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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骆千里左手提着药,右手掌着伞,慢慢回了双燕巷的住所。今儿散学早,自去取了药,路上见道旁有家卖白糖糕的小店,忍不住进去买了几个。千秋自小爱吃这东西,今日且买回去给她尝尝。
想到千秋,千里不由心里一酸。姨母是家慈的妹妹,早年嫁到苏州去了。生下千秋时姨母身子弱,染病去世了。姨夫独自拉扯千秋到五岁,时值大比之年,上京应考遂将她一并带了来,投奔自个儿母亲。是故两人打小一起长成的。奈何姨夫他时运不济,屡试不第,遂断了那心思。本想回乡,但父亲母亲二老舍不得,故请他留下教自个儿念书。
兴许是叔父的影响,千里于应试一途也不在意,每日读书但求知理,父亲混迹官场,也不愿自个儿儿子随他,是故也不大管,千里乐得自在。又过得几年,叔父思乡心切,况且久居人家,始终不能安心,故此告辞。家慈虽说舍不得千秋,但终究让他们去了。
又过得几年,叔父家来了信,说是年前染病去了,一家便也散了。千里顿时想到那个小表妹,家慈早他一步,已派人将千秋接了来自个儿家,叫她只管安心住下。千里见幼时一同玩耍的小表妹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便有些不好意思,虽是熟稔,但也生分了些。毕竟大了,男女有别。
这麽一晃又是几年过了,眼瞅着两人也是十七八的年纪。正好赶上那年皇上选秀,有品衔的京官家中若是有适龄女子都要上报。本来骆家只得他一个儿子,但不晓得哪个嘴碎的说与管事太监,只云骆家分明有个妙龄少女却隐瞒不报,分明是欺君罔上。骆家上下都糊涂了,转头正看见千秋自后廊上行过,这才恍然大悟。
怎麽办?
千秋自然是不想当甚麽皇后贵妃的,家慈也舍不得这个侄女入那深宫。是故一合计,横竖她与千里大小一起成长,又是表兄妹,索性亲上加上,赶着将亲事办了。
虽说这事儿就算了了,但家严也深觉官场无趣,是故生出退隐之心。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父亲一场大病急急去了,家慈心中悲切,不久也随他去了。千里在京中也没甚麽亲戚,也不想恩荫入仕,叩谢皇恩之后便带了千秋离去。本想去叔父族中找个投靠,奈何行到临清城,千秋病了,只得住下。久住总不是长久之计,眼见着积蓄渐渐耗尽,千秋的病总不见好,只得先寻份事儿做着。
却说千秋那日精神好,醒过来枕着他手臂说了昨儿做了个梦,梦见有个白胡子的神仙说叫她找女娲庙去拜。千秋是玩笑着说的,千里却记在了心上。只可惜拜过了女娲,千秋的病总不见起色…
千里摇头叹了口气,拢了拢衣裳。立在自家门前深深吸口气,面上带着笑进去了:“千秋,我回来了。”
里间儿榻上咳嗽两声,千秋声儿很轻:“哥你回来了。”
千里心里一暖,成亲这麽久,千秋还是管自个儿叫哥。放下手里的药,千里转身去倒茶:“饿了麽?我买了白糖糕。”
千秋啊了一声,声儿里透着欢喜:“谢谢哥。”
千里淡淡笑着,过去将白糖糕递给她,折身往后院去后头儿去煎药。千秋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拿起白糖糕,咬了一口,还带着些微的温,很甜。
千里一边煎药一边和她说话:“今儿如何?”
“挺好。”
“比昨儿好?”
“嗯。”
“那就好。”
“哥…我拖累你了。”
“说甚麽傻话。”千里笑了。
千秋垂下头来,手里捏着那块白糖糕:“哥,若是我死了,就把我埋这儿吧。”
千里变了脸色:“你又胡说甚麽?”
