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风再生

　　虽说风是同意了手术，可是夏夜坚决反对，无论任何人苦口婆心的劝说，都无济于事。
　　夜深了。
　　凉风习习。
　　繁星依旧灿烂。
　　夜静轻敲女儿的房门，“小夜，睡了吗？让妈妈进来好吗？”
　　“没有——妈妈我正想找您呢。”夏夜慌忙起身打开了房门，一脸的忧郁，手里捧着那本《为爱，悄悄离开》。
　　“还在看书吗？要注意保护眼睛。”夜静疼惜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夏夜苦涩的笑笑，“妈妈，我睡不着。我真的一头雾水，风的生命力怎么那么顽强啊，这上面记述了风的悲痛绝望，风的无助无奈，风的感恩痴爱。也记述了您的坚韧和无私，您的努力和希望，您对风那无言的爱。妈妈——真的谢谢您。您养育了风五年的生命，没有什么比这更伟大更崇高的了，人生的路上，风不幸陷入困境，当他自己都感觉一文不值的时候，在您的眼中，他没有丧失价值，您依然把他当成无价之宝，您依旧把他看成原来的风……我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屋及乌……”一滴蕴含无限感激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悄然无声地滑落。
　　夜静疼爱地抬起右手，轻轻抹去女儿眼角的泪水，“傻孩子，跟妈还用客气吗？如果妈妈不替你做这些琐事，那你五年的留学生涯怎会安心，两个硕士学位又怎能完成？只要你理解，你能忘却那个美丽的谎言，一切都所值了……我只是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帮你留住了那五年的青春年华……”
　　夏夜的眼睛里写满了感动和感激的荧光，“妈妈——风在这本书上说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点，无论什么状况，他都会铭记您的这份再造之恩。他很感激上苍带给他了这次磨难，因为他体会到了人间的真爱和再次体会到了母爱的真情……”
　　看着动情的女儿，听着女儿感人肺腑的话语，夜静的心里着实的安慰，她知道女儿已经长大了，已经不计较那个美丽的谎言了。她拉着女儿坐在了自己的身旁，突然很想把一些知心的话儿说给女儿听。
　　“其实——这是风的造化，风的韧力，风的坚强，风真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想起——他遇难的时候，在手术即将完成时，忽然大量出血，各个器官供血不足，血压急剧下降，心脏监护仪的P波也骤然消失。即使大量的氧气插进风的口鼻里，即使大量的血液流尽风的身体里，可是——心跳还是停止了，呼吸还是停止了，血压只有20，脉搏似有若无……我当时也以为他在劫难逃，可是他依靠顽强的生命力，出乎意料地活了下来，创造了生命延续的奇迹……几天以后，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呼出的第一个字，就是你的名字——夜。当时你哥哥把你从海里救出来，你一直高烧不退，并发了大叶性肺炎，为了便于照顾你们，你西林伯父把你也接到紫菱医院，你们一个在二楼，一个在六楼……你在昏迷中也一直呼喊着一个字——就是风……听到你们呢喃的名字，看到你们惨白的面容，当时我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快要崩溃了，我成了拆散你们刽子手，我忽然怀疑我那样做是对与不对？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所有的经过告诉了刚刚病情有点起色的风……风挺住了，风接受了，风理解并支持了我们的做法，因为他当时无助绝望，他不想成为你的累赘，所以他选择带着满腔的爱悄悄离开……”夜静侧头望着女儿，“还记得我在病房里告诉你，我临时有事必须要出差几天吗？”
　　“记得！”夏夜点点头，虽然当时她还有些恍惚，但意识是清醒的，她记得妈妈告诉哥哥，要他好好照顾她。
　　“其实——那几天我离开你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带着风回到了新加坡……孩子——风五年前的绝望无助，悲痛无奈，用语言是无法形容的，用文字是无法表达的，我想你不会从这本书了解的更深，更彻底……”夜静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不管如何解说，我都只是想告诉你，你才是风的动力，才是风面对生活的勇气，才是风面对全瘫的最大支柱，没有你——风不会顽强的活下来，没有你的那些书信，风也许早已绝食自杀了……”
