,对方的剑术和力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当下立即屏气凝神,沉着应对。
潘多拉知道自己反抗越强烈对方钳制越厉害,当即不再挣扎。米罗果然放开了她,并向一旁退开半步。
“再不阻止,他们会死的。”她焦急地对米罗说,希望对方能够挺身而出。
“不会的,你放心。”米罗的语气很肯定。
“不,你不知道。”潘多拉都快哭了,“拉达他一定会杀一辉,哪怕会拼上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一旁的拜安插嘴,“难道你真的……?”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当然没有。而且,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次误会。”
“这两个男人如此作践你,先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行。”米罗突然说,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如果今天在这里的是卡妙,也会这么做的。”
潘多拉抬起头,望向身边高大的背影,“米罗……”记忆像初春新融的泉水冲破寒冬的封锁流进了干涸的心田。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几十招了。拉达曼迪斯渐渐摸到了对方的底细。一辉用剑力量和反应都比自己好,但是剑法却不如自己,很多地方应变技巧不足,看上去更像在实战中拼杀出来的,而没有得过名师指点。他暗暗纳闷,自己的出身不好,只是凭着早年给贵族们做保镖时偷学的,后来有了一些地位后与好斗剑的子弟们切磋才学到的这些技巧。而一辉,虽说是私生子,但据说与西班牙和英国上流社会的一些家族都有姻亲关系,况且他的顶头上司海飞龙也是整个英国数一数二的剑客。为何他的剑术反而不如自己,难道他们,以及他们的同僚之间真的不如表面看上去那么融洽和谐。
“你能保证……”潘多拉突然问:“他们都不会死吗?”她的声音里充满痛苦与决绝。
米罗看着她,点了下头,“我保证。”
“其实,……”她低下头,手指揉搓着衣襟,“我这次偷跑出来,是为了找你……”
“哎?”一旁的拜安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二人。
“我是来告诉你,小心拉达……拉达曼迪斯对你不利。”
“怎么,米罗?”好事的拜安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的朋友,“难道你也……?”
“闭嘴,拜安!”
“不是您想的那样。”潘多拉说,她的双手绞着,嘴唇几乎被咬出血来,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叹出一口气,略带哽咽地说道:“唉,让我如何开口呢?”她望向暗夜里米罗的背影,又将目光移向深邃的夜空,“当年的阿卡利亚斯……”
米罗的身体在凛冽的夜风中颤抖了一下。
“当年的阿卡利亚斯,”潘多拉看着夜空继续说下去:“在沦陷之前,就已经被政府卖给了英国人了,但是为了向法国人民有个交代,后来的这一切都没有告诉远在斯考皮洛的当局政府。”
“没错,”提起当年,拜安仍难掩悲愤,“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拼死抵抗,却没有援军!”
“英法两国参与此事的人很多,最终决定这件事的人,我不清楚是谁。但我却是知道,……”
“你知道什么?”拜安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急切地问。
潘多拉被他大力攥得“啊”地一声惊呼出声,幸好激斗的两人专心于斗剑,才没有注意到。
“对不起,对不起,”拜安慌忙放开她,仍急切地问:“你知道什么?”
