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

　　刘缈见了胡灵腰上的伤，断定出手之人武功极高，较之燕然还略胜一筹。此人打伤胡灵，十有八九是冲着骆华去的。燕然北上朔方与骆华见面，途中极有可能遇上此人。万一两人动起手来，他一则武功稍逊，二则没有防备，怕是要吃亏。
　　刘缈想到此处，忧心如焚，恨不得立刻直扑到燕然身边。但想到刘玄的猜忌，又不由得却步。他挣扎再三，终于下了决心——刘玄即使要找自己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到时能混过去也说不定。燕然面临的，却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威胁。若一味犹豫不决，恐怕将要贻祸终生。
　　他想通了此节，此前种种萦绕心头的烦闷顿时如风吹云散，连身子都轻快起来。一路纵马狂奔，直闯入宫。问明刘玄正在玉堂前殿，正一鼓作气，打算长驱直入。不想到了门口，却被云翼拦住。
　　“怎么了？”刘缈大为不满，有点想生事了。
　　云翼面色整肃，凑到刘缈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在议事。”
　　刘缈皱了皱眉头，略一沉吟，转身向左：“知道了，我去麒麟殿等他。”
　　云翼跨前一步，拦住刘缈：“殿下，麒麟殿远了点吧？”
　　刘缈看着云翼似笑非笑的神气，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了，不觉恼羞成怒，决意要给这位少年将军一点颜色瞧瞧。但他心里明白，当场大闹是不行的，云翼是秉公执法，自己是挟带私心外加无理取闹，真惊动了殿里那群人，刘玄决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为今之计，只好玩阴的了。
　　刘缈暗想，但他武功平平，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点穴。偏偏云翼身着盔甲，将浑身上下的穴道都护住了。刘缈的目光缓缓扫过云翼漆黑的发鬓，心念电转，突然伸手一指他背后：“看！”
　　云翼稳如磐石，目光霎也不霎。
　　背后的万里晴空中，一只黑色的飞鸟掠过，留下一长串“咕咕”的叫声。
　　刘缈讪讪笑着，手掌软软垂下，慢慢收了回来。经过云翼颈侧时，突然闪电般的一翻，拂过他天鼎、巨骨两穴。云翼暗叫一声不好，正要张口叫人，刘缈眼疾手快，又点中了他喉头天突穴。
　　“不远不远，”刘缈得意洋洋的冲云翼挤挤眼睛，转身就走，“让他多跑跑路，有利于龙体安康。”
　　云翼心内愤怒欲狂，无奈身不能动，口亦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刘缈转过墙角，消失不见。

　　刘缈将麒麟殿里的太监宫女全部支了出去，又仔细查看一番。确定殿内除了自己再无他人后，转到左手锦屏后面，双手扣住第四块金砖。他先是小心翼翼的晃动几下，见那块砖头微微有些松动，用力一掀，金砖应声翻开，露出一道向斜下方延伸的阶梯。
　　刘缈满意的一笑，走下阶梯，从墙上取下一盏油灯点燃，回身将金砖盖上。
　　建极宫地下修建有庞大的密道。几百条道路有的通向宫外，有的连接着建极宫各殿，有的则和长乐宫的殿宇相连，更有不少死路。盘根错节，犹如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传说这密道本是前朝遗留，又经过刘缈的祖父重新修整，才形成了如此规模。刘缈在宫里生活了二十年，也只摸得清其中十几条的走向。
　　他顺着密道走了一会，拐过几个弯，沿着右边一条台阶走了上去。头顶上传来隐隐的人声，他认出是刘玄的声音，吹熄了油灯，专心致志的聆听。
　　“……那阿斯翰呢？”
　　刘玄声音不高，语气也清淡。但刘缈知道，九哥越是不动声色，就越不可轻忽。至于这个“阿斯翰”为何能让刘玄如此郑重其事，刘缈却茫然不解。他只能从名字上判断出，此人不是中原人士，或许和匈奴有关。
　　“在逃，”回答的是程纲，“而且，可能已经越过北防，进入了大宁境内。”
　　沉寂一瞬后，刘玄轻轻说道：“抓住他。”
　　程纲和另外一人立刻恭谨应答：“是。”虽然只说了一个字，刘缈却已经听出，是大将军王风。
　　“这件事，恐怕还是你做起来方便些。”
　　刘缈见不到殿中的情形，自然不知刘玄这话是对谁说的，但殿内随即有人应声：“于你方便，于我恐怕不大方便。”声音柔脆清冽，玩笑的口吻中隐隐有几分不满。
　　这声音刘缈再熟悉不过，正是临川长公主刘盈，刘缈顿时大吃一惊。刘盈与单逸常年悠游江湖，与朝廷中人素无往来。但刘缈深知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刘盈统领着锦衣卫第九司“绣衣直使司”。绣衣直使虽然名义上隶属锦衣卫，实际却直属皇帝，而程纲是臣下身份，也管不了长公主。至于到底是做什么的，刘缈其实也懵懵懂懂，但事属机密，总不会错。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偷听壁脚，万一被发现，恐怕要糟。
　　刘缈想到这里，心里慌的厉害，两太阳突突直跳，连忙侧身靠在墙上，唯恐发出一丝声响，被人察觉。至于外面那些人又说了些什么，自然一概听而不闻了。过了一会，他自觉心跳的好了些，这才缓缓挪动身体，打算悄悄返回麒麟殿。
　　刚退了两步，却听刘玄笑道：“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总之，把人带来就成。”这是叫众人起去了。刘缈暗呼不好，这几个人出了门，立刻会瞧见呆若木鸡的云翼，西洋景顿时拆穿，齐王危矣！他心里一急，退得更快了些，没留神脚踝崴了一下，痛的泪眼迷蒙。就这么稍稍一耽搁，刘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飘进了耳朵里：“白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刘缈一愣，僵在了原地。