　　“绝食？自杀？”夏夜困惑而震惊，“妈妈您是在说风吗？”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想象不出曾经优秀而骄傲的风，竟然会绝食、自杀……那又是绝望到什么境界，那又是无助到什么地步……心口传来一阵涩痛，她忽然很想去找风，很想陪着他，很想温暖他……
　　夜静心酸地点了点头，“那段时间铭记的痛楚，那段绝望记录的日子，我想让风来对你诉说会更有意义……”
　　“我要去找他。”夏夜忽地站起来，声音中带有心疼的颤抖。
　　夜静拉住欲跑的女儿，“等一下，我还有话对你说。”她站起身，平视着女儿，“我知道你害怕，害怕失去风，害怕手术不成功，害怕风失忆不记得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风的感受，他真的很想再站起来，他真的很想要赌一赌，神经再植寄托了他所有的希望……”
　　“妈妈——你不要说了。”夏夜迫不及待地打断母亲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拿风的生命去做赌注，无论如何我都要阻止这场手术。”
　　“自私——我的女儿怎么会这样自私？”夜静的声音中蕴含了丝丝怒火，“你根本就不了解风，你根本就体会不到风心中的忧伤……是的，风现在是接受你了，可是以后呢？不要忘了，他是男子汉，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子汉，他想要有能力保护心爱的女孩，他想要在人生的路上和她风雨兼程，而不是成为她的累赘，她的负担……在今后的岁月里，你能肯定风能摆脱心中的那份顾虑，那份自卑吗？如果你肯定那么你就继续阻止神经再植，我也无话可说。如果你不能肯定，那么为什么不尝试一下神经再植？如果神经再植成功，风就能站起来，就能在你面前抬起头来，就不会再自卑……你们也将牵手走向红地毯，也将在人生的路上相偎、相依……”夜静的情绪有些激动，“可是话又说回来，你不让风赌一赌，搏一搏，拼一拼，那又怎么能知道神经再植不成功，那又怎么知道若干年后，风不会后悔？风不会怨恨你……”
　　白色的灯光依旧眩目。
　　夜静说完这些话，略显气愤的转身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夏夜怔怔地站在卧房中央，呆呆地望着床沿上放着的那本《为爱，悄悄离开》。她真的不应该固执的阻止神经再植吗？她真的应该鼓起勇气拿风的生命去赌吗？……若干年后，风真的会后悔？会怨恨她吗？……心中某个角落的坚持忽然有些动摇了，黑色的眼眸里有抹挣扎，有抹犹豫……她要再次找风好好的谈一谈，神经再植他是一定要做吗？
　　走出卧房，穿过客厅，绕过S形大花园，进入安静的走廊。
　　风的房间还依旧亮着灯。
　　她轻敲房门，“风，你睡了吗？我想进来看看你。”
　　“夜——进来吧！”房间内传来忧郁的声音。
　　她推开房门，看到风依旧坐在轮椅上，紧蹙的双眉写出了心中的烦恼。心中突然泛起复杂的心痛，她知道他肯定是为神经再植手术而烦恼。
　　“风——一定要赌吗？一定要站起来吗？一定要做神经再植吗？”
　　“一定要。”他低下头，不去看她眼中的祈求，“我希望你能支持我的想法和选择。”
　　“可是……如果……也许……你想过吗？”她的眼圈忽然红了，像涨满秋水的蓄水池，晶莹的泪珠不自觉地顺腮而下。
　　“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你非要做神经再植的理由，如果这个理由有充足的说服力，那么我不再坚持，那么我支持你。”她的声音依旧柔弱，但却蕴藏了一种不可反抗的力量。
　　“虽然成功和风险是都是存在的，但妈妈不是还说成功远远大于风险吗？做什么事能没有一点风险呢？你就期待着成功，相信妈妈的医术吧！我坚信奇迹一定会出现的，因为你就代表着好运，好运一直罩着我。”他一脸的真诚与坚信。