“在那件事情定下来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而为此事奔走。而那时首先提出将阿卡利亚斯送给敌人的是法国人,具体去向英国人……的人,就是,就是……”
“是拉达曼迪斯·菲永先生。”米罗说。他依旧背对着他们,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而英军的接头人就是一辉·法斯提督。”
“你,你……”潘多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敢置信,“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海飞龙并不赞成这种卑鄙的交易,所以一辉自始至终都瞒着他。”
“你怎么知道的?”潘多拉也问出了拜安的疑问。
“那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夫人?”米罗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问。
霏霏的细雨自夜空中飘洒下来,带来丝丝的凉意。由于的土著人和锡马人对岛屿的围攻,以及市民、奴隶、囚犯的借机闹事,仅有一条主道的利兹德城全城戒严。午夜过后,更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作为行政院的总督府还像前一天一样通宵达旦地亮着灯。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桌子后面的椅子上坐着苏兰特·奥尔科特。他已经除下了那件旅行穿的长斗篷。他面带倦容,脸色也因为殚精竭虑而呈现灰黑色,他的目光依然明亮而温和,但温柔的外衣因为常年的磨损而破裂,露出了下面掩藏的凌厉和肃杀。他的右手屈指在桌面轻轻抬起又落下,看着他面前依次站立的三人。
这三个人中,有一个是我们已经熟悉的亚路高·马尔丹先生,他站在最右端,以看热闹的心态看着他那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两位同僚。中间的这位瘦高个,我们之前也见过,苏兰特一行在苏里南利伯伯爵家做客时曾受过他的招待,他就是法里路·欧迪亚提督。而在他的另一侧,是一位比女子更美貌的年轻行政官,他有着不逊于向日葵的金色长发,比天空更蓝的水色眼眸和比花瓣更柔软的嘴唇。他颀长的身材裹在剪裁合体的黑色制服里,制服的边角还用水晶和珍珠来做装饰。他就是蜥蜴岛的现任行政长官美斯迪·斯达尔。
“斯达尔大人,那封信是您写给我的?”苏兰特盯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行政官,语气温和地问。
“是的,大人,正是在下。”美斯迪恭恭敬敬地回答,他的声音像夜莺的歌喉一样动听。
“这场骚乱不是刚开始不久吗,为何您在一周之前就已经写信给我?”
“当初欧迪亚提督被一群海盗和加勒比土著追逐着来鄙岛避难时在下就认为鄙岛撑不了多久就会沦丧,而事实也证明了在下最坏的预想……”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一旁沉默的法里路受不了他的冷嘲热讽,大声质问。
美斯迪一摊手,“提督,事实如此。而且,蜥蜴岛只是个小岛,当初究竟是因为什么,让您相中了这里呢?”
“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法国人在加勒比海的殖民地就那么几个!”
“是啊,”美斯迪用他那夜莺般的嗓音优雅地说:“法国人在加勒比海的殖民地就那么几个了。不过,这能怪谁呢?难道还要怪已经去世多年的德·洛林总督吗?”
苏兰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尖,他不大喜欢眼前这个比女人还漂亮的法国人,“对付暴民,为什么不用枪炮呢,斯达尔大人?您就坐由事态变得这样严峻?”
“哎呀,大人,在下是个文官。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应该由欧迪亚提督这样的军人或是由马尔丹大人这样手握兵权的人去做才对。而且,马尔丹大人,”他欢快的目光飘向亚路高,“您没有告诉大人,蜥蜴岛是爱好和平的商人们的居住地,我们这里拥有的只有维持秩序的总督卫队吗?”
亚路高微笑着耸耸肩。
“那么现在情况怎么样?”
“表面上的情形大人您也看到了。对方的人马是我们的数倍,而且都是能征善战残忍好杀的狠角色。我方军队只有亚路高带来的几艘战舰和提督大人率领的所谓‘舰队’。不过蛇岛的官兵久疏战阵斗志不高而且配备低下,很多火炮都失修哑火,弹药也不足。提督先生的舰队倒是设备优良,不过损失惨重,不知道有多少还可以用,至于士气嘛,连吃败仗的人……”
“你说什么?”法里路咆哮起来,手已经伸向了腰间的剑柄。
“够了,你们两个!”苏兰特低声喝止他们,用手指按按额角,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幸灾乐祸的亚路高,心情更加低落了。
“综上所述,我们实在没法跟对方抗衡,只能一边谈判,一边对外求援。”
“那么,现在进行得如何?”
“先说援军吧。近处的几个小岛屿,只有蛇岛派出了援兵,倒也不是其他人冷漠无情,自从阿卡利亚斯成为英国人的地盘后,周边像我们这些小岛屿自身尚且难保,又有什么力量去救济别人?稍远一点的圣地亚哥和马提尼克,他们与我们往来甚少,派出去的使者不知是被土著人杀了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至今杳无音讯,而且暴民们也不是傻子,如果周边有大支舰队到来,他们肯定立即攻岛,我觉得蜥蜴岛恐怕撑不了三个小时。”
“那谈判怎么样了呢?”