“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千秋摇摇头,“可是哥,你还年轻呢。”
千里勉强笑了一下:“你岂非也不老?我可还想你给我骆家传递香火呢。”
千秋面上一红:“哥…”
千里淡淡的笑了:“你别想这麽多,好好养病。”
千秋没再说话,只是低头把那白糖糕一口一口吃完了。
百里一路行到双燕巷,没费甚麽事儿就打听到这位千里先生的住处。寻过去,却正巧见千里提着只木桶去提水。
千里没看见他,手上提着捅,冷水把他手冻得通红。百里也不知怎麽了,上去就抢他手里的桶。千里没看清楚人,下意识不松手,两人这一拉扯,桶翻了,水撒了,两人身上都湿了。
若是夏天,这凉水浇在身上,滋味还是不错的。可惜眼目下大雪纷飞,这滋味,可就不好受了。
百里一个喷嚏打出来,刚好的脑子又开始犯糊涂了。千里只觉着莫名其妙:“这位公子,抢我木桶做甚麽?”
百里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千里再看看他,啊了一声:“你是那天…”
百里欣喜道:“千里先生,你还认得我。”
千里有些无奈:“是…”却又奇怪,“公子怎麽在这儿?”
百里得意的笑笑:“那日一见,对先生十分仰慕,找寻了好久,才晓得先生住在这里。”
千里转身重新打了桶水:“找我做甚麽?”
百里看着他卷起袖子打水,那水顺着他的胳膊滴下来,不自觉竟呆了,一时答不出话来。千里又喊他一声,他才惊醒,面上顿时火辣辣的烧。
千里正奇怪,却见对方面上都似乎冻红了,身上衣裳也是湿的,是故道:“公子身上衣裳都湿了,寒舍离此不远,如不嫌弃,还请过去换身衣裳吧。”
百里连连点头,心头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进了屋子,百里打量一眼,收拾得十分整齐,却也十分…寒酸。不过一桌一椅一灯,边上立着个斗厨,里间门上挂着块青花染的布帘子,窗棂上蒙着薄纸,屋角有个小小的碳盘,里头儿炭火也不多了。转头再看,边上转过去约莫是厨房,望不真切。
千里见他一进来便四下打量,于是轻道:“寒舍简陋,公子见笑了。”
百里看他一眼:“千里…先生。”
千里一怔:“公子何事?”
“我叫唐百里。”百里挑眉看他一眼,咬着牙道,“千里先生。”
“哦,唐公子。”千里点点头,转身进里屋给他拿衣裳。
百里在外头龇牙咧嘴,我是想知道你叫甚麽…这呆子!
千秋见他进来,轻声道:“有客人?”
“也不算。”千里想一想,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笑了一下。
千秋看他一眼:“身上怎麽湿了?”
千里摆摆手:“快别提了。”这便将方才那莫名的事儿说了几句,千秋听着掩口就笑。
百里听着里头儿隐隐的笑声,突地想到那药铺掌柜说过,千里先生是有妻室的,这便有些懊恼。却又生出股子不服气来,微微抿了抿唇握紧了手。
千里赶紧换过衣裳,又从里头儿捧了衣裳出来,见百里眼中直勾勾的盯着某处,双手握紧了。随他目光看去,却又没甚麽不妥。再见他面上发白,只当他是冻着了,这就忙的过去:“唐公子,如不嫌弃,还请——”
百里回过神来不等他说完,伸手就将他衣裳拿过来:“多谢多谢。”
千里微微一愣,也就笑了:“只是草屋浅窄,拙荆身子也不大好,只得委屈唐公子在外间更衣了。”
“无妨无妨。”百里咬牙切齿,心里对那“拙荆”二字恨了几遍。
千里转身扫了一眼屋角的炭盆:“难怪这般冷,我给唐公子添点儿炭火。”这就折身出门去了。
百里看着他将门合上了,挑挑眉毛连忙更衣。这大冷天儿的穿湿衣裳可真要命。
正换着,就听见里间儿的咳嗽声。百里转转眼珠子,试探着喊了一声:“千里夫人?”
