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千里拍拍身上雪入了房，千秋正在榻上咳嗽着。千里行过去倒碗水给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千秋喘息一阵方接过来喝了一口，便摇头不要。千里折身将碗放在桌上，千秋看着他的背影道：“那位客人是甚麽人？”
　　千里想一想：“那日我去女娲庙遇上他，正巧落雪，便送了他一程。也没甚麽特别的交情，倒不想他寻了来。”
　　“方才与那唐公子说了几句话，听着倒是个善心人。”千秋面上露出丝笑来。
　　千里一愣：“他入内室了？”
　　千秋哭笑不得：“这叫甚麽话？我不过是隔着帘子与他说了几句。”
　　千里呵呵一笑：“我是想说，你身子弱，不宜见风。”
　　千秋拉拉袄子：“提到这个，那位唐公子倒是好意，说是介绍大夫给我。”
　　千里哦了一声：“也不劳烦他费心。”
　　“说的是…你便是顶不喜欢别人帮忙的。”
　　“也不是帮忙…只是无端端的欠了别人的，心里总是不安。”
　　千秋微微一笑：“哥还是这麽谨慎。”
　　千里过来坐了，拉着她手：“也不是谨慎，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欠不起。”
　　千秋叹口气，千里心里一痛：“都是我没用，不然…”
　　千里轻轻握紧她手：“这些话也就不用提了。”
　　千秋笑笑：“哥，我饿了。”
　　千里也就笑了，反手拍拍她手背：“那我做饭去。”说罢起身去了。
　　千秋心里叹了口气，也就不做声了。

　　当晚千里本想自个儿将百里那衣裳洗干净了，又怕洗不干净且干不了，是故特地送隔壁洗衣妇那儿浆洗干净了，还熏了香。待得第二日千里散学之后，将那衣裳找块干净布包了，一路送往唐府。本想着交给他家下人便罢，谁想才进小巷口，就见个家丁模样的人往上前问了一句“可是千里先生”，这才点头，那人便打个躬，飞似地往里跑去。没等他回神，便又有七八个小厮并着丫头儿簇拥着个人出来。那人白白净净，一身滚边镶蓝的袍子，领子上围了块粉白的狐裘，整张脸陷在毛里，更是衬得他眼若秋水面如桃花。
　　这不是唐百里又是谁呢？只见他满脸含笑，身侧的小厮恭恭敬敬喊了一句：“千里先生可来了，我家公子等了一天呢。”
　　千里看一眼，认出那小厮是先前跟着百里的，这便微微一笑：“今儿散学耽误了些时候儿，不然早该送来了。”
　　“福全，还不谢谢先生？”唐百里上前接过那包转手交给福全，又顺手拉了千里道，“先生原不用着急的，横竖不过是件衣裳。”
　　千里颇有些不习惯，咳嗽一声收回手来：“既然还给唐公子了，这便告辞。”
　　百里啊了一声再上前拉住他手：“千里先生既然来了，不妨到家里坐坐。”便又摩挲他的手，“这大冷天儿的叫先生巴巴儿的送来，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千里觉得有些别扭：“也没甚麽，倒是我过意不去。”这便打个躬。
　　百里也学他打躬：“先生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当真仰慕先生得紧，就盼能和先生亲近些。”
　　千里更觉奇怪：“我有何好仰慕的？”
　　百里转转眼珠子：“这个…先生好才学，书院里人人夸赞。”这自然是说的瞎话，他也没当真去书院问过。
　　千里淡淡一笑：“书院中教席都是饱学之士，我委实不算甚麽。”
　　“可…你对你娘子情深意重不离不弃，这也是极难得的。”百里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些恨。
　　“贫贱夫妻百事哀，若能互相扶持，也算不幸中万幸了。”千里想到千秋，不由心里一痛，面上沉郁。
　　百里心中自己掌嘴一记，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就抓抓头：“可你是读书人，我家不过商贾，自然不能比的。”
　　千里只是抿唇一笑，并不答话。
　　百里一拍手：“其实我今儿等着先生来，是有个不情之情。”
　　千里挑眉笑道：“我人微言轻。”
　　百里哈哈一笑：“并不是甚麽过分的事儿，断不敢为难先生。”
　　千里便道：“那不知唐公子说的甚麽事儿？”
　　百里正色道：“我想请先生教我。”
　　“嗯？”
　　“我是想请先生教我读书识字。”百里眨眨眼睛，说的很是认真。
　　福全在一侧听着直犯糊涂，咱家公子说吃喝玩乐那是没问题，啥时候儿说过要读书了？
　　千里皱眉道：“在下才疏学浅，只怕误导公子了。”
　　百里连连摆手：“哪儿的话？”却又靠过去些轻声道，“先生要照顾夫人，这整日困在书院中也多有不便。”
　　千里一听，心头动了动。百里又道：“先生若不嫌弃，我愿出书院十倍的银子请先生来教我。”