“对方提出条件:释放所有的俘虏,并且处死,呃……”美斯迪瞥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法里路,“严惩,”他换了个相对和缓的词,“肇事官兵。而且,要遵守一七一三年合约中的规定,不得侵犯辖区内的印第安人。”
“条约?什么条约?”苏兰特皱紧了眉头,他隐约感到事情有些棘手。
“是卡妙·德·洛林侯爵在阿卡利亚斯时与土著人领袖阿鲁迪巴签署的协议,印第安人帮助法国人抵御外敌,法国人要保证印第安人的安全,双方不再互相攻击。”
“德·洛林总督已经死了。”苏兰特说。
“但那是他还在总督之职时以西印度地区所有岛屿最高权力机构的名义签署的……”
“让我简要说明一下吧。”一直置身事外的亚路高插话说:“那张协议上有代表王室的金百合印,除非金百合家族不再统治法兰西,否则它就代表了最高权力,撕毁或违反它都将视为叛国。”
苏兰特的脸色已经变为铁青了,他当然明白金百合令所代表的意义。
“那些俘虏关在哪里?”他语气不善地问。
“一直在欧迪亚提督的管辖下,”美斯迪抢先恭恭敬敬地说:“安全性您绝对可以放心。”他的一双美目有意无意地瞥了亚路高一眼。
“欧迪亚先生,请先带我去见一下俘虏。”
“大人,”美斯迪又抢先一步拦在他们面前,“暴民要求天亮前给予答复,否则就要攻岛。”
苏兰特瞪了他一眼。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属下尽力了。”
“去告诉土著人,我亲自去和他们谈,但是他们也要有诚意,让他们目前的头领亲自前来。”
“嗨,美斯迪。”等到苏兰特和法里路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亚路高就用愉快的声调向他的同伴说:“你要去干什么?”
作为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蜥蜴岛行政长官,美斯迪显然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当然是按照奥尔科特先生的吩咐,去知会土著人谈判。”
“用不着那么着急,伙计。”亚路高从侍者手中取过外套,跟在他身后向大门走去,“在他们发现那个人不是他想要的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去喝上一杯。”
“无所谓,反正那人已经死了。”
“那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了。走吧,就去‘流浪汉’酒吧,我们很久没有去那里了呢。”
“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
“特殊关系?”美斯迪停下脚步来看着他,姣好的眉尖抬了抬,“亚路高·马尔丹先生,我们之间有什么高于同僚的特殊关系吗?”
“当然,否则为什么每次蜥蜴岛有事你便来找我,而我又是唯一来帮忙的那个人。”
“我想我早就说清楚了,因为我们两个岛屿之间地理位置接近,联系紧密,又都势单力薄,如果不相互照应,迟早会一起完蛋。”
“那好吧。”亚路高耸耸肩,“换种说法:我们不谈我俩间血缘和亲缘上撕扯不清的那些亲戚关系,也不谈我的主人和你的主人是师徒的事实,就凭那件事之后咱俩都选择在这个瘟疫流行的地方一起共患难的情分上,也比别人的感情深厚一些吧?”
