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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含泪诉隐衷
李云自然知晓他们不敢接弓,也不愿强求。她此次练射,只为试试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拉弓射箭,幸好答案是“还能”,如此也可让贺飞知晓自己已然康复。
她又丢下弓,往校场外走去,步履之中多了些许自信。
她还记得校场旁卖桂花糕的汤婆婆,自己在病中迷迷糊糊醒来几次,都看见汤婆婆守在自己身旁。其实早在这之前,李云便听贺飞说过,那日是汤婆婆冒了一个擅闯军营的罪名去唤他来营救自己,她自然是要好好感谢她一番的。
但今日李云醒来时,竟然发现她不在自己身边,她便想着主动去找她。
李云出了校场,便看见那桂花树下的摊位早已收拾妥当,甚至上面已被满满地撒上了一层金黄的桂花,原来汤婆婆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经营这摊位了。她走上前,轻轻拨开其上的桂花,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瓦罐落地的声音——
她转身,却见汤婆婆站在她身后,眼中含着泪水,一罐汤药坠在地上溅起的汤汁沾染了她频繁换洗而发白的裤脚。浓郁的中药味在桂花香中蔓延,李云第一次觉得这种苦涩的味道还如此好闻——
方才,汤婆婆没守在她床边,是因为她要在自己家中熬好了汤药带过来。
此时,汤婆婆连忙上前,双手要抱着她却没抱,环在她身边,像极了方才李云对着爱惜又不舍的铁弓想摸却不敢摸的模样。汤婆婆含泪的眼神止不住地在她身上游走,似是打量她的身体好了没有,等到心中终于舒了一口气后,她轻轻抚摸着李云的脸,“苦了你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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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婆婆带着李云回了自己家中,说要为她梳洗一番。
此时,李云乖顺地趴在汤婆婆的腿上,长发自一旁垂下。
虽是微凉金秋,但汤婆婆却接了满满一盆温热的水。她一手用一个小葫芦水瓢,将那温热的水浇在李云头上,水珠又顺着她的长发落下;一手轻轻地按揉着她的头皮穴位,这是一套能舒缓压力的按摩手法,当年她自己的孙女还小时,她便会这样为她洗头。
李云被她按得舒服,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听见远处桂花随风飘落的声音。
此情此景,好似她们真是一对血脉相连的亲爷孙。
忽而,好像有二三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她惊得睁开了眼,却见是汤婆婆又湿红了眼。
“怎么了,婆婆?”
“婆婆没事,只是想起了别的事,”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发、将她被水流冲散的碎片拨倒一旁,看清她的脸,“若是我孙女活到现在,也该有你这般大了……”
如此,李云便明白了她在思念的人是谁,也明白了她到底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她成了别人的替身,但此时她心中却没有丝毫恼怒,反而很高兴自己能成为这个老人的慰藉。
“你很想念她。”李云也温柔说道。
“她离开我……已有十五年了吧,那时她才三岁,还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看着我傻笑……”汤婆婆兀自陷入了回忆,“那一年,大旱呀,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家老头都是活活饿死在逃荒途中的,就是走着走着人就倒下了,再也没醒来,人瘦得肚皮都耷拉在骨头上了……我后悔呀,没让他在走之前吃上最后一碗饱饭,我也埋不动他,所以只能在他尸体前用土堆出一小块馒头……但我知道,那土馒头不好吃的,我吃过……”
李云仍趴在她腿间,静静地听着。
“老头子倒下了,后来大儿子也倒下了,再后来是他弟妹、他媳妇、他哥哥,一千多人的逃荒队伍,最后只剩下了三百多人……土馒头我堆过很多次了,到后来都很熟练了,最后,我们一家便只剩下我和三岁的小孙女。我用一根裙带把她绑在我身前,我发誓,只要有我一口吃的,便有她一口,我决不能让她先我倒下,但后来……”
汤婆婆哽咽着,几乎环抱着李云,不能再说下去。
李云也笨拙地拍拍老人的背,长发间的水也打湿了老人的衣袖。
“后来,有一户膝下无子的富贵人家,他们出千金要买我的孙女。我说,人都要饿死了,千金又不能食,有何用呢?但他们却说,他们有通关文牒,能进城,只要进了城,就不是流民,就能用钱买吃的,我孙女跟着他们自然比跟着我好……我哪里舍得呢!但是人都要饿死了!我要饿死了,但是我又舍不得……”
说到此处,汤婆婆拥着李云,这回是她滚烫的眼泪顺着她的长发流下。
李云更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婆婆,你也是为了你孙女好……”
