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燃

　　一瞬间周围的气温陡然降低了几分，单柏用阴恻恻的余光望向余烬。
　　“你只是把赵婧当做一个掩体，来掩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余烬颤巍巍地说着，带着一丝结巴，“人、人类总是这样的，只有完美的、没有任何污点的人才会被大众所喜爱、所接受，他们只喜欢看到跟自己遵循着相同社会规则的人，而不允许特立独行的、不受约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不合群的，人们不会推举他成为领袖。而你是、是帝柏一中的学生会主席，要想维持自己的地位，就不能让其他人看出破绽。”
　　“破绽？”单柏两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上下打量着自己，“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哪里出现了破绽，平时追我的女孩子可实在是太多了，我拿赵婧当幌子不行吗？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地享受不被外人打扰的生活了。”
　　“可是，跟赵婧在一起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吧。”余烬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鼓起勇气道，“你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都很完美，可是人无完人，是人就会有优缺点，为什么要把自己真实的一面藏起来呢？”
　　单柏轻轻地“呵”了一声：“那你觉得我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的呢？”
　　“你……”余烬不由自主地摸索着自己的胳膊，他沉沉低着头，眼睫下方的视线颤颤地落在伸在自己眼前的那条腿上，只见对方锃亮的鞋子轻轻地点在地上，一下一下，明明声音很轻，却好像重若千钧地震在了余烬的心上，“你在所有人面前都保持着一副和善可亲、温文尔雅的模样，可实际上，你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你是天之骄子，目空一切，根本不愿意、也不想在乎别人的感受。”
　　“举个例子？”
　　“比如你救我的那时候，当你单独面对着我一个人的时候，你明明看起来很不耐烦，身上还带着一股烟味，可是当你回到教室、面对所有同学的时候，你的脸上很快又带上了跟以往相同的那副微笑面具，一直这个样子，难道不会很累吗？”余烬的两只手支撑在椅子上，他用力攥紧了椅面，抬起头来，咬牙把自己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那是因为——你的确是个麻烦的家伙啊。”单柏拉长了声调，缓缓地道：“倒是我小看你了。脑子这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开去死呢？要是我当时没拉住你，可该多可惜啊。”
　　婉转的话中极尽讽刺的意味，让余烬浑身泛起一股战栗，他瞳孔骤缩，视线中的单柏两手抱臂，微微倚在椅背上的腰挺直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眸子里多出了一丝丝沁透人心的冷意。
　　此时单柏的脑海里闪回了早上余烬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滑落的那一瞬。
　　虽然刚才的话只是个玩笑，可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要是那一刻他真的松手了的话，自己的秘密也就不会被眼前这个令人心烦的家伙知道了呢。
　　单柏是真的有些烦恼了，脚上规律点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向前弓身，两手交叉，对着余烬的发旋陷入了沉思。
　　到底应该怎么处置这个家伙呢？

　　突然的安静让藏在植被中隐隐约约的虫鸣声凸显了出来，传入余烬耳朵里更多了一份冷寂。
　　他全身上下都在颤抖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所有揣测的事情全都吐露给单柏听，明知道这些话说出口可能会让单柏对自己生出的一丝怜悯全然消失殆尽，甚至对自己生出反感，但这完全不妨碍他从心底里对单柏生出的莫名的信赖和亲近。
　　就像刚出生的奶犊天然地渴望着哺育自己的乳汁，向神明交付一切的余烬也无比渴望着眼前的人可以更多地施舍自己一分高看的目光，而不是把自己仅仅当成一只过路的蝼蚁。
　　“我能活下来，多亏了你。”余烬痴痴地望着单柏，“你可以把我当成发泄情绪的垃圾桶，如果你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都可以告诉我的。我保证，我绝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当然，也不会有人……听我说的。”

　　“啧。我说，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啊。”
　　单柏不耐烦地翘起腿，从旁边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起来，抽了一口，“不过你观察得没错，我是有点儿自恋性人格障碍，我看过心理科医生，医生说自恋的人一般都自视过高，需要受到别人的关注、赞扬，这一点我觉得挺正确的，正是因为享受别人对我投来的崇拜目光，所以我才会当了这个帝柏的学生会主席来玩玩，事实是的确挺好玩的。我扮演的这个公正的、良善的角色至今没被人拆穿过，而你，是第一个。”
　　既然自己的真面目已经在余烬面前暴露无疑了，单柏就没打算再装下去，正如余烬所说，每天都要伪装成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面孔，确实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说实在的，他可不想跟眼前的人有什么联系。被整个学校孤立的人，自然也不会跟身为学生会会长的自己有任何关联，从小到大，没人比单柏更明白明哲保身的道理了。
　　可是自己又为什么还不把这个人从自己眼前赶走呢？
　　单柏百思不得其解。
　　医生说他是个渴望被爱的人，可他觉得自己并不稀罕什么爱，医生还告诉他，自恋的人往往缺乏共情的能力，关于这一点，单柏也不怎么认同，他认为自己很擅长同情别人，更擅长利用别人。
　　他默默地注视着余烬的目光像是正在裁夺着什么。