美斯迪歪着头打量他,灯光掩映下眸子里闪烁着毒蜥蜴般的光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
亚路高冷笑了一声,向前迈了两步,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说:“土著人或是海盗想在你毒蜥蜴美斯迪的地盘上掀起这么大的波浪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还是在……那个人的关注下……”
美斯迪眉头一皱,厉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目光中隐隐透出杀气。
亚路高放开他退后两步,笑嘻嘻地说:“‘流浪者’酒馆,你请客。”
一串火花在黑暗中分外耀眼,即便是呼啸的海风和怒吼的海浪也掩盖不住刺耳的双剑相交的声音了。一辉的身上已经多处挂彩,然而他却越战越勇。相较之下,拉达曼迪斯虽然只受了一点皮肉外伤,气力却在俱都中明显地衰落下来。他心中暗暗吃惊,不知道对方的耐力能坚持多久,而在那之前自己是否可以抵挡得住。
“米罗先生……”潘多拉看到二人你来我往,险象环生,“请您阻止他们!”她向米罗哀求道。
米罗不为所动,“您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呢?”他继续问。
潘多拉忧伤地垂下头,他的脖颈像濒死的白天鹅一样弯出优美而凄凉的弧度,“我看到了我的丈夫一些不该让我看到的东西。”
“在哪里……?”拜安急切地问道,然而问出口后又觉得不妥,他下意识地看了米罗一眼。
“对不起,先生们,我不能交给你们。请谅解。”她向两人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决然地站起身来。
米罗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米罗先生!”她惊叫道。然而她的惊叫声被掩盖在另一声大叫和铁器摩擦的声音里。
拉达曼迪斯的左大腿被刺了个对穿,然而他的对手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与巨鹰的搏斗中的伤口全都挣开了,为了刚才那一击,一辉的左肩被近距离划伤,伤口直达胸骨上方,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衬衣。然而,拉达曼迪斯已经倒在地上,他不能丧失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像野兽一样扑了上去……
“不……”一声凄厉的女人的叫声划破了夜空。
一辉的剑一抖,拉达曼迪斯趁机滚向一边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击,并趁着一辉愣神的空档一脚将他踹开,然而当他半跪在地上准备举起剑向对手进攻时,却突然看到了刚才发出叫声的女人。
潘多拉已经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她脸色苍白,黑色的长发在凌乱的夜空中随风飞舞,一只手腕还被别人抓着,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两个男人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她,他们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泪水,但是却都能感受到她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悲恸。而站在她旁边的男人,一只手仍牢牢抓住她的手腕的是米罗,而另一位,正好整以暇地想在风中点燃火把的正是拜安·拜尔维涅。
米罗放开潘多拉,拍了拍手,“两位好兴致啊,深更半夜来这里斗剑。”
拉达曼迪斯站正了身子,垂下他手中还在滴血的大剑。他眉头紧锁,显然对此时被打扰极度不悦,尤其是他还看到自己心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一同出现在这里,“阁下来这里做什么?”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潘多拉。
“我们来这里,”米罗摊开手,脚步轻松地向二人走去,“是听说有人要决斗,又缺少见证人和医生,因此,自愿前来帮忙的。”
“这里没有人需要你们帮忙。”
“哦,原来如此。”米罗忽然一笑,“菲永夫人,看来您说对了,您的丈夫约法斯先生出来,不是为了公平的比试,而是为了杀死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您的心情我们明白。”拜安作状地拍拍拉达曼迪斯的肩膀,一脸同情,“但是规矩还是要遵守的,不是吗?就让我和贵夫人分别担当法斯提督和您的见证人好了。米罗来当裁判。刀剑无情,生死由天。”他说完那句话,退了开去。
拉达曼迪斯看看他又看看潘多拉,最后目光落在一辉身上。他见对方始终沉默,也没有趁自己说话时进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招,今天在这里我都要杀了他。”他举起剑,做了一个起势,但还是等到一辉也抬起剑,才大吼一声冲了过去。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吱吱呀呀”地响着,终于“咚”的一声关上了,像是临终的病人在经过漫长的痛苦终于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苏兰特努力适应着地下昏暗的光芒,尽管地下也和地上一样遍插着火把,但他还是觉得这里要暗得多。现在,他们被关在一个罐头样的地下牢房里了。浑浊的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味、霉腐味和骚臭味,就像一锅百味杂陈的浓汤让人作呕。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台阶下狭窄的小路向左延伸过去,小路的两侧全是由小孩胳膊那样粗的铁棍焊成的牢房。
“这个牢房倒是结实……”他点点头,没有料到行政院下还有这么一个所在。
“这里全都是我的人重新翻新的。”法里路老实不客气地说:“斯达尔那小子以前用的都是木头,用不了一刀就被劈断。”
“但是如果敌人攻占了蜥蜴岛,这里也关不住他们。”
“要有那么一天,我先杀了他们。”法里路向他们脚下的牢房一指,冷冷地说。
苏兰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问:“‘霸主之证’呢?”
