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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阁(下)
一开始沈沉阁还以为禅明是要去为什么大户人家祈福,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一些平常村舍人家。
禅明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推开其中一户门口的竹栅栏便自顾自的走了进去。
那是间茅草加土石堆砌而成的房子,房子旁有一个低矮的木棚,棚下有两只母鸡正静静的端坐,而另一旁有一头年迈的老黄牛在嚼着草,隐隐约约间听到屋内传来哭声和争吵声。
沈沉阁跟着禅明走进茅草房,屋内光线暗淡,只有几缕阳光顽强的透过窗户照进这块昏暗之地,微弱的光芒如同那草席上躺着的人一样,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屋内更是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看着草席上那人双目无神,嘴里翻吐出白沫,双手不停的抽搐着。
沈沉阁心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恶心,但过往的教养让他不能表明,便只能故作镇定。
可这时候谁会管他是什么表情呢?
看见禅明进来,站在男人旁那位神色慌张,骨瘦如柴的妇女连忙赶来抓住他的手,半是哀求却又暗含半点命令的口吻道:“大师求您救救我相公吧!他怎么成这样了?!我们家可请不起大夫啊……还请您救救他。”
听此话,沈沉阁还以为禅明真懂一点医术,谁知却只见到他走到病人床前,一边转动着佛珠,口中一边呢喃着佛经。
沈沉阁:“……”
过了好半天,在那位妇女的女儿的道谢和送别下,禅明和沈沉阁二人走回湘无大街。
路上禅明突然开口说道:“您方才给的银两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只能是给他们准备棺材木的钱,治不好病人的。”
沈沉阁也毫不客气的回应道:“那也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话说回来最没用不应该是您念的佛经吗?一来不治病二来连准备丧事的忙都帮不上。”
禅明依旧是摇摇头,微笑道:“非也,这是我佛的祝愿。”
沈沉阁连忙摆手道:“呵,又来,您之前不是说佛已经累到只能笑了吗?那他的祝愿又能有什么用呢?”
禅明:“这份祝愿能让信徒心有怀想,心中有佛,多活几天罢。”
沈沉阁冷笑道:“怀想?真是好笑,人还是得死,佛还是没用。”
禅明:“是呀,佛一直都是没用的。”
“……”
沈沉阁原本以为他会继续反驳,谁知道他竟这样回答,一下子怔住,不知该回什么好。
禅明则自顾自继续说道:“佛太累了,已经虚弱得快连笑都笑不动了。这世上有太多事令他无能为力,他看多了,一天接一天,心比身更疲倦。”
沈沉阁:“……”
夜幕降临之前,他们二人各自散去。
可沈沉阁却整夜不能寐,通红的双眼满是血丝,那个抽搐的男人,那位跪下来哀求禅明的妇人,那个扒拉着垃圾的妇女……这些一幕接一幕的在他脑海里飞过,一张接一张,划破他的意识海,莫名的悲从中来。
半个月后的某日,沈沉阁刚去秦府谈完婚嫁之事,准备这个月下旬便正式迎娶秦苑夕过门。
秦府沈府最近更是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的在筹办婚事,秦苑夕近来更是笑得比三月的桃花还要美,她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之中,浑然不觉沈沉阁神色中的不对劲,旁人只是道怕是临近婚期新郎紧张的缘故,也没有多想。
某日,沈沉阁外出办事后正骑着马归家,城外廖无人烟,只有他这一支队伍行走在官道上,牟的一阵无名风刮起,一块破烂不堪的麻布顺着风飘来,正好落在沈沉阁的肩头上。
好半晌,沈沉阁死死地盯着那块破布,满眼血丝,他嘴唇紧闭,双瞳难以置信的放大。
见他此状,身边的家奴无一敢上前询问。倒是沈沉阁先回过神,他拿下肩上的破布,把它放在手心,然后声线颤抖的对家奴吩咐道:“你们先行归府,我随后再回。”
他这一发话,家奴们纵使发现他神色不正常也不敢再待下去,赶紧开溜。
沈沉阁认得那块破抹布,是那个在街边扒拉剩饭剩菜的妇人的,那日归家时他顺道转回去,发现妇人还在,便过去塞给了她一锭银子,至于妇人后来如何了都是他不知道的……
他跌跌撞撞的下马,漫无目标的在林子里瞎逛,破烂麻布却是紧紧揣在手中,直觉告诉他这林子里有他要看的东西。
……
那是一个小土包,准确的来说是一具被人草草盖上些许泥土的尸体,沈沉阁下意识的刨开泥土枯枝。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脸上,手臂上满是抓痕,手里还抓着一抔发黑的东西,是混烂入泥的残羹。
“你帮不了她的。”
“您的‘帮助’对她而言只会是攻击,这您清楚吗?沈施主。”
“对啊,我们只能看着。”
“众生皆苦,佛也无能为力。”
“……”
禅明的话回荡在他的意识海里,四下撞荡,众生皆苦,你所求为何?
这么过了好些天,沈沉阁一直没有回府,沈家夫妇和秦苑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连婚礼布置都被迫中断,还报了官府却依旧不知沈沉阁的下落。
终于在第五天,秦苑夕他们收到了一份信。
打开一看发现是沈沉阁的笔迹,信中言简意赅的道出他这几日发生的事,去了的地方,只是信末写道:孩儿不孝,也对不起秦姑娘。但现已脱离红尘,度入佛门,法号尘世。还请爹娘和秦姑娘忘了沈沉阁这厮人吧。
忘了?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临近婚期出家?亏你想得出来!!
