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战一百个世界

　　或许是年纪大了，邓云最近总在回想过去。一百二十五年，对许多大能来说是须臾片刻。而炼气期总共的寿数也只有一百五十载。邓云已经停留在炼气期五十多年，修为不进反退。
　　哪怕是掌握了时间这样浩荡神秘的权能，但医者难自医，渡人不渡己。时间可以作用在一切事物上，却难以拯救邓云被锁死的朽木天资。
　　邓云如今的寿命也快走到了尽头，只想在蜗居小镇了却残生，命运却不放过他。
　　邓云品尝着嘴中的酸涩。他好似总在得到后失去，师父、小师弟、木头，下一个又是谁呢？大师兄亦或是自己呢？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邓云理了理身上簇新的道袍，平静地走到院子里，从柴堆中拔出锈迹斑斑的重剑。黑色布条一层层将重剑缠上，从剑柄到剑尖。身后，平和的淇水镇慌乱成一片，灯笼、火把的火光到处乱晃，干净的青石板上印满了泥泞的脚印，天空被惊动的乌鸦四处乱飞，扯着嗓子吐出哀嚎般的鸣叫。
　　“豆豆、二狗、狗娃”孩子的乳名从一位位慌乱的家长嘴中喊出。小镇的孩子总喜欢扎堆在一起玩耍，但今天的他们在炊烟升起时并没有大喊着“好饿”冲回家中。镇子里的二十三个孩子，全都失踪。在里正的带领下，汉子们将小山、河流、洞穴翻了个遍，都未能找到孩子们的一个脚印。邓云凝视百里外还在盘旋的黑色魔气，将布条缠得更紧一些。
　　将缠好的剑绑到背后，邓云顺着黑色屋檐走到堂屋，他既不走进去，也没有离开。就站在屋门口，一动也不动，目光似乎凝聚在堂屋的柳木方桌上。方桌上除了茶壶、茶杯，还有一个小簸箕，簸箕里是凿子、矬子之类的工具，一块布蒙在簸箕上。一把木质剑柄躺在簸箕里，冒出了头。
　　那是一把小木剑，一个月后是木头十岁的生辰，邓云想了很久，决定做个木剑。只是他一向笨手笨脚，小孩的玩具却要求精细、精致。花了整整五天时间，才凿出个木剑的形状，木刺还没磨掉，也没有上桐油，是个半成品。木头应该会害怕吧，需要拿剑哄哄他。带着这样的心思，邓云将小木剑塞到了怀里。麻质的衣服太单薄，木刺戳在胸膛，好像扎进了肉里。
　　拴好堂屋的门，邓云走出了小院。徘徊在山间的云雾吹来湿润的水汽，春雷隆隆作响，春雨将至。邓云突然想到了堆在院子里的干柴，那是昨晚刚劈好的，还没来得及搬到柴房。带着些微的遗憾，邓云将院子里的门带上，再用大铁锁锁上。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座水雾朦胧的小镇。

　　练了很久的赶路诀，但一直都是跌跌撞撞的。邓云看着黑雾缭绕的城池，试着将时间拨回到一切还没发生时，失败了，黑雾是少了点，却如同顽固的污渍，怎么洗刷都刷不干净。
　　魔族，邓云翻阅着脑海中的知识，找到了这个词。
　　魔族和修士相遇，向来要分个你死我活的，因为魔族食人。起初，魔族和人族是生活在一起的，人是魔的食物、奴隶，天生□□强大的魔族杀死人类和杀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人族处境日益危险，就在此时，一批才华横溢之人出世了，他们参悟了奔流的大河、巍峨的高山，创造出修真秘典，同时也揭发了人族崛起的希望——灵根，有灵根的人就能修习秘典，变得强大，这群人就是最初的修士。与此同时，修士带领人族掀起了反抗的大旗。修真秘典的不同，使得修士按修习的秘典划分了派别，宗门兴起。
　　那是延绵千年的种族大战，幸而人族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将魔族赶到了海岛之上。为了防止魔族再次肆虐，当时修士的领袖——四大宗门的宗主以身死魂灭为代价，封印了魔族前往人界的道路。随后五百载，四大宗门没落，曙光剑派、四季谷兴起。如今，封印松动，修真界只剩四季谷苦苦支撑，人间大祸将至。
　　毁了曙光剑派的人是我，所以松动封印，将魔族放出来的人也是我吗？邓云攥紧手中的剑，看着不断氤氲出黑雾的地缝，纵身跃进魔界。
　　在修真界的认知中，魔界应该是弱肉强食，凶险至极的地方。但邓云到了之后发现，这个似乎和凡间并无太大差别。刨去头上的犄角，身后的尾巴，身体的鳞片的差别，他们也交流，也唱歌，喝酒，讨生活，就是日子过得太苦了点。邓云望着酒桌上，盘子里盛着的干瘪豆子和各种虫子，暗自感叹着。
　　“听说魔主大人正在召集大军，待遇相当好，你去不去？”
　　“我昨天就已经报名了，我有内部消息你听不听？”
　　“快点说说”两魔交谈的语气轻了歇。但本身就是声如洪钟的巨汉，说起悄悄话，也与高谈阔论并无太大差别。
　　“这次的召集一定要去，我三舅姥爷说魔主已经找到通往人界的方法了，那么多美味的灵魂，足以饱餐一顿了。”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两个魔头暗自笑了起来，咽了咽口水，又对付着盘子中的虫子，灌了一口酒。
　　邓云垂眸，神情晦涩地屈了屈手指，头也不回地朝着魔主的宫殿走去。
　　“魔呢？吃霸王餐啦！”身后餐馆的老板哭天喊地道。

