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燃

　　深夜，万籁俱静。
　　学校里的人已经走得一干二净，住校生的几幢宿舍楼也都熄了灯。

　　余烬屏息静气地跟在单柏身后，踩着他的影子一步步上了博文楼，也就是高三生上课所在的教学楼，帝柏一中的几幢教学楼结构比较特殊，楼顶一层都是相互连接的，形成了一个巨大而曲折的多面平台，平台上不仅仅设立了天文馆，还有国际象棋馆、室内运动馆以及一个巨大的游泳池。

　　要走到天文馆，两人必然会经过天台那处余烬本来打算跳楼的位置。

　　看着那栏杆断裂的地方，余烬不知道自己上午时的那股勇气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觉得这一刻明明距离栏杆还有两米的时候，他的双腿就开始打起了哆嗦，两只脚像是被黏住了一样再也不敢往前迈步。

　　单柏注意到了余烬的反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返身拉了他一把，“胆子比仓鼠还小，一拽就倒，跳下去也不怕被风吹跑。”
　　余烬脚步踉跄，不敢搭话。

　　坐在天文馆里，余烬尽力地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两只手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一开始他的视线还一直追随着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的单柏，可是看着看着，他就被透明玻璃穹顶外漫天逐渐亮起的繁星吸引了视线，越看越入迷。
　　高三生活繁忙而杂乱，很少有时间能静下心来专注地研究星空。
　　余烬很羡慕脑筋聪明的单柏，在学习之外还有余力研究这样复杂深奥的天体学。

　　单柏神色如常地看了一眼腕表，把打量的目光放在了余烬侧脸上。
　　原本在正常的光照下余烬的脸色是苍白、没有血色的，但此刻月辉将余烬的肌肤修饰成了一种如玉石般的莹白，显得格外好看，就连他仰头注视着月亮的神情都被渡上了一层虔诚之感。
　　单柏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真漂亮啊，蒙尘的宝物终究会被时光冲刷，既然这宝贝被他发现了，就交给他来好好打磨吧。

　　距离金木相合还有一段时间，单柏不由地想逗一逗眼前的人，“怎么，星星这么好看吗？让你看得这么入迷。”
　　凝滞的思绪被打断，余烬仿佛被惊醒的小兔子一般，立刻转头看向单柏，但他的“抱歉”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单柏截住了话音。
　　“好了！别整天卑躬屈膝的，日子久了所有人都习惯了低着头看你。”单柏毫不客气地训斥道，“有问题就直接回答！这星星好看吗？”
　　余烬诚实地回答：“嗯，好看。”
　　那乖巧的模样像极了等待抚摸的兔子，让单柏忍不住心里发痒，对他招了招手，“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吗？”
　　余烬小心翼翼地回答：“想。”
　　单柏随意地拍了拍手边那台价值百万的天文望远镜：“过来，我教你看星星。”

　　余烬便听话地走到了单柏旁边。
　　单柏调整好望远镜的角度，把余烬拽到望远镜前，单手扣住他的头把他的身子压低，指挥道：“找到视野里最亮的那颗星了吗？”

　　那颗星璀璨明亮，余烬一眼便看见了。
　　“有的星星生来璀璨，金星就是天上最亮的一颗。然后是木星，木星比金星的亮度要稍暗一些，按理来说，它的光芒会被金星掩盖，但实际上却是金星一直在追逐着木星，木星与金星的星轨永不交汇，但有时候金星会追上木星，两颗星星近距离相伴，形成珠联璧合的画面，这种奇特的现象就叫金星合木星。”单柏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道。
　　余烬似懂非懂地点头了。
　　他不知晓其中的天文学原理，却觉得两颗星星彼此靠拢相伴在一起的样子格外动人。
　　单柏低声问：“怎么样，找到木星了吗？”

