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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天涯沦落
那天晚上特蕾西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沉沉睡去。她的房间极尽奢华,和她身上的衣服毫不相称。我们就像两个突然闯入宫殿的农家女,陷在铺天盖地的纸醉金迷里,连梦都忘了做。
我一直凝视着屋顶的水晶吊灯,庞大的枝型灯上一共缀了三十二种彩色水晶,每一片都经过最好的雕琢,摆在他们最合适的位置上,即使在夜里,一点微弱的星光也能让它产生梦幻般的流光溢彩。
是啊,这应该是梦。否则只是分享生命这样简单的仪式,怎会让我觉得,我和她能够心意相通。
我的魂系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没可能在和其他人再建立这种共生一般的关系。
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真的太轻率了。我能够拿来付出的筹码几乎已经被我挥霍殆尽,如果身边的这个人再弃我而去,我就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在剩余的几十年里苟延残喘。没有神的眷顾,也没有人类的同情。爱克罗德和韦斯特伍德,既是神的仆人,也是人类的弃子。
我们都是狄安娜最忠诚的手下,神的恩宠让一个家族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另一个则极其短暂。漫长的一族可以在人世的变迁中控制那些为时间所改变的真理,短暂的一族则在常人看不到的时间缝隙里清除那些不稳定的因素。
但是我们都失败了。
我的族人相信通过教会内部的努力,早晚可以重整旗鼓,而爱克罗德家则相信,唯有推翻王国的统治,才能恢复我主的地位。我们已经完全失败,教会内部到我这一代,已经没有几个掌握实权的人存在。我依仗血统得来的地位而艾伯莱森也只是在苟延残喘。
韦斯特伍德和爱克罗德家族从无往来,神不允许一个人即拥有无尽的生命又有飞快的时间流速。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违神意,但是艾伯莱森的话打动了我,我决定一试。
那个老人握着我的手,说的那段话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
“我和我祖辈的努力,终于还是走向了覆灭。我不希望我唯一的女儿也把自己的生命用在战场上,何况这是没有希望的战争。人类虽然迟钝而又短命,但是他们有着不穷无尽的欲望。这欲望绵延不绝,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的一生太短暂,如你所见,我不过五十几岁,却已经要走到尽头了。特蕾西比我们家族里的任何人都要快,所以她也会比任何人活得都短。我希望她能跳出家族的宿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像所有年轻女孩子那样,找一个爱她的人,结婚生子,平安一生,老死床榻。而不是像我这样,带着一副年轻的躯壳,早早地死在战马的背上。这是一个父亲最底线的愿望,你应该能够理解。
“我很早就知道你们的存在,可是你们都躲在教会的深处,不问世事。也不会有哪个韦斯特家的人愿意来到平原,跟我们签下渎神的契约。可是现在,种种机缘使得你能够站在这里,我相信你也已经厌倦了你们的宿命。我们必须彼此信任,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只希望她能有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将来;而对于你,我会给你我能给的一切,包括你现在的安全。”
我当时只是笑笑,说:只要特蕾西不离开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你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吗?难道你活了这么久,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
“不,我一直想要一样东西。”我看着特蕾西,“我只想有个人陪我,你知道,漫长的生命只意味着漫长的孤独,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那段日子是我过去十几年里少有的安逸生活。艾伯莱森似乎预感到大限将至,倾尽全力要让他的女儿过得开心。我名义上作为特蕾西的老师,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实际是为了巩固我们刚刚建立的联系。
爱克罗德堡每隔几天就会举办一次盛大的舞会,整个平原上有身份的人都会被邀请参加。艾伯莱森的意思很明显,他并不会真的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我身上,而是要在最后这几年里,给特蕾西找一个归宿。而小公主也并非不明世事,她对这种应酬轻车熟路,一派淑女作风,和那个马背上的野丫头判若两人。我像个古板的家庭教师一样立在她身后,每当有年少轻狂的公子丢失分寸时就冲上去假装护花使者。
一直到那一年的冬天,第一场雪笼罩了爱克罗德堡,特蕾西的生日到来了。
“昨天父亲送来的新衣服呢?你怎么没穿?”特蕾西趴在床上看我换衣服,自己却懒懒的不肯起来。
“那条裙子太露了,不适合我。”我穿好衬衫长裤,开始在衣柜里翻找外套。
“不行,那条裙子是我设计的,你必须穿。”她一骨碌坐起来,被子滑落到腿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忘记要说的话。
“怎么啦?”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来,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坏笑道:“穿是可以穿,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似乎有所察觉,把被子抓起来往身上扯了扯。
我放下手里的衣服,慢慢朝她走过去,随手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你干嘛?”她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你不是要我换衣服吗?当然要先脱掉这身才行啊。”我一条腿跪到床上,鼻尖几乎可以碰到她的额头。
“衣服……在那边……”她指着我们身后的衣柜,声音变小了。
“我知道。”我轻声说着,慢慢捧起了她的脸,“可是你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穿什么都多余。”
“花言巧语……”特蕾西把脸扭向一边。
“真的。”我认真地再次靠近她的脸,“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我都没发现你这么的……诱人。”
她再也没有地方躲,只能缩在被子里,愤怒地看着我。
“快去换衣服!”
