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签

　　太子投胎到了芈国，我于是跟在他身边，且看他如何一步步平定天下。
　　令我意外的是，这一世的太子前后信了法家、兵家、道家，到死不曾进过佛庙，我想普贤菩萨铁定脸色不好看，结果他老人家得知后波澜不惊，只轻飘飘撒下一句“我与太子的缘分已尽”，干脆利落地风遁了。
　　我观摩他超然物外的表情，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百年前跟我在玉皇大帝前自降身段吵得满嘴唾沫星子的跳脚菩萨。
　　我忽然想起那时候，我一肚子憋了不少委屈，文殊菩萨于是规劝我：“普贤菩萨心包太虚，量周沙界，礼敬诸佛，你切莫以为他是在同你置气。”
　　“可娘娘，普贤菩萨既将万事万物都视作如来法身，他怎敢当众打诳语，说我学艺不精。他这不就是对佛祖无礼，犯了大忌讳吗！”
　　文殊菩萨阖上眼没有反驳我，只让我日后自行参悟。

　　心包太虚，量周沙界。
　　即见诸相皆如来，一人是，一叶是，一沙亦是。
　　我虽然还不能理解普贤菩萨殿心境，但懵懂又觉得他确有此等造诣。
　　我想我是万万做不来的，因为我对着岑空的时候就无法做到像对着佛祖一般恭敬，我一见到他，满脑子就只留下一箩筐坏心思。

　　我又想去找岑空了。
　　我在人界徘徊许久，在扬州我碰到一个妓 |女，她谁都不嫌，不论是乞丐、高官，本国的还是敌国的，她一律笑盈盈地接待。她在街边抛头露面的时候很媚，眼睛像汪泉水，酥甜的笑意一眨一眨如同泪水泼出来，洒在每个过路人身上。
　　战争又爆发了，人人自危，表情一律沉郁郁的如临大敌。妓 |女便成了其中一个难得的人。
　　我问她为什么不走，叛军就要过来了，她那时倚着栏杆摇风铃，娇笑说来就来呗，来多些才好嘞。

　　“你不怕死么？”
　　“我又甚么时候活过？”
　　她站起来把帕子盖在我的脸上，鼓来一阵旎旎的香风。
　　“你闻，是不是桃花的味道。”
　　我摇了摇头，她迷惑了一瞬，仿佛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不是桃花香。
　　“你莫欺我，这真的不是？”
　　我再次摇头，她丧了气，改口问我是哪里人，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算命的，她嘀咕了一声：“我倒还没见过女神棍哩。”
　　她也真当作了新鲜，要我算算看她的生平，我照实说了，她马上起了兴味，非让我猜猜她犯过什么事。

　　“你杀过人？”我闻声吓了一跳，她叉腰朝我哼：“床上的事，算杀么？”
　　妓 |女说，她那时好不容易逃出了村，倒霉极了又被路过的军队掳了。士兵是本国的兵，干的却不是人事，一个个拥上来扒她的亵衣，生生把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驯成了营妓。
　　“领头的将军听说还是哪家王爷的表哥，我呸！就是个畜生披了人皮，我趁夜阉了他，躲在粪车里跑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打滚，一会又戛然停下了，目色炯炯地盯我：“漂亮丫头，你杀过人吗？”
　　我犹疑地摇头，她失望地叹气。

　　我打算告别她去找岑空，她问我谁是岑空，我说他是一个小和尚，但脑子出了点问题，老以为自己是个儒生。

　　她哭丧着脸不想我走，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趣人儿。我劝她放下仇恨自爱自重，还给她说了佛教里的三重烦恼，她这十几年就是耽误在第一层“见思烦恼”上太多，不如舍掉爱憎，早日五蕴清明划算。
　　唉，我虽游离于佛堂外，却真真是一刻不忘给佛祖招揽香火钱。
　　她瞪大眼睛，说没想到我还是个佛教信徒。惭愧，深究的话对于佛教道义，我也仅是一知半解，不过从小在西天长大，耳濡目染罢了。
　　“那你走之前，先闭一下眼。”她有些娇蛮地指挥我，我顺从了。
　　我又闻到一阵脂粉的味道，妓 |女把手帕遮在我脸上，我忽地觉着额头上一温。
　　“看什么看，姑姑我的吻可是千金不换的！”她推搡我一把，妆容又冷又艳，转头趾高气昂地走了。
　　我惋惜她是个奇女子，只是生不逢时。