　　此刻对余烬而言，更像是一场审判。

　　一个词在此时不合时宜地闪现在余烬茫然不知所措的脑海里。
　　——一见钟情。
　　他回想起整整一个下午自己趴在桌子上，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兴奋、激动的心情，放在桌下的手一直捂着胸膛，想要压住那怦怦直跳、几乎快要蹦出来的心脏。
　　他不断地想着，原来那种只会发生在电影中的英雄救美的情节竟然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有的心腔都被面前这个人占满了，就连初中那会儿情窦初开时也没出现过如此异样强烈的情绪。
　　这明明是上天见自己可怜才赠与自己的恩惠，他该闭紧了嘴安静地接受才对，可是他实在无法按捺自己的情绪啊。
　　为什么要戳穿呢。
　　不过是想多跟他说几句话而已。
　　为什么憋不住呢，像他这种低三下四的人怎么配对单柏这样的人指手画脚呢？
　　就在余烬陷入了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的单柏终于开口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吸取了教训的余烬紧张得抿起了嘴，不敢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又把天给聊死了。
　　毕竟他还想跟单柏一起多待一个晚上，而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和唐突而被赶出去，这么晚了，他可不想回“家”。

　　这时候单柏动了，他放下翘起的腿，碾灭烟蒂站了起来。
　　余烬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对方两步就跨到了自己的面前站定。
　　对余烬而言，这一姿势格外尴尬。
　　单柏站的位置离他很近，而他现在仰头时正对着单柏的裆部。
　　太、太近了吧……还、还有点鼓囊囊的。
　　余烬的脸瞬间变成了大红脸。
　　“发、发现什么？”
　　“发现我不喜欢女生这件事啊。”单柏的脸上挂着玩味的笑，伸出手抚在余烬的头顶上，伪装柔情地道，“别紧张，跟我说说，我以后会注意的，免得再被其他聪明的家伙察觉出来。”
　　谁知余烬的头垂得更低了。
　　疑惑的单柏只好屈尊降贵地伸手抬起余烬的下巴，这下余烬的那张红透了的脸便昭然若现了，单柏歪了歪头，神情中罕有地携了一丝天真，“怎么了。”
　　余烬低垂着眼睫，下巴不那么引人注意地往后缩回了几分，才吞吞吐吐地答道：“因为，你今天，摸了好几把我的脸。”
　　单柏怔忡片刻，随即笑着，解释道：“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动作吗，摸摸脸而已，就像兄弟之间经常互相搭搭肩膀什么的，我跟相处好的朋友经常这么做，你只是没什么朋友罢了。”
　　余烬摇摇头，认真道：“不是的。你的视线还会不经意间停留在我的腰上。”
　　单柏似乎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哈，你的腰难不成比女生的腰还细么？多稀罕呐。”
　　余烬郑重其事道：“有很多人都想掐我的腰的，可我从来没让他们摸过我的脸。”
　　“就凭这？”单柏笑起来，“那我是不是还要感到荣幸，对你表示感谢啊。”
　　“不用。我看惯了那些人的眼神，他们的视线都是一样的，眼里没有感情，只有□□，对他们来说，一副合格的、听话的躯壳就足够了。”余烬云淡风轻地答道，“你看我时的眼神，跟他们一模一样。”
　　单柏被余烬的话噎住了，他有些吃惊，自己的意图如此轻易地就被余烬辨认了出来，原来自己的伪装还根本不够合格，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被人认出来了的话，那他在大人面前的表演功力还需要再加深才行。
　　可与此同时，在这份讶异中似乎还有其他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让单柏听了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他并没有深思下去。
　　因此他不会知道多年以后，当他回想起余烬说出这番话时稀疏平常的语气时，那种迟到的心痛如闪电般袭向他的心口，究竟有多么痛彻心扉。

《他捧玫瑰》
他的玫瑰长在了一片荆棘里，他要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