　　很快，余烬就在西南方的低空发现了木星的踪影，望远镜中的景象的确如单柏所言，两颗星星同现星穹，相互交缠，二者交相辉映，在亮度上的差别并不怎么明显，金星明亮，木星柔美，双星争辉，这一幕让余烬觉得格外浪漫。
　　就像此时依偎在单柏胸前的余烬，在这沁着些许凉意的夏秋夜晚，余烬感觉到了来自身旁躯体散发的温度，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那只搭在他左侧肩膀上的好看的手上。
　　暖意沿着两人肌肤相接的位置源源不断地传来，余烬已经好久没跟任何人有过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了，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很冷吗？”单柏随口问。
　　余烬根本不觉得冷，他甚至觉得浑身燥热。
　　一想到此时两人的姿势就像是单柏把自己笼罩在怀里，他就竭尽全力地想要忍住自己惯于跟其他人拉开距离的习惯。
　　余烬的脑子从来没转得这么快过，为了索取来自单柏的更多的温暖，他忙不迭地点头道：“……有点儿。”

　　单柏无所谓地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扔在了余烬的头上，然后低头从裤兜里抽出一根烟，一边点火一边看着余烬费力地把自己从衣服下解救出来后呆呆地望着自己。
　　“傻愣着干什么，穿上啊。”
　　每当单柏私下里说话时的语气都跟他作为会长时温文尔雅的模样大相径庭，可余烬觉得这没什么。
　　他甚至为全校只有自己见过单柏真正的脾气而感到窃喜。
　　明明手里衣服的余温只是正常人体的温度，可他却觉得自己捧着衣服的指尖都是烫人的。

　　他抬起头注视着单柏稀疏平常的表情，鼻子忽然一酸，忍不住就要哭出来。
　　余烬知道自己哭的原因并不是为单柏的善意举动而感动，而是一想到这些举动对单柏而言很可能微不足道到没有任何意义就觉得无比失望与沮丧。
　　眼前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给早已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余烬带来了多少生的希望，更不知道他在自己的眼里变成了多么耀眼般的存在，比夜空里的金星还好看，比夏日里的炫阳还灿烂。

　　“喂……你的眼泪是无限量供应的吗？”单柏蹙紧眉头，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这才一天的时间，你已经哭了两回了。”
　　这可真变成一只红眼睛的兔子了。
　　单柏可没耐心等余烬抒发完着莫名其妙的情绪，他大概理解余烬为什么会哭的原因。
　　身为班长，他对余烬凄惨的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像这样的人从来不存在于单柏的交际名单里。
　　即使做了三年同班同学，在单柏的眼里，余烬一直都是个不被他看在眼里的边缘人。
　　班上有人欺凌他，他却毫不反抗，连向学生会报告都不敢，单柏没时间多管闲事，更不可能主动替他出头。
　　这样懦弱的人，就算为他解决了一次问题，后续还会有同样的问题发生。
　　要不是今天余烬寻死寻得太不是地方，单柏根本懒得搭理这种唯唯诺诺只知道哭的家伙。
　　只是单柏没想到这家伙哭起来的样子可怜又好看，倒是让自己发现了一个宝藏。

　　想到这里，单柏再一次耐下心来，他抽了把椅子坐在了余烬的身边，一条腿微微屈，另一条大长腿则毫无形象地伸到了余烬的两腿之间：“你晚上不回家，不用跟家里说吗？”
　　余烬愣了一下，“不，不用，我妈她、她不管我的。”
　　单柏：“那你爸呢？”
　　余烬勉强笑了笑，“他……他有自己的孩子。”
　　“哦，我明白了，你妈好不容易嫁给你爸，所以觉得你是个累赘，懒得管你了对不对？真可怜啊，在家里没人疼没人爱的，到了学校还受同学们的排挤，你一定很伤心吧，怪不得要跳楼了。”单柏伸出手抚了抚余烬的泛红的眼角。

　　单柏的话就像一把开刃的刀毫不迟疑地插进了余烬的心口，划开了他沉积的旧疮口。
　　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余烬恍恍惚惚地注视着单柏。
　　他不知道单柏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做什么的，他更不敢主动揭露自己是妓女的儿子的事实，他怕单柏一旦知道了，就会像其他人一样恨不能离自己远远的，连被自己触碰一下都觉得脏。