我点点头,开始解裤子。
“没让你在这儿换!”特蕾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我继续点头,随手掀掉了她的被子,把我们两个人裹在了里面。
特蕾西这回倒是出了奇的镇定,反倒主动伸手搂住了我的腰,“你在想什么?”
我笑笑,低头吻她的嘴。
“生日快乐,我的小公主。”
她眨着眼睛,没有回答我。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按时出席她的生日宴会,直到所有来宾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我们才强忍着笑意冲进了大厅。我穿着她为我设计的低胸礼服,而她穿着我的衬衫长裤,白色的领子高高立起,长发梳成一个简洁的发髻挽在脑后,尽管衣服有些大,但还是帅气惊人。
卫队长阿扎勒走过去接过我们的外套时,低声对特蕾西说:“公主殿下,您应该穿晚礼服的。”特蕾西嘴角牵了牵,忍住了没笑出声来。我拉过特蕾西的手,对阿扎勒说:“公主殿下今天不方便穿晚礼服,谢谢你的关心。”
只有我知道特蕾西那惨不忍睹的脖子和前胸,根本不能再穿任何晚礼服。
“是啊,托吉儿老师的福,我才能有今天。”特蕾西甩开我的手,蛮横地揽上我的肩膀,把我拽进了会场。留下阿扎勒一个人在那里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
整个晚上特蕾西一直在和我跳舞,最后艾伯莱森实在看不下去,走过来打断了我们。“跳得太久会累的,我为你准备了特别的礼物,现在去看吧。”说完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但却被我无辜的眼神搞得很不自然。
一排打扮的油头粉面的公子哥站在他身后,鸡啄米似地一起点头,摩拳擦掌要上来邀请她。
特蕾西大笑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好啊,我们这就去。”说完牵着我,箭一样地冲向了阳台。不顾一群人在身后的喊叫声,她站在阳台上对我说:“试过从这里跳出去吗?”
我摇摇头,这里是三楼,跳下去至少要摔断一条腿。
“抱着我。”她不容置疑地说。我乖乖从命,毕竟在人前,她是主,我是仆。
特蕾西不给我任何反应时间,我刚刚抓住她的腰,她就已经顺着自己甩出的绳索跃上了屋顶。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我根本来不及看清过程。
艾伯莱森站在下面喊道:“你们要干嘛?!”