但汤婆婆摇摇头,拥着她无助地哭泣。
“没事的,婆婆,您还可以回去找您的孙女,既是骨肉血亲,她未必不愿原谅您,而且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他们那一家人进了哪座城?如果可以,我也会帮您找的……”
但汤婆婆仍是哭着摇摇头,拥着她的力气更大了。
李云顿了一顿,大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她曾在李明锦书房中读过某卷史书:某年,大旱,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当年她还不懂这短短字里行间背后是何等人间惨状,“人们”不知几何,“饿殍”不知几何,“易子”更不知几何,其中哀怨悲怆更是不知几何。因为书不尽、因为不忍书,便不书了,那写书的人也好生无情,但此时,李云忽然懂了。
汤婆婆就在她面前无助地哭泣着,好像仍在当年那条逃荒的道路上面对数不尽的饿殍一般无助。她成了他们家唯一逃荒成功的人,但又有什么用呢,她都已经这么老了,也没有力气在与别人开启新的生活。这么多年来,她还守着一个与她孙女相识的女孩,赎罪式地为她好……
李云埋头悲悯,天灾人祸就是一道坎,有的人没走出来,有的人走出来了但心却仍和被留下的人一起留在那道坎后面……
此时,李云也不愿见婆婆如此难过,便抽开身,双腿跪地,直视着她的双眼道,“婆婆,我虽不是您的亲孙女,但如今我这条命也是您救的,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以后我会把您当我的亲婆婆来孝敬您。”
说着,她便要磕头,洗到一半的长发坠在泥土间,汤婆婆连忙将她扶起,心疼着说道,“你才刚下病床,不要做这种事情才好。”
李云笑笑,方才她还在校场中连拉三箭,此时磕个头又怎么了。但这回李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隔代老人那种过于呵护的关心,这种感觉过于奇妙,好似她有了真正的家人一般。
她知道,自己偷走了汤婆婆对另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的爱,所以此刻,她暗自发誓,从今往后,她会代替那个女孩好好孝敬汤婆婆。
李云又将脑袋搁在婆婆的腿间,双手仍安抚似的一直抱着汤婆婆,双目仍为她垂泪,而嘴角却不住地为自己而欣喜。婆婆刚收了一个孙女,此刻好似也为她的笑容而感动,胡乱地擦擦眼泪,压抑下心头的悲痛,又继续帮她洗着头发。
汤婆婆将备好的木槿叶揉开,抹在她的发间,又将新鲜摘下的桂花揉碎,将清香的汁液滴在她发间,然后再用温水全部冲干净。满是皱纹的手顺着流水将她的发丝一顺到底,如同对待自己亲身孙女一般包含着爱意和期许。
自此刻起,李云才有重换新生的感觉。
她抬起眼,与婆婆对视,二人的眼睛都是通红的,但其中笑意都是相似的。
婆婆将她扶起身,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下次再帮你洗好一点,这次怕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水又凉了。”
李云笑笑,隐约间还能闻到自己发间的清香,“这次已经够干净的啦,婆婆!”
汤婆婆又取过一块干净的衣布,将李云的头发细细擦干。李云在这回洗头前没有扎好发带,汤婆婆便用自己常用的木簪帮她挽了个寻常女子的发髻,还在她鬓边插了二三桂花。
装扮好后,汤婆婆捧着她细细端详,“这才对嘛,姑娘家还是漂亮点好!”
李云也对着一旁没来得及倒掉的水细细端详,这一回,她竟不再像是个武夫,倒真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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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在汤婆婆家洗好头发后,便只身一人走回校场。汤婆婆的家距离校场也不远,只半条街的距离,汤婆婆还要在家做饭,李云便不要她一路相送,执意一人回来了。
但此时途中,李云却见一仗人马奔来校场。她看得清楚,为首一人身着锦鸡彩绣的官服,单手御马,另一手当空捧着一捧明黄书卷。
李云忽感不是什么好事,便急忙赶路,跑回到校场。
而进了校场之后,却见全校场的士兵都在这队人马前俯首跪地。
队首那一人一跃下马,执着那明黄书卷,对着满校场跪成一片的人朗声喊道,“前骠骑将军贺飞接旨!”
李云与满校场的兵卒都一愣,那五个字听得分明——“前骠骑将军”,后两个字也听得分明——“贺飞”,但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几个字连在一个。
她呆呆地看着,贺飞自人群中起身,弓腰走到这队首之人前面,又跪地俯首,接着人便展开那卷明黄书卷,朗声念到:
“今日草原狼氏屡屡进犯我朝边境,朕感念卿往日军功,不计前嫌,命卿恢复往日骠骑大将军之位,速速前往戟州,率师讨之。”
又见贺飞双手抬起,那一卷明黄的书卷终究还是落在了他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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