　　一年后我回到这个地方，才听人说那妓|女叫桃花，一月前病死了。
　　桃花死前还坐在凳子上喝酒，旁人只以为她是醉倒在桌上，也就没理会她，最后还是一个登徒子摸她大腿时发现她身体冰凉。
　　传闻桃花死时，脸上还蒙着她那条从不离身的香艳艳的绢帕，红盖头一样怖人。

　　我找不到岑空，世上又少了一个桃花。
　　我迷茫地想岑空是不是也轮回好几世了，是不是也遭遇了什么非人的待遇，我是不是不可能碰见他了。
　　我没想过放弃寻找岑空，但难免心灰意冷，尤其是在桃花死后，我又遇上了好多好多不幸的男人女人，每当我看到他们因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嚎哭，悲哀下总会想岑空会不会也在这些不幸之列，于是我的脚步走得更密了。

　　总算老天开眼，让我和岑空重逢，时节如流，这一次重逢竟离他上一世足足有六十年。
　　我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的样子定然煞是搞笑。
　　没办法，我太激动了，激动产生伤感，伤感引发怯懦，此刻我能做的只有尾随，并用力捂住嘴巴让自己不至于呜咽。
　　他着一袭白衣，不是道袍，不是儒服，更不是袈裟，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鲜白衣饰。
　　“岑空。”我好久才敢低低唤他名字。
　　他没有听到，接着走了。

　　岑空认不得我是情理之中，可我被欢喜冲昏了头脑，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意识到他眼睛似乎失明了。我一边自责没早点找到他，一边忙不停地上前献殷勤。
　　“公子，公子！我叫妙缘！妙手空空的妙，金玉良缘的缘。”
　　“你是不是看不见啊？不不不我绝对不是在奚落你，就是想你那么辛苦给你帮点忙。”
　　“原来你叫岑空啊！岑公子我真的没恶意，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啊……”
　　“岑空，你为什么要去东边啊？我听说那里打仗打得很凶诶。”
　　“岑空，岑空，你饿了吗？”
　　或许我的确磨叽了，然而我在这人世寂寞了几十年，才等来一个不缺胳膊少腿的岑空，我实在收不住那张闷坏了的嘴。岑空被我缠上也是不幸了，但我相信只要我陪他够久，他一定能发现我是个不错的旅伴！

　　岑空默不作声接受了我的纠缠，可把我心疼坏了。岑空一定是太孤单了，所以连拒绝陌生人的亲近都做不到。
　　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走了好些日头。
　　中秋，我们路过一座小镇，镇子靠近战争的前线难落萧条，我忆起自己曾给岑空算过生辰八字，正是八月十五的诞辰，我忍不住高兴，虽然知道岑空看不见，还是把他拖到河桥边说了阵夜话。

　　人界正遭浩劫，可月宫依然在那天边，圆滚滚的居在梢头：遥远清冷，恬淡皓大。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岑空的面色，他眉目俊朗，一直是我魂牵梦萦的温儒模样。
　　“岑空，今日是你生辰，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岑空看不见，所以我把上上签放到他手上，让木质的签身仔细贴着他的手肉。
　　我难得有了些紧张，这支签是我用自己的元身凤凰木雕的，我送出手过两次，都是给了岑空。我珍惜它到几乎要命的程度，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我和岑空之间唯一的信物。
　　“岑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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