“上面看得更清楚,你开始吧。”特蕾西高兴地揽着我的肩,冲她老爸笑着说。
艾伯莱森盯着我们看了很久,终于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房间。
“这样不好吧,你父亲会讨厌我的。”我松了松筋骨,反手把她搂在怀里。
“他本来也不喜欢你,你自作多情什么?”她撅着嘴,指了指前方,“快看,开始了。”
一道红色的光柱刷地升上夜空,在我们眼前砰地炸开,无数亮黄色的星星绽放出来,又像瀑布一般划过天幕。接着是两颗、三颗……数不清的光球在我们面前打开,许多种颜色混在一起发光,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那是真正的烟花,和许多年后我们在洛迦看到的魔法烟花完全不同。它们发出的声音震颤着我的耳朵和身体,那种浓重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子,而那些绚烂的颜色,真实地刻在我的眼底,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我唯一的动作就是更紧地搂住特蕾西,她也和我一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空。
新的烟花和残留的烟幕重叠在一起,放出迷幻的光芒。我轻声问特蕾西:“像不像你床顶的吊灯?”
“嗯。”她微微点头,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浅笑了一下,低头把头埋在她脖颈之间,寻找刚才留下的印记。
焰火没有放完我们就离开了,特蕾西说她更想看床顶的吊灯。
半夜里我们被一阵隆隆声吵醒,那声音很像烟花,却比烟花更沉闷。我和特蕾西匆忙爬起来披上衣服,刚刚跑到走廊里,就看到了阿扎勒阴沉的脸。
“去马厩,快!”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浑身透着一股令人恐惧的紧张气氛。
“发生什么事?”特蕾西边走边说。
阿扎勒指挥着他的手下为我们开路,急促地告诉特蕾西:“帝国军到了,陛下要你马上离开。”
特蕾西猛地站住,回头看着我,说:“你先去,让莎莎等我!”
“不行!”阿扎勒闯入我们之间,斩钉截铁地说:“没时间了,马上去!”
“我要去见父王!”特蕾西瞪大了眼睛。
阿扎勒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单膝跪地。
“公主,对不起了!”
我完全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特蕾西已经倒在了我怀里。阿扎勒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他低声对我说:“你要对得起你的誓言,一定要保护她的安全!”
我用力点点头,抱起特蕾西冲向西边。隆隆的巨响让整个城堡都在颤抖,如果那不是火术士的威力,就是帝国出动了他们最强力的火药武器。而不管是哪一种,都只会带来一个结果。
漫长的走廊让我跑得快要断气,我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阿扎勒一直站在我们身后看着,他的目光似乎带有某种温度,让我背后一阵滚烫。他的低语连续不断地涌入我的耳朵,告诉我出逃的全部路线。最后他迟疑地说,照顾好特蕾西,他可能再也不能陪伴公主了。
我明白他的心情,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心甘情愿地为另一些人而死,不期待任何回报。这种感情甚至不能形容为爱。
马厩里一片混乱,战马已经全部被拉出去奔赴战场,只剩下几匹年老体弱的还在不安地踢着地面。埃塔和莎莎依偎在一起,安静的有些可怕。补给品被匆匆扔在旁边,尽管事发突然,艾伯莱森手下人的周全考量还是让我感慨万千。凭什么一个拥有如此高效队伍的他会在帝国军面前败落?我想起帝都里那些目光呆滞的士兵,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收拾好行囊之后,我把特蕾西扶到莎莎背上,将力量注入她的身体。
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回去。”
我摇摇头:“太晚了。”
她看着我,紧紧抓着手里的缰绳,直到关节发白。
埃塔和莎莎一直跑到坦扎丹山下,我们几乎可以闻到山顶积雪的味道。两匹黑色的马儿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体力,前蹄跪倒,缓缓倒在了地上。
我们没有时间为它们悲伤,事实上我和特蕾西几乎没有做任何的停留。我们必须按照阿扎勒的话找到翻山的捷径,否则一切都付诸东流。整个过程里特蕾西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回过头。她的脸像石像一样冰冷黯淡,眼睛里却有火焰在燃烧。
直到我们登上了坦扎丹峰顶,杉树林掩盖了我们的行踪,她才慢下脚步。
“差不多安全了。”我也停下来,掸掉她肩上的落雪。
她看着我,石像一样的脸上没有半点变化。“你说,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我收回的手停在半路,又折返回去,落在她肩膀。“你活着,他们就活着;你死了,他们就从来不曾存在。”