　　短时间的沉默后，风抬起头望着她，黑色眼眸如星星般闪亮，“如果那个理由还不充分，那么我在补充几点。我补充的第一个理由是，我不想陈志先生再背负一辈子的良心谴责，我也不想他和西林伯父这庞大的巨资白白耗费。第二个理由是我不要我们的妈妈和这些优秀助手们的心血白费，这五年来他们几乎拒绝所有双休日，不分日夜的研究神经再植，为的就是我早一天站起来……还记得五年前，妈妈去紫菱看我们吗？当时的她是多么年轻漂亮，流逝的岁月几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可是现在呢？虽然妈妈身上依旧有当年美丽的影子，但是她为了我，为了神经再植，两鬓的头发都斑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明显的多了，甚至还有些微驼。我不能对不起妈妈。不管神经再植能不能成功，我都要试一试，不试就不知道会成功，不试我就再也无法站起来，不试妈妈的心血就将会付之东流，不试妈妈的才能将无法向世人展示，不试神经再植就继续是医学界的盲区……”风的情绪有些激动，“第三个理由是——我真的很想再次站起来，我不想再过那种无助而迷茫的日子，我不想再用羡慕的双眼去看别人走路的姿势……”
　　夏夜望着他，心口一阵酸楚，她能听出他声音里的哀愁与苦涩，她也知道他正在回忆那段绝望的过去，她很想去安慰他，可是她又不想打断他，因为她想知道他内心的一切感受，她想知道那段她不在他身边的空白，她想知道那个最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你知道吗？那段全瘫的日子，那段无助而绝望的日子，是我今生无法愈合的伤痕。”他的声音透出无限悲哀，思绪也有些飘移，“五年前，全瘫的我生活不能自理，只会吃喝拉撒，躺在床上就像个废人一样。妈妈把我从紫菱带回这里，她和那些助手们每天都很忙碌，为了更好的照顾我，妈妈高薪聘请了一个菲律宾女佣，女佣阿姨很好，很细心地照顾我的起居饮食，还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为我做全身按摩……”风的眼底涌现出无限感激的光芒，“但是由于语言的不流畅，我们几乎无法沟通。我时常透过玻璃窗望着蓝天发呆，一想到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站起来，就恐慌无助。一想到自己可能永远都像个废人一样，就悲痛绝望。”风苦涩的笑笑，“这种可怕的日子，生不如死，我受不了，我想到了自杀，可是我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我祈求妈妈给我一点安乐死，我想要快点结束生命，早点解脱，可是妈妈总是鼓励我，总是带给我生活的勇气。那段日子，只要妈妈来看我，我就会孩子气的兴奋不已……”风陷入了回忆，眼眸里写满的感动与感激，“起初妈妈每天都抽空过来，喂我吃饭，喂我吃水果，给我擦洗身子，给我谈人生未来……最后，妈妈来的时候越来越少，有时只是匆匆的看我一眼或者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悲伤和绝望又再次笼罩了我，于是我又想到了自杀，每当女佣喂我饭菜我都紧闭嘴巴，我开始了反抗，开始绝食，我想也只有绝食才是我想结束生命的最好方法。女佣阿姨很是着急，无奈的她叫来了妈妈。妈妈见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痛心的沉默，我看到了她眼里晶莹的泪花，我们对视了良久……妈妈突然开口问我爱不爱小夜，问我想不想知道你的一切消息……妈妈告诉了我，小夜——她以为我被海浪卷走而神情恍惚地奔进了大海，她因为我置生命于不顾……志伟哥哥不顾生命危险，把她从海里救了上来……她一直高烧不退，她一直在昏迷中呼喊着风……”风的眼圈通红，“妈妈说如果我还爱你，就为了你坚强的活下去……我不再抗拒，开始进食，开始在西林伯父寄来的录像带上学习……临近毕业，你才从病床上站起来去参加毕业考试，我没想到曾经门门功课满分因而获得蓝羽翼徽章的优秀女孩，为了我竟然勉强及格……其实我也参加了我们学校的毕业考试，那是西林伯父和俊一以及一位监考老师送来的答卷，由我口述完成的……”
　　泪水无声的滑落，心底仿佛被挖了个洞刺痛而滚烫，妈妈说的对，她是自私的。她跟本不了解他，她跟本就体会不到他心中的忧伤……
　　“你每次写来的书信，妈妈都拿给我看，都读给我听，都放在了我视线能触及到的地方。”风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床头柜，“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知道你的消息，知道你奋发半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哈佛商学院，知道你五年来拿下两个硕士学位，知道你身边不乏优秀的男孩，还知道有一个非常殷勤的叫做迈克的男孩……”风调侃着，脸颊也泛起悠悠的红晕。