　　“喂，你到底在怕什么啊？”单柏面露不解，“历史上不是早有例子吗？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主动投亡，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谣言也会顺理成章地被篡改成事实，你知不知道你死了，最开心的就是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小人，她们不会根本不会因为你的死亡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反而会更看不起你。”
　　“人活在世上首先是独立的个体，是否愿意与世界产生联系取决于你自己。既然别人骂你、置之不理会让谣言甚嚣尘上，那么，为什么不选择怼回去呢？”
　　余烬：“我……”
　　单柏道：“你不敢，是吗？可是你都敢去死了，为什么不拉几个垫背的？如果我是你，跳楼我也会选个隆重的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不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我要让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欺负弱者的下场究竟有多么悲惨。”

　　余烬毫不怀疑如果身份互换，单柏一定不会沦落到自己这种地步，可是，他就是这种懦弱不敢反抗的性格啊。
　　他也曾经鼓起勇气反抗过，可是最终换来的都是更加无情的奚落和嘲笑。
　　单柏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他毕竟没有像单柏一样雄厚的家庭背景，更没有随随便便就可以退学的底气。
　　就连这所学校，也是他初中时付出了全部努力才为自己争取来的免费贫困生入学机会。
　　虽然懦弱，余烬却不愚蠢。
　　“说得轻巧。对于你们来说，我不过是一只可以被一脚踩在泥土里的蚂蚁罢了，怎么能有人能设身处地地理解一只蚂蚁的处境呢？”
　　余烬抬起眼帘看向单柏，嘴角露出一丝嘲弄，“这世上谁也无暇多管别人的闲事，我明白的。”
　　单柏面色凝重，他心底里极其不愿意对眼前的人做出什么承诺，可余烬忽然转变的态度让他不由地产生了一丝不悦。
　　眼前的人明明可以选择向自己求助，却连一丝开口的意味也没有。

　　“如果再有人欺负你，你可以跟我说。”酝酿了许久，单柏还是说出了这句话，他以为说完这句话，他就会收获眼前人感激万分的目光。
　　可他没想到，余烬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连累你。”
　　单柏不屑一顾，刚想嗤笑他想太多，就听余烬紧接着说道：“你平时伪装已经很累了，如果跟我扯上关系的话，会毁了你的名声的。”
　　余烬心思细腻，从他对单柏产生好感的那一刻起，他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人的身上，很自然就从细节推断出了关于单柏的一些信息。

　　单柏微微一怔，一时间没听懂余烬话里的意思。
　　余烬低着头，极力避免与单柏的目光接触，他喏喏地说道：“你……应该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吧。
　　“哦？”单柏脸上的表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对她的态度看起来很敷衍，喜欢一个人，应该什么事都愿意为她亲自去做，而不是交给其他人敷衍应对吧。”余烬轻轻地说道。
　　单柏的视线长久地驻留在余烬的发旋上，然后沉声笑了一下。
　　“她自己送上门来，我懒得拒绝，敷衍一下也很正常吧。她喜欢我，我给足她面子，让她拥有跟朋友们炫耀的资本，我认为我已经尽到了男友的基本责任。”
　　单柏耸耸肩，道：“更何况她还挺识趣的，我暂时还没有跟她‘分手’的打算。”
　　“真的吗？”余烬喃喃地说。
　　他明明窥见了单柏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那是一种跟正常人截然不同的，却能让身为gay的自己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同类气息。
　　余烬抬起头，欲言又止，“你不是喜欢她，是因为你跟我一样，是……”
　　“是什么？”单柏追问道。
　　他的眼神暗了下来，刻意被他压低的声线像是狮子面对敌人时咆哮前的低吼，一瞬间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凝固起来。
　　余烬嗫嚅了半天，低下头，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只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说出那个被安在自己头顶上遭到无数人唾弃的名词，而是迫于压力换了另一种委婉的说法。

　　“你好像，不喜欢女生，不是吗？”

《他捧玫瑰》
他的玫瑰长在了一片荆棘里，他要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