　　千里一挑眉头：“这倒不是银子的事儿…”
　　百里急急道：“是是是，学生惭愧，怎能和先生谈这个？”便又自袖中拿出个红封来塞进他袖里，“那日见过先生之后，只觉得先生高贵端庄，且深明大义，学生当真仰慕，还请先生别推辞。”
　　千里听他这不伦不类的话挺想笑，转念却想，横竖教一班学生是教，教一个也是教。只教一个，也好多些时间陪伴千秋。况且银子多些，也好补贴家用。这麽一想，心里倒是松动了些。
　　百里细细打量他面色，知他有意思，便又道：“若是先生记挂师娘，不若请师娘一同住到我家来。虽然家里也不大，但学生一片心意，还请先生成全。”
　　千里听他还愿接千秋来住，这便有丝感动，是故道：“这感情好，只是我在书院…”
　　“那边先生也就不必担心，若是先生觉得为难，不如由我去说？”百里眨着眼睛，满脸激动。
　　千里也就笑了：“这倒不必，还是我自去说比较妥当。”便又一顿，“只是，我原该亲自上门见过唐老爷，方是正理。”
　　百里听他这一说，才猛地想到还没和爹娘说过，也就硬着头皮道：“我早与父亲母亲说过，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就盼着先生早些来。”
　　千里听他如此说，这便放下心来，因此一笑：“那倒真是好。”
　　百里呆呆看着他的脸，一时竟没说话。千里也没注意这个，心里只是欢喜能多些银子，也好治千秋的病。两人各怀心思，便默默站了一阵。千里先告辞了，百里也不好强留，两人这才发觉竟是站在街上说了这一通话，便都笑了。
　　千里坚持不用百里送他，自个儿走了。百里看着他走没影儿了，立即回府，抱着娘亲的膝盖将要请先生的事儿一说，别说唐夫人了，便是唐老爷都觉得惊讶。心道儿子别是撞了邪，竟然会说要读书，还要请先生。连忙答应着，生怕他是一时兴起又反悔了，别说是先生一家住进来，就是把那能叫自个儿儿子转了性子的先生一族请来，也是在所不惜。百里请准了这事儿，自然喜滋滋的。
　　千里回家与千秋略略说了这事儿，千秋没说甚麽，只是默默点了头。见千里委实高兴，她便也笑了。

　　隔日一早千里便去书院请辞，院长闻说他是去唐府教那唐百里，面上顿时浮出丝高深莫测的笑来。千里想问，那院长却又只说些旁的话，是故也没耽误便出来了。
　　出门便见唐府的家丁抬了轿子正候着他，千里推辞不过，只好上去，一路往唐府去了。
　　到了门口，自有小厮引他进去拜会唐老爷。千里一路行进去，见有的小厮指指点点，这便稀奇，却也面上做无事状，只心里提防。
　　到了厅堂，唐老爷正候着他。两人见礼，说了些客套话，唐老爷见他温文尔雅，这便生出丝好感来，是故小心问道：“不知骆先生是哪里人？”
　　“在下京城人士，家父曾中举做过几日官。”千里了然一笑，这些自然该问，自个儿便也没甚麽好隐瞒，“不过家父克己奉公，也没给我留甚麽，只教我为人正派，推己及人。”
　　“哦，原来是书香门第，难怪先生看来器宇不凡。”
　　“不敢不敢。”
　　“不知骆先生今年…”
　　“在下已是而立之年。”
　　“看面相倒当真看不出，不过沉稳得很啊，哈哈，好。”唐老爷又道，“我这儿子生性顽劣，还请先生好好治治他。”
　　千里一笑：“唐老爷这话在下不敢当。圣人教化人心，所谓有教无类。”
　　唐老爷拈须点头：“是是是，不过养不教，父之过。我这儿子就是给他娘宠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整日里瞎胡闹，一点儿道理都不懂，还请先生担待。”
　　千里笑笑：“令公子天性纯朴，且又极热心，说来也是唐老爷熏陶的。”
　　唐老爷呵呵一笑：“犬子略略说过些先生的事儿事，先生不用担心。尊夫人只管来府上同住，贱内先前就叫人整理了西院，先生尽管放心。”
　　千里这便起身打躬：“有劳唐老爷费心了。”
　　唐老爷便也起身回了礼：“还请骆先生费心。”
　　千里道：“不知唐老爷对令公子这学问，可有何要求？”
　　唐老爷叹口气：“原也不指望他考状元，胡乱认得字，晓得进退是最好。”
　　千里听了自个儿便有计较：“既如此，老爷请放心，在下自然竭尽全力。”
　　唐老爷面上露出笑来：“多谢先生。”
　　两人又说一阵，唐老爷便定了学资与念书的时辰等事宜，千里便准备告辞。唐老爷亲自送他道门口，千里连说留步，唐老爷却像有话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看着千里去了，唐老爷叹口气，到底是自个儿儿子，百里想甚麽他会不晓得的？只是这个骆先生看来不像是他那一路的，自个儿儿子多半也就是一头热的，不管今后如何，若能因此学点儿学问，也不算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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