　　溢满泪水的眼睛不由得轻轻弯起，她笑了，因为她几乎能闻到他语气里的醋酸味。她也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用发达的信息网络，为什么每次都要她写信回来，为什么还说见信如见人……
　　“我想做一堵为你挡风遮雨的墙，想陪你踏遍千山万水，想做你一生的护花使者，想一生都陪伴你滋润阳光雨露，一生都陪同你经受风吹雨打……这都是我想接受神经再植的最大理由。”他望着她，眼底有深刻的感情，“我不知道这些理由有没有充足的说服力？但是我真的很想站起来，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一个男孩把我比下去，我想做一个真正能匹配夏夜的男子汉！夜——陪我一同接受神经再植，陪我一同沐浴雨后阳光好吗？”
　　她望着他，眼底闪烁着感动的光芒，她再次动摇了，她承认她被他的理由说服了，但是——她还是不敢放手去赌。“风，在我心中任何人都比不上你，所以我不在乎你能不能站起来……”
　　“可是我在乎，我真的在乎。”他伤痛而坚定地望着她，“我知道你在担心，可是妈妈会竭尽全力……”
　　“风，我不能没有你。”她大声打断他的话，眼底有抹恐惧，“我真的害怕，害怕神经再植失败，害怕你会离开我，我不想你再幻化为我梦中的泡沫。”
　　“生命有时就是去赌，去搏，就像三年前妈妈为我做的脊髓再生手术一样。”他迫不及待地向她诉说，“我那时每天全无知觉地躺在床上，只能空洞地望着蓝天，可是有一天妈妈告诉我，她通过透彻扫描仪，发现我脊髓内有一条神经破裂，也就是这条破裂的神经压迫了大脑向躯干的信号传递，但可悲的是这条神经并不能支配下肢。但是如果把这条神经移除，我就能坐起来，上半身就可以自由活动，我当时兴奋极了。尽管妈妈也说成功率和风险率是半对半。但是如果五年后和神经再植手术一起做，风险率将会大大减少……但我还是决定去赌，因为我不想我后悔……你看——我赌了所以我赢了，如果我当时没有赌，我现在岂不是还生不如死，岂不是还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岂不是还无法帮妈妈研究大量的医学数据，岂不是还无法为你种下满园的花朵……”
　　真的是风，真的是风为她种下满园的花朵……心脏刺痛而感动，她可以想象坐在轮椅上的风是怎么费力，怎么用心地去打理这些花朵……
　　他向她微笑，笑容里透露出无限的坚定，无限的感慨，“放心，神经再植一定会成功，因为妈妈会竭尽全力，因为你在我身边，因为我能时刻感受到你的气息，因为我想活下来，因为我想陪你看人生两岸的无限风光，还因为只有站起来的我才能给你幸福……”
　　白色的灯光闪现出刺眼的光晕。
　　房间里充斥着感动的温馨。
　　她泪流满面的走向他，轻轻抚摸他俊美的面孔，“一定要做神经再植手术吗？一定要拿你的生命来赌我们的幸福吗？”
　　“一定要。”他抬起手试擦她的眼泪，动作轻柔无比，“不要害怕，不要担心——即使神经再植不成功——我也会活下来——因为我爱你……因为爱你所以我不会死，即使会——你的呼喊也会把我的灵魂从鬼门关叫回来……”
　　“风——风……”她趴在他的肩头大声痛哭，“可是——你会失忆，你会不记得我……”
　　“你不相信我吗？”他轻轻抚摸她略显僵硬的背脊，声音无比的坚定，“我告诉你——夏夜——即使风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记忆细胞，那个细胞里也会装着一个字——夜，那个细胞也会记得一张面孔——就是你……”他紧紧地拥住她，“夜——相信我，即使我丢失所有的记忆，也不会忘却我们的曾经，即使我不记得所有的人，也不会把你从我脑海中除去……”
　　夜已经很深了。
　　但月光还依旧皎洁地洒照在百叶窗上。
　　沉默良久——
　　她呜咽着说：“好吧——我不再阻止你，我支持你去做神经再植……”
　　他闭上眼睛，轻松地笑了。他想：有了她的支持，他一定会活着走出手术室……
　　她趴在他的肩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仰望璀璨的星空，眼底涌出无限的坚定，如果神经再植不成功，那么她会一如五年前不顾生命的奔进大海一样，陪他一同消失在尘世。如果手术成功，而他却失忆，那么她决不会放弃，一定会带着他，寻找他们过去的足迹，去唤醒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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