“唐公子好风趣,奴家夫君姓骆的。”里头儿扑哧一声笑了,却又咳嗽了几声方道,“请唐公子万莫见怪,奴家身上有不足之症,不能侍奉公子茶水点心了。”
百里一喜,原来他叫骆千里:“原来如此。”却又想,本就不是来寻你,不见也好。
“唐公子不晓得?”千秋有些诧异。
“呃,现下晓得了。”百里再转转眼珠子。
“啊,那可真好。”千秋在里头儿微微舒口气。
“嗯?”百里只觉着稀奇,“这有甚麽好的?”
千秋靠在枕头上:“奴家与夫君来贵地,人生地不熟。平日里为着照顾奴家,夫君很少出外,自然也没甚麽朋友上门。今日唐公子驾临,奴家很是欢喜。”
百里想了想,还不是因为你这害人精?却又一转念,这岂不是说千里在这儿除了那些学生啊药铺掌柜之流,就只认识自个儿?心中便有欢喜起来,说话也和气得多:“敢问夫人是何症?我有相熟的大夫,不若请来看一看?”
千秋面上含笑:“有劳公子费心了…这病,来的也突然,夫君不肯说,奴家也不晓得。”
百里心下有写踌躇。一边儿想治好这小娘子讨好下千里,另一边儿却又始终膈应,万一治好了她,自个儿岂不是半分机会都没了麽?这便天人交战起来,手上穿衣的动作也缓了。
千里取了炭火进来,就见百里愣在那儿,身上衣裳只着了一半。这便轻道:“唐公子?”
百里回过神来,颇有些不好意思,抓抓头笑了。千里看他一眼,突然笑了:“想必唐公子高门大户不习惯穿这些。”
百里急急道:“不是不是,只是平日里穿衣服都是有人伺候着,我——”当下那意思是说自个儿手脚不利索,但与千里耳中听来,却是讥讽自个儿家贫了。
千里挑眉道:“既然如此,那我伺候唐公子更衣吧。”说着便放好炭火要过来。
百里脑中嗡一下,看着千里过来替他系好带子穿戴整齐。千里比他略高一些,微微垂目替他结带子,百里看着他挺直的鼻子,还有那明净的面容,忍不住悄悄咽咽口水。心道,可不管他是有妻子还是没的,这人一定要——
没等他想出来要干嘛,千里已经替他穿好了衣裳:“唐公子寻我何事?”
百里看他模样不像要留自个儿,连忙道:“也没甚麽,只是上次先生有恩于我,今日特来拜谢。”
千里面上一松:“不过举手之劳,唐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百里还要说甚麽,千里却道:“唐公子是独自出门的,眼下辰光也不早了,又落雪。只怕再过一阵天黑将下来,公子道儿不好走。”
话说到这份儿上,百里脸皮再厚也只好起身告辞了。千里也不挽留,只拱手道:“拙荆体弱,便也不留公子了,唐公子慢走。”
百里本指望他能送上一送,看这样子也没戏。只得起身叫留步,自个儿耷拉着脑袋走了。
边走边叹气,心里郁郁不乐。才走出巷口,却又听身后有人喊:“唐公子?”这便心里猛地一跳,转头看,果然是千里追出门来,不由大乐:“千里先生!”
骆千里追上来递把伞:“还是拙荆提醒我,外头儿还在下雪,公子没带伞。”便又一顿,“公子衣裳湿了,这一一时半刻的也干不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明儿再来取就是了。”百里连忙摆手,心道便是明日也能来。
千里略一踌躇:“不必劳烦公子了,明日我自送去府上。”
百里只听着他明儿要来见自个儿,不由心里乐开了花。寒暄几句,欢喜着去了。
千里心里想的却是交给他家中下人便是,横竖也不需与他再打交到。望着他行远了,千里也自回家。
那雪便又纷纷扬扬,竟是越下越大的了。两人心中想的却是南辕北辙,毫不相关。好在雪落了半夜,于拂晓时,终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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