为什么!?你在做什么啊沉阁?!
阅完信尾最后一句,秦苑夕犹如被天雷直击一般,整个人颤颤巍巍差点倒下,还好一旁的婢女心有所感,立马冲上去扶住了秦苑夕。
她抓着婢女的手,了无意识、六神无主,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断断续续地道:“什么……着怎么回事?我要见沉阁……我要见沉阁……沉阁!”
转眼便发疯似地跑出沈府,以身揽住沈府的一辆马车,动身奔去寒山寺。
城中天雷阵阵,乌云密布,暴雨将袭。
去往寒山寺的路上丝丝小雨骤然变为倾盆大雨。
“轰隆——轰隆——”
“啊——”坐在马车里的秦苑夕被突如其来的强猛撞击一下子掀翻了身,车帘外车夫喏着性子,歉声道:“小姐,刚刚的雷把前面的一棵树劈歪了,马受了惊吓跑了!这一时半会怕是没法……”
还没等车夫说完,秦苑夕掀开车帘跳下,什么也不管,在泥泞的道路上淋着雨狂奔起来。
看着她落魄的背影,车夫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思虑再三决定还是先回沈府禀告再去寒山寺寻秦小姐。
寒山寺外,大门紧闭,谢绝香客。
大雨丝毫不留情地打下,任凭秦苑夕如何撕心裂肺的大喊,如何用身子撞击着门板,如何苦苦哀求:“为什么啊!沉阁为什么啊?!你出来!你开门见见我,我……我求求你了……求你……见见我啊……”
可是暴雨不停,木门不开。
雨水顺着寺庙中墨绿的剑兰叶滑下,一滴又一滴,归入泥土,无声无息,如此宁静。
寺门外她依旧不停地在拍门、在哀求、在哭喊、在撞门……却始终没有人来为她开门,甚至连一个来劝她回去的人都没有。
雨下得再大与她有什么关系呢?里面站着的那个人与她又是什么关系呢?她不懂啊!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手早已血肉模糊,她不得不虚弱地半跪在地上,哀求声中夹杂着一上一下的喘气,口中不停地道:“……求求你……沉阁……告诉我为什么?求……你再、再看……我……哪怕一眼都好。”
泪本来已经被她哭尽,而此刻眼眶却又再次决堤。
“嗒——嗒——”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在这大雨磅礴中不合时宜的传来,她破碎的神经一下子被刺激到,但奈何她已经虚弱到无力站起,一个踉跄又重新跌倒在地,但手中掩盖不住兴奋,双手趴在木门上,道:“是你吗?沉阁?!是你吗!”
寺庙内。
“……”
“雨大,回去吧,施主。”
“你开什么玩笑!你出来见见我啊!”
“……施主,过于执着劳心伤身,还请施主回去吧。”
秦苑夕的泪与清澈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地上一股血腥味慢撒开来。秦苑夕用哀求的语气骂道:“沈沉阁你这个混蛋!!”
“滴答——滴答——”水珠毫无留恋地从叶上滑落,脱离绿色,归入大地。
“……沉阁,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出家?
为什么弃她不顾?
但这些对于现在的尘世大师来说已然无法解释了,他心中已了却红尘,再无牵挂。
“施主,贫僧法号尘世。”
“你在开什么玩笑!你别闹了!你叫沈沉阁!你叫沈沉阁!你不要骗我……你骗我…
“……”
“秦施主,你之前不是问过贫僧为什么佛不会跳舞吗?那是因为佛看到、听到的祈愿太多了。人活在世就会有许多所求之物,爱情、生死、成就……佛太累了,累得连笑都是件十分艰难的事。”
“所以啊,佛已经累到虚脱无感,他再也分不出一丝的气力去跳舞,去品味人这间冷暖了。”
“他能做的便是无欲无求,不思不想,剩下的便都是万物造化。”
门外的秦苑夕苦笑道:“什么狗屁无欲无求、万物造化,你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吗?!你懂得什么是死生虚妄吗?!你就是在放狗屁沈沉阁!!”
“唉,施主啊。佛已经不能跳舞了,我能做的便是继续带着他的祝愿走下去,不负这天下信徒。”
秦苑夕沙哑着声音地哭道:“所以啊?你不负天下人……却独独要负我……是吗?”
这一次,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门后之人已经离开。
“呵——”
秦苑夕也没有再苦苦哀求,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回家。
寒山寺外,有一女子迎着雷雨,幽然起舞,带着强烈的哀怨愤恨,抛去往日的佛性,越跳越凄惨,越跳越诡秘……最后消失在雨中。
当秦苑夕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躺在秦府的闺房内。沈氏夫妇前前后后来看望过她几次,她都谢绝了。附近一带更是留言四起,就连茶馆说书人都会说上一两段“沈府公子连夜出家,秦家小姐狠遭弃”的故事。
最后没过多久,当人们再次见到秦苑夕时,是在一个明月当照,群星璀璨的夜晚,那一夜,湘无大街方圆百里的寺庙同是起火,一片红亮。
当周遭的人都在慌张地喊着:“走水啦!走水啦!”时,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在火光中摇曳着,用她那妩媚刺骨的嗓音清唱道:“呵,万世皆是空,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一切为天应,不生不灭不垢不增不减。佛啊,你说你为何不会跳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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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
沈沉阁这孙子真的,一直不想动笔写这段,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