法里路的眼珠儿转过来,冷冷地盯着苏兰特,好一会儿才说:“我要亲自交给大人。”
苏兰特冷笑了一声,“那也要你能拿到才行。”
法里路眯起眼睛,房间内的温度又降了几度,“此话怎讲?”
“如果你能拿到‘霸主之证’早就拿到了,也不会是现在这副境况,我也根本看不到这些俘虏……”苏兰特脑海中闪过一念,他住了口,脸上的笑容渐渐消融了。
但是法里路却丝毫没有察觉,“只要明天的谈判您不故意刁难,我保证能拿到‘霸主之证’。”
他们走到了台阶的底部,越往里走,血腥味就越浓,牢房里很安静,几乎都能听到他们自己呼吸的回声。苏兰特心底那丝不安渐渐扩大,他加快了脚步。
“你抓住了谁?”他问:“海盗巴多?”
“我差一点就抓到他了,但是又给他跑了。”
苏兰特猛地站住,跟在他身后的法里路差点撞到他身上。“‘霸主之证’就在他手上,”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他跑了,为什么海盗和土著人还来追你?”
“因为他投奔了一个叫做阿鲁迪巴的印第安酋长。”法里路轻描淡写地说。
苏兰特差点没背过气去,“阿鲁迪巴……”他咬着牙说:“你不用再幻想拿到这张‘霸主之证’了。”
“是吗?”法里路笑起来,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他倨傲地欣赏着苏兰特精彩纷呈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越过他大步走向最里面的大牢房,“我已经得到了。”他拔出刀劈开锁链,径直走进牢房,“请允许我介绍阿鲁迪巴酋长阁下……”他指着地下一个被捆住四肢的魁梧男人说。
牢房里横七竖八锁着十七八个男人,从他们的装束和肤色看,当属土著印第安人。但此时,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被或红或黑的血块凝注,每个人都委顿在地,即便有人靠近,也没有半点反应,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腥臭和肢体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
法里路一脚踢飞躺在门口的一个高瘦的土著人,大踏步走了进去。苏兰特勉强抑制住胃中的翻江倒海,也跟了进去。他们在那个被捆成粽子的男人身边站住,法里路将他翻了过来。
“你说……”不知为什么,苏兰特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些许颤抖,“他是阿鲁迪巴?”他有些气短地问。
法里路抬起头,发现他的脸色甚是精彩:那是一种混合了出离愤怒的平静,功亏一篑的绝望还有幸灾乐祸般的嘲讽等一系列复杂的感情。他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低下头去看那个男人,头顶的血污将他的头发染成了红色,两米以上的巨大身躯上遍布鞭痕,脸颊肿起老高,牙齿几乎都已脱落,嘴角还凝结着一团黑红的血迹。
“他不是阿鲁迪巴?”
“你见过阿鲁迪巴吗?”苏兰特反问。
法里路默然。
苏兰特弯下腰看着那个男人。他见过他。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梳理着和土著人为数不多的交集。一个名字很快浮现了出来,“卡西欧士……”那个曾在死神的大牢里营救了米罗他们的男人。他忙俯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大人……您认识他们?”法里路缓缓地问,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情绪。
苏兰特的脸色变成死灰,他的手指从土著人的脉搏上滑落下来,“他死了。”他说。
“……”
苏兰特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吁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你的人把他打死了。”
“什么?”
苏兰特环顾四周,“还有活着的吗?”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是什么了,这里安静得有些异常。
法里路显然没有料到他手上的王牌会死掉,他手忙脚乱地去查看其他人的情况,然而那些冰冷的肌肤和已然僵硬的肌肉都向他宣示了最坏的结局。
“他们下午时还好好的。”他的额头上有冷汗冒出。
“你管这叫好好的?”苏兰特指着他们身上的伤口说。
“我的人下手很有分寸,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打死人。也许……也许是自杀的?”法里路又慌忙去查看他们的伤口,试图找出死因。
苏兰特任命地一摊手,“欧迪亚大人,这里的一切都是由您全权负责,是吗?”