　　刘玄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了句什么。刘缈离得远了，没听清楚。他微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向前挪了几步，回到了密道口。
　　“你没听何柱说……”刘盈提高了嗓音，显然是动怒了。
　　“他那是大惊小怪，”刘玄依旧不动声色，“我自己的弟弟，我还不知道？”
　　刘盈重重的叹了口气：“九哥，是不是一直以来我都错了？是不是你……你一直都很恨白驹？”
　　“啪”的一声巨响，有人重重拍案，紧接着刘玄怒吼道：“胡说什么？”声音尖锐高亢，带着排山倒海的怒气。刘缈隔着一层金砖，也被吓得浑身一颤。
　　刘盈却是镇定自若，至少，刘缈听不出她的声音有任何的异常：“是吗？那么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我不是说燕然。是你该好好看看，现在的齐王刘缈！整日里荒唐胡闹，却浑浑噩噩！这还是我们的弟弟么？这还是被父皇夸过‘千里驹’的白驹么？”
　　这话说的不响，但听在刘缈耳中，却不啻一串惊雷，震得他手足酸软，汗毛倒竖。他暗暗叫苦，心想这个姐姐自幼娇生惯养，虽然心思细密，机变百出，却仍是喜怒不禁的直肠子。如此打抱不平，真是要害死自己了。
　　刘缈提心吊胆，急盼刘玄回答，这皇帝却偏偏死活不置一词。殿内一片沉寂。刘缈越等越是害怕，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脑中也开始嗡嗡作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玄终于轻笑一声，慢慢的说：“你放心。白驹……白驹他还是那个白驹，从来没变过。”
　　刘缈浑身一震，向后靠在墙上，又慢慢滑坐到地上。
　　“不了解白驹，是你，”刘缈一字一句，说的极慢，声音也平板的很，不辨喜怒，“我只问你，天下美人何其多，他为什么单单喜欢燕然？”
　　刘缈猝然屏住呼吸，一颗心却越跳越急，几乎要破膛而出。
　　“答不上来？”刘玄的语调轻快了些，似乎是笑了笑，“因为他骨子里就不安分。说句公道话，不要说我们姊妹三个，把父皇所有的儿子放在一起，论聪明，没人比得上他。论志向，你听燕然说过，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他未必要做齐桓公，但，云天高志，那是不会错的。可是，这么多年，他偏偏被我拘在昊京，一步不得自由。”
　　刘玄停顿了一下，这回是真的笑出声来了：“你说我恨他？我看该是他恨我才对。”
　　刘缈头晕目眩，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腹部一阵阵发紧，简直随时都能吐出来。
　　刘盈似乎也愣住了，隔了一会，才轻声说道：“不会的！白驹他……不是刘钦……”
　　“他不是！”刘玄突然拔高了声音，“如果他是刘钦，那么倒好办了！偏偏他不是！”
　　“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刘玄的声音微微一顿，紧接着又响起。这次他说的极快，如同打落屋檐的暴雨：“青莺，我不恨白驹！不恨！我就这么一个弟弟！真的，我舍不得他，可我给不了他最想要的东西！我不能！我不得不想，如果有人再想用他取我而代之……”
　　“九哥……”
　　刘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突然变得疲惫不堪：“他跟我说，他讨厌朝廷里的阴谋诡计，可是却偏偏喜欢燕然在劫案中的狠辣和狡猾。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是冲着我，冲着《大宁律》，冲着大宁皇帝的无上权威来的。虽然那不过是一场戏，可是燕然没把这些放在眼里，也是明摆着的。江南一燕，穿云逐风，无拘无碍，说的真是好听，做的也漂亮。一直约束着白驹的是什么？现在，他看着有人要把这些东西踩在脚底，不动心，那就怪了。只不过，他自己恐怕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对，他是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刘玄的最后几个字，透着他也未曾察觉的冷冽，刘缈却听的清清楚楚，他此时已经分不清心里那股悸动到底是慌乱、害怕、惊恐、畏惧，还是别的什么，反反复复，只响着一个声音：“走！快走！”
　　迷茫之中，刘缈抬起手，搭住了墙上一样突出的东西，当下用力一撑，想要站起身来。没想到用力过猛，竟然直接折了下来，地上随即发出“当”的一声。
　　“谁？”
　　这声音透过金砖，已经很是轻微，但依然瞒不过刘玄和刘盈的耳朵。
　　刘缈还没来得及站起，眼前一亮，头顶上的金砖已经被人掀开，刘玄的脸出现在眼前。
　　“九哥……”
　　刘缈木然的唤了一声。
　　“是你……”刘玄楞了一下，伸手将刘缈拉了出来，“怎么会在这里？”
　　刘缈愣愣的看着刘玄，那张淡漠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出。他有些惶然的别开目光，却一眼瞧见刘玄身后，单逸正静静的倚墙立着，他身边放着一柄三尺余长的宝剑，正是虹影。
　　霎时间，刘缈突然下了决心。他擦过刘玄身边，走到书桌前拿起虹影。单逸袍袖微微一动，似乎想要阻止他，终于还是忍住。
　　刘缈拔剑出鞘，转身正视着刘玄。
　　“白驹，”刘盈吃了一惊，“你……”
　　刘缈一撩长袍，唰的跪了下来：“九哥——不！陛下，臣今日，想求您一个恩典。”
　　刘玄看上去有些愕然，但旋即收敛。他神情漠然，似乎已经猜到了刘缈想说什么：“什么恩典？”
　　“臣……”刘缈迟疑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臣请就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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