　　此时的魔宫陷入了死寂一般的安静，魔主坐在他暗红的宝座上闭目养神，只有小拇指有节律地敲击着扶手，发出“叮叮叮”地响声。
　　每一声“叮”都让站在他面前的魔头矮一分，面色青白，两腿筛糠一样，最后更是直接匍匐在地面，瑟瑟发抖。
　　“这么害怕吗，之前不还是挺得意吗？还背着我偷偷去人界？”魔主随意将脚踏在魔头的头颅上，轻飘飘地发问。
　　半响没有听到魔头的回复，感受着脚底地颤抖和呜咽地哭泣声，魔主碾碎了魔头。
　　“好像忘记他的舌头被我割掉了。”魔主扶额，无奈叹了口气：“这次是我不对，下次，唔，对不起，你已经没有下次了。”
　　“出来，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看够了，让我看看你是哪里来的小老鼠。”魔主玩味地看着一身道袍，面目枯朽的老人。
　　“大师兄啊—”邓云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叹息，此刻，命运的靴子落了下来，原本不安地内心却出奇地镇定了下来。

　　“没想到，今生还能有幸和故人见一次面，这个称呼真是许久未曾听闻。长安，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呢？”
　　“修为毫无长进，阳寿尽矣。”邓云平静说道。
　　“可要转为魔族，延寿数千载？”大师兄关切问道。
　　“已经活够了，等安顿好孩子们，我就可以闭目长眠了。”
　　“孩子们？看来长安听从了我的安排，成家立业了，甚好甚好。我们师兄三人，总算有一个能过着平凡的生活了。长安来魔界是为了什么，可要师兄帮忙。”
　　“魔族掳走了我的孩子们。”邓云并未解释自己并未成家，只是坦然说道。
　　“谁敢掳走师弟的孩子，我定要杀了他。”师兄一拍桌子，很是生气，
　　“是他，这魔头已被我杀了，师弟刚才也看到了，真不凑巧。师侄们在后殿中休息，师弟不放心，可以现在就去将他们带回去。”
　　邓云摇了摇头，遇到师兄之前，邓云已将在大佬昏睡的孩子们找到并安置好了。来主殿只为了解决罪魁祸首罢了。
　　只是，看着额头上顶着狰狞魔角，谈笑间就可杀人的师兄，心里如装进沉石，又冷又硬。
　　“长霄”邓云突兀喊道。
　　“师弟，怎么突然喊起师兄道号。”
　　“你，真的是我大师兄长霄吗？”
　　“师弟这话说笑了，我不是长霄是谁呢？”师兄反问道。
　　你是谁呢？和大师兄一模一样的面容，行为举止也与大师兄相差无几，连灵魂都与大师兄一样。所有的证据都向邓云证明了这就是大师兄。
　　“师兄，十年前我上了曙光剑派，替师傅报仇了。”邓云低头陈述道。
　　“然后，我杀了师弟。当时我认为师弟背弃师门，认贼作父，该死。”邓云笑了笑。
　　“可是，在这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琢磨那一剑，琢磨着师弟。荒山多好啊，师父慈爱，大师兄爱护，师弟虽然顽皮但在外人面前一向维护我。”
　　“为什么才一百年，师弟就忘了师仇，忘了同门情谊呢？前些日子，我才醒悟。荒山再好，那也过去了，短短十多年的光阴算得了什么呢？修士，修的是长平，日子长了，什么好的、坏的都成了回忆。珍惜眼前，抓紧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都是往事，往事如烟，看不见捞不着，抓着不放干什么呢？”
　　“可是，我一直是个蠢人，是个只会抓紧水中月的猴子，所以荒山我记得，师父我忘不掉，大师兄、小师弟，我统统都忘不掉。”邓云站起身，拔出剑。
　　此刻的他看起来可怜急了，脸上淌满了泪，头发花白，身体都是颤颤巍巍的，像极了凡间被人欺负的老头。
　　但此刻，他拔出了剑。
　　“你不是我师兄，大师兄不会想着入侵人界。我大师兄是个君子，他长于诗书世家，从小学的就是圣人作风，师父也是按条理框架的教他，他是做不了恶的。”
　　邓云一剑刺了出去，银瓶乍破水浆迸。一张皮囊飘在了地上，一团乌光飞窜而出。
　　“师兄，长平带你回家。”邓云蹲下身，笔直的背佝偻了下来。
　　身后，整个魔界如被擦拭一般，建筑、魔类轻易被抹去，咧开嘴的黑红色土地不知在笑着谁。

　　一座荒山上，只有坟茔三座。不远处是一座新起的木屋，木屋前平整的土地上，摆着石桌、石凳和一把古藤制的摇椅。摇椅上躺着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与一位目光呆滞的少年。
　　“爷爷，练剑。”少年拿着一把小木剑胡乱舞着，看起来很满意这个生辰礼物。
　　“长平，来练剑。”不远处，大师兄、小师弟笑着朝邓云招手。
　　“爷爷，爷爷。”
　　“去那边树下练，树下好，没太阳，晒不着。”
　　木头听话的点头，跑到树下，慢慢吞吞地摆开双手。左手食指、中指并拢，放在胸前，右手的木剑从腰间送出，直直朝前送去。
　　此名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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