“在这个地牢是这样。我们一到这里,斯达尔就把钥匙给了我们。俘虏们都是用箱子送进来的,岛上的人根本见不到他们。”
“饮食问题呢?”
“由我的士兵负责。这里连个老鼠洞都没有,不会有任何消息泄露。”
“很好。”苏兰特说,又恢复了他那一贯稳操大局的神情,“别管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一切按照我所说的去做。”
拉达曼迪斯腿部受伤,灵活性立即大打折扣,但是一辉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他的大血管受伤,随着血液的流失,神智也开始模糊起来。两人都知道若不速战速决,形势将会越来越糟。潘多拉被米罗拉住,不能冲出去阻止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互相残杀,她的气力也同理智一样从身体中一点点消散,终于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
突然,拉达曼迪斯不着痕迹地身子一歪,随即虚晃一招,露出个不明显的破绽。一辉看他剑招华而不实,果然一剑砍过去。但他失血过多,自知身手已不如先前灵活,兼之拉达曼迪斯的剑招虚虚实实,也实在分辨不清,索性用尽全力,毕其功于这一剑中,长剑砍来虎虎生风。拉达曼迪斯大吃一惊,自己的剑故能将对方胸膛刺穿,而对方的大剑也非将自己的胸膛从右肩到左肋劈成两半不可。在那一瞬间,他耳边已听不到潘多拉的哭喊,脑海中闪过无数往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在“白鸟”号上初次见到韦尹小姐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希望记忆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发展,他刺向对方的剑突然碰到一股大力弹了开来,伴随着自己一个踉跄歪到一边。眼前的景象突然消逝,他又回到现实中来。自己握剑的手虎口麻得几乎抓不住长剑,而对面的一辉似乎更惨,整个人仰面躺在地上,大剑插在他身旁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在他们两人中间,米罗缓缓还剑入鞘,重又挂在腰间。他立即明白了,在刚才两人即将杀死对方时,米罗拔剑冲到二人中间。他看了眼插在石头上的大剑,仍然心有余悸。但是像他这样的男人,即便被杀死,也不愿意被人从一场生死决斗中救下而苟活。
“你做什么?”他拄着剑站起来,向米罗怒吼。
“拉达……”潘多拉扑在他身上,摇晃着他,“要是我真如你说的那样,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了下来,氤氤氲氲。拉达曼迪斯低下头,看到妻子姣美的面庞上泪迹斑斑,往日里柔情万种的眼睛中透着凄美而绝望的光,他不由心生怜惜,想起当年立志让潘多拉从此富足幸福的誓言,一股疼痛从心底涌出,甚至盖过了全身的伤痛和心中的愤怒。
“菲永先生,”米罗转过身,冷冷地说:“如今你已回不了头了,但是别忘了你做这些事的初衷。没有得到当初放弃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就要在这个默默无名的小岛上莫名其妙地死去吗?”
拉达曼迪斯全身一震,他怔在原地好一会儿,任凭潘多拉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我当初放弃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他喃喃地说。
米罗斜睨着他,“怎么?不想拿回你的报酬吗?”
一辉挣扎着想起来,被拜安一把按住,“别动,先生,我正在给您包扎。”他真的从身上神奇地变出绷带、剪刀等各种包扎伤口的用品。
“决斗……”一辉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没有决斗了,先生。”拜安看了那三人一眼,“除非您想和菲永先生一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一辉不再说话了,加隆离开的消息其他舰队还不知道,他有着大好的前途,用不着把命扔在这里。
拉达曼迪斯默默注视着米罗,“然后,您就会来拿您的,是吗?”