半晌,一阵压抑的哭声开始在杉树林里回荡,昨天没下完的半场雪又开始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一直相信,永生是靠记忆来完成的,我之所以有活下去的动力,是因为我身上背负着另一些人的存在,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没人记得他们。帝都想要抹杀爱克罗德的存在,而早晚有一天,他们也会发现身边潜藏的永生者,再把他们也一一消除。
我等不到那时了,我已经放弃了这个身份。
那天晚上我们蜷缩在雪熊的巢穴里过夜,巨大的野兽为我们提供了救命的温暖。那头母熊似乎能够感受我们的心情,整个夜晚出奇的安静。三只刚出生不久的幼熊趴在我们脚边,粉红色的皮肤还没有被白毛铺满。它们彼此挤得紧紧的,生怕漏掉一丝温度。在它们的世界里,只要落单就意味着死亡。
特蕾西一整晚都睁着眼睛,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她不吃不喝,只是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也没有眼泪。我想劝说她不要在我面前硬撑,但是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我也只能像小熊一样紧紧搂着她,不让她感到寒冷。
那天的日出来的特别晚,阴云迟迟不肯散去。特蕾西终于耐不住疲惫靠在我身上昏昏睡去时,一道金光穿透云层照在了我们身上。她的睫毛迅速地颤动了几下,终究没有睁眼,我也没有忍心叫醒她。老雪熊早早出去觅食了,留下我们和三只小熊相依为命。我动了动身子,把小熊和特蕾西都包进了厚厚的毯子里。
“天亮了吗?”特蕾西翻了个身,声音完全哑掉。
“嗯。”我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会在意有多少人嘱托我要照顾好她,我只是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而我又无能为力。每每这时,我都会唾弃自己的力量,连我自己都无法拯救的力量。如果可以,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永生拿来交换一点实在的东西,而不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一次次品尝失去和挫败。
“我们走吧。”特蕾西挣扎着推开我,缓缓站起身来。“目的地是哪里?”
我跟着站起来,把毯子裹在她身上,说:“安德里亚,就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有人在那里等着我们。”
“可靠么?”
我无言以对。
安德里亚的接待者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他看了我们一眼后就没再说话。默默地为我们准备了马匹和行李,再把我们一直送到镇子外面。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那位老者。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老者把缰绳递到我们手里,对特蕾西鞠了一躬,说:“公主殿下,祝您好运,您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之一,而他希望你能是最幸福的人,不要伟大。”
特蕾西点点头,说:“谢谢。”她虽然换上了一副柔和的表情,可我知道她内心里仍然是那副石像般的样子。
老者离开后,特蕾西对我说:“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所以我没什么好感慨的。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没办法不为他们难过。”她的眸子一闪一闪,好看极了,“而你又知道我想的一切,所以我也不必对你解释。可是我总希望能够发泄一下,总该有个地方,能让我发泄一下……”她哽住,说不下去。
我牵过她的缰绳,轻声说:“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一把夺过缰绳,猛地冲了出去。马蹄扬起一片混着冰雪的冻土,让我看不清她的身影。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她没有以前那么快了。
我在那一瞬间才深切体会到,我们真的都变成了普通人。今后的生活,将是完全不同的方向。不再为了家族和信仰而战,只是为了自己和背负的记忆而活下去就好。我们两个人,活下去,就好。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小,小到无法容纳更多的变化。十年之后,这个叫安德里亚的地方再一次成为了我们命运的转折点,只是我怀里的人由特蕾西变成了蒂塔。
坦扎丹的雪已经越来越少,黑色的杉树林一直爬过半山腰向山顶冲去。我依然看不到山的另一侧,曾经是特蕾西故乡的地方。可是我记得艾伯莱森,记得阿扎勒,记得埃塔和莎莎,记得那座城堡里每一个见过的人。我从来没有为一个地方浪费过如此多的记忆,它们在我庞杂到混乱的记忆库里显得异常突出。
我不能忘,因为特蕾西那天在雪山上问我,如果是两个人来回忆的话,那些人会不会活的更好一些?两个人一起活下去的话,会不会容易许多?
我笑着点头:我们已经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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