米罗笑起来。
拉达曼迪斯扶起妻子,对米罗继续说:“即便是我的命也得您有本事来拿才行。”他深情地望了妻子一眼,“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带着菲永夫人一起去。”
“为什么?”潘多拉抢先喊了出来。
米罗扶着她的双肩把她接过来,“我会将她平安地送回去。”他承诺道。
拉达曼迪斯点点头,“等我回来,我会给您一个男人的答复。”他再次深情地望了妻子一眼,不顾她的哭泣,转身向泛起第一丝晨光的大海走去。
苏兰特·奥尔科特和他的贴身侍从被领进一间狭小的房子,那个身材魁梧的土著人凶狠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两秒钟才退了出去。苏兰特也挥手让他的侍从离开。这样这间小密室里就只剩下他和另一个男人了。房间内本来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致,但现在也被厚重的帘子遮得密不透光,只有在桌子上插的一支蜡烛透出橘红色微弱的光,模糊地照耀着房间内简单的摆设。桌子另一端的男人,虽然只是坐着,却已经和一个成年男子一样高。他的脸膛呈古铜色,透出饱经风霜的沧桑,烛火落入他的眼睛,反射出更为炽烈和明亮的光。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陛下。”苏兰特在门关上后就向阿鲁迪巴欠身行礼。
“我也没想到美斯迪·斯达尔先生所说的新来的代表会是您。”阿鲁迪巴用流利的法语说,尽管对方已是剑拔弩张的敌人,他仍然坚持使用敬语。
“我很抱歉。”苏兰特真诚地说,但他的眼神并没有做出让步,“如果能有其他选择,我一定不会成为我国政府的代表,来与我们的救命恩人谈条件。”
阿鲁迪巴微微一笑,苏兰特已经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虽然阿鲁迪巴救过他们,但他不会以国家利益来报答。事实上,阿鲁迪巴喜欢他这一点。他问:“您是美斯迪·斯达尔先生和法里路·欧迪亚先生的直系上司吗?”
苏兰特歪着头想了一下,说:“我是掌玺大臣先生的秘书官。在西印度群岛期间暂署此地事务。事实上,我是接到斯达尔先生的求援才来到这里的。”他在阿鲁迪巴的对面坐下,目光滑过紧闭的门窗和帘子,“非常感谢您的信任和善意。”
阿鲁迪巴苦笑了一下,“之所以按您的要求来密谈,是因为外面的人相信我们这次会谈一定会给予他们满意的答复。”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发生这么多事,我仍然相信您也是带着善意来到这里的。”
苏兰特那早已麻木的内心涌起一阵久未体验的名叫“感动”和“内疚”的情绪,但它们刚冒头便被他理智的巨石埋葬了,“既然这样,不如我们直截了当地来谈吧。”
“正合我意。”阿鲁迪巴双肘撑在桌子上,庞大的上身微向前倾,苏兰特顿时感到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先生,”他说:“我之所以来,是因为您的人打伤并带走了我的十几个兄弟。”
苏兰特点点头,“这我承认,而且我已经见过他们了。”
阿鲁迪巴目光中露出一刹那的激动,不过很快便像闪电没入黝黑的海平面下一样沉入了他波澜不惊的双目中,“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相信奥尔科特先生一定会将他们归还我们。”
“当然。”苏兰特垂下眸子,烛光下他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有些柔弱,“我来正是为了谈此事。”他说。
“是吗?”阿鲁迪巴由衷地高兴起来,“那么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苏兰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知道当年卡妙总督在时与你们有过协约。”
“……”
“欧迪亚提督也并不是针对你们。”苏兰特忽然抬眸看向对方,“我们要的是海盗巴多手上的那张‘霸主之证’。”
阿鲁迪巴粗大的眉毛拧了起来,“‘霸主之证’?”他问,显得心事重重。
“我和米罗此次来新世界就是为法王陛下搜集‘霸主之证’,这您也是知道的。这次之所以有这个误会,就是因为海盗巴多受到了您和您的朋友的庇护。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不祥的绯红色眸子逼视着印第安王,“是因为他的兄弟斯多吧?”
阿鲁迪巴沉默着。
“巴多是海盗,斯多也不是印第安人,您帮助他们与我们为敌,本身已经违反了当年的协约了。如果您能交出‘霸主之证’并退回阿卡利亚斯,我保证被羁押的印第安人能回家,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您怎么知道他手上有‘霸主之证’?是那位军事总督先生告诉您的吗?”
苏兰特冷笑了一下,“恰恰相反,情报是我给欧迪亚提督,并命令他去取得的。陛下,我有我自己的情报网,而且相当可靠。”
“如果我拒绝呢?”
“这不值得,陛下。”苏兰特步步紧逼,“我们来谈的是‘霸主之证’和人质的交换。如果因此而让您的兄弟们多受牢狱之苦,您能忍心吗?”
“我以为您今天来是跟我谈退兵和放还人质的事呢。”阿鲁迪巴盯着他的眼睛说:“以目前的形势,我们登岛夺人不过是举手之劳。”
苏兰特笑了,很放松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陛下,即便是全军覆没,我想欧迪亚提督在死之前让我们的朋友们一起赴死,这点能力他还是有的。更何况……”说到这里他故意一顿,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何况什么?”阿鲁迪巴忍不住问。
苏兰特敛起笑容,“斯达尔先生会在混战时四处摇旗呐喊浑水摸鱼,但我想他的阵地若是真被攻击他还是会认真履行他的职责的。”
“你……”阿鲁迪巴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似乎透过时间的层层迷雾看到了另外一个向自己举起战刀的精明而儒雅的年轻人。
“路易王陛下对七海霸权志在必得。想要取得霸权,只要在新的霸主诞生之日前取得绝对多数的‘霸主之证’就可以了。我可以向您保证,向您的朋友借用的‘霸主之证’到时一定原物奉还,他还是这一地区的霸主。”
阿鲁迪巴两只拳头攥在一起,思索着他的话语中的各种可能性。
“据我所知,无论是巴多斯多兄弟还是您,都对七海霸主之位不感兴趣。为何不成人之美呢?这样,法王欠了您一个人情,将来在殖民地问题上也好商量。”
“好。”阿鲁迪巴一拳砸在桌子上,同意了他的条件,“但是你们要满足我们三个条件……”
“斯达尔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苏兰特心中暗舒了一口气,“这件不愉快的事情过去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协约依然有效。在押的那些朋友们立即就可以回家,至于惩罚肇事者嘛……”他略一沉吟,“我们双方各有伤亡,就不计较了。我不希望这件事闹大,就由我们在内部处罚,如何?我保证能让您和您的朋友们满意。”
“行。”阿鲁迪巴也做出了让步,“不过你们要先放人。”
苏兰特微微一笑,“恕我直言,陛下。现在我们双方手中最有价值的筹码就是俘虏和‘霸主之证’,不是我不信任您,但是您也不能让我回去无法交待啊。要不,这样吧,”他沉吟一下,道:“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先交出去法里路·欧迪亚。”
“!”阿鲁迪巴显然对他的话十分震惊,尽管先前他们要求必须严惩法里路,但是这件事由苏兰特首先提出来还是给他不小的震惊。他刚松开的眉头重新又紧锁起来。
苏兰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种变化,继续说:“今天午后我会派他和我的人一起出海,往蛇岛方向去。离开蜥蜴岛海域后他就交给你们了。不过请您将‘霸主之证’交予手持我的印信的人带回。明天晚上如果见到我们要的东西,后天清晨,我们共同的朋友美斯迪·斯达尔先生将亲自带领一只装有俘虏的小船离开岛屿,到时希望您和您的朋友能一同离开。到达公海后,斯达尔大人会让我们的朋友们重获自由。”
“我如何相信您呢,奥尔科特先生?”阿鲁迪巴问:“如何相信您不会像欺骗欧迪亚那样欺骗斯达尔?”
苏兰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轻轻一笑,“这次您要相信我,陛下。因为斯达尔先生与您保持的这种友谊正是我和我们的殖民地目前所需要的。我和您一样珍视他的生命和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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