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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送走母亲,黎诏前往边凉前,多少为老婆孩子做了些安顿。
他舍下脸去求宿舍楼里一位同乡婶婶帮忙照顾刚做完月子的老婆,每月结算一次饭钱,麻烦婶婶做饭的时候顺道给虞晚云留一份。
当着父母面被邻里又夸又羡的姐弟俩终于在路边墙角的闲言碎语里,成了众所周知的儿女债——双胞胎是好,可养起来费钱又费力,瞧瞧小虞精气神都弱了,恐怕连个通透觉都没睡过。
黎青生现在只需要做一个乖巧省心的小婴儿,相比不分白天黑夜闹腾的弟弟,虞晚云对她的关注与日俱降,多数情况是虞晚云用她来哄劝怀里嗷嗷不休的黎进生:“学你姐姐,乖一点嘛……”
进生永远不知道同一屋檐下,他不只有一位姐姐。
蓝生大部分时间都陪着青生,有时她发现了一两件奇事或是无聊了,就撺掇青生假寐后灵魂出窍和自己一起去看去玩。
没人计较婴儿的睡眠时长,两个魂魄借此不时游荡人间,无拘无束,自得其乐。
青生失去了记忆,蓝生可没有。她常常念叨上辈子没来得及看的书和风景,现在就拉着青生一起走遍。
甲方要求青生绝无异议,蓝生的趣味几乎全部契合青生的喜好,数年间,她们计算好为数不多的航班路线,两人以灵魂为形来去无阻。
江河五岳,边疆远洋。她们拜访过月夜下的湖泊,也在闭馆后的博物馆里尽情观览。她们记录蚕农煮茧拆丝后一张张丝网怎样织就精致绸缎,也围观了野岭间大熊猫幼崽逐渐变成圆滚滚的露馅芝麻团子。
能跑会跳后,虞晚云把儿女送到了单位托儿所,那儿的老师被淘气吵闹的孩子费尽气力,鲜有目光投向安静懂事的青生,提到她说的最多的无外乎贪睡、话少、不喜欢和别的小朋友玩。
虞晚云还愁过女儿过于内向会变得孤僻,私下嘱咐进生要带着姐姐玩。进生是懒得管那么多的。他一到托儿所就呼朋唤友,别的事全扔脑后了。
五岁生日前夕,蓝生以生日礼物的名义邀请青生去了一个偏僻地方。
她们搭上一架飞机,脚踩机翼,风流在周身呼啸而过,无法感受力度的魂体也能听到喧嚣。
其实机舱内有的是空间,但她们早已爱上穿破云层被太阳照耀的感觉。
当云层变得稀薄,陆地上的山脉皆可入眼,蓝生拽住青生,两人同时数“一二三”,旋即飞身而下,自千丈之遥坠落苍穹。
青生蓝生在山岭里飘舞前行。水寒树深,她们渐渐看不到人类涉足的痕迹。不断的飘荡游弋,最终在一株隽秀独逸的桃树前驻足。
“别看它平平无奇,等它结果了你就能看见每个桃子都是成双成对长的,”蓝生抬手指着两颗挤在一起半生未熟的小毛桃给青生看:“你不觉得很像我们吗?”
“有点像,”这棵隐于山野的桃树不知什么缘故在青生的心脏上烙下一个印记,她轻抚树干富蕴生机的外皮,笑问蓝生:“你是不是有新愿望了?比如余生在独处中度过,无人打扰遗世独立?”
“不是余生,是及早脱离现有环境,”蓝生摇头:“我希望以18岁为期。自那之后,你衣食无忧。”
蓝生说:“我的所有心愿都不冲突,它们都是我曾期望的人生。”
五年时光,黎诏和虞晚云东借西凑,买下了新房子。
爸爸依然在边凉,妈妈忙于工作,送他们去外公外婆家住了近两年,近些天才接回身边。
五岁的青生进生该上学前班了,为明年上小学打个前奏。虞晚云实在没有空闲,出钱麻烦邻居奶奶照应孩子的午饭,再将家门钥匙穿根绳索挂到青生脖子上——她害怕成天疯玩的进生把钥匙弄丢。
时至九月,黎青生和黎进生走进了人生第一间教室。
铅笔和蜡笔画出的艳彩都是崭新的人生底色。从拼音和个位数加减法开始,学生的身份缓慢而无可退却地在孩童身上固化成型。
每天带拼音抄写一页生字,写二十道算数题。大人看起来可以忽略不计的作业量,却是大多数小孩子哭哭啼啼拒绝的负担。
黎青生没有这种负担,她的灵魂必然不是幼儿,连蓝生都对现在的校园生活非常满意,时常念叨上辈子早早没有的音讯的老师同学重新见到了。
若有变化,大概是即使有热心小朋友邀请青生跳皮筋打沙包,青生无论出于甲方要求还是自己的内心,一律谢绝。
“等长大了,我们都各奔前程不联系了,现在关系好得难舍难分也没意思。”蓝生这么说,虽然她上一句话还在感慨教音乐课的黄老师是她上辈子见过最最最温柔的老师。
初秋风爽,虞晚云提早下班的回家路上撞见玩了一头汗的黎进生。
当妈的想起每天进家门前女儿都听话地把米饭放进电饭锅蒸上,能洗的菜全洗好,乖乖坐在书桌边写作业或是看书……再看看脸颊绯红的儿子,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
“黎进生,我怎么没见你写过作业?”
和妈妈团聚不久的黎进生还没挨过打,此时已被虞晚云的怒吼吓地掉眼泪,抽泣着被亲妈拎走,惹得周围一块玩的朋友怯怯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半天说不出话。
等青生打开门,虞晚云直接将进生一把搡进来,重重甩上门。
她让黎进生站好,一字一句地数落他:“天天玩,到处跑,作业也不写,家务也不帮你姐姐做!”
蓝生贴在青生背后,在她耳畔低语:“听见没有,‘帮姐姐做家务’,看来咱妈觉得你做饭洗菜是理所应当的呢。”
虞晚云坐在沙发上骂完,取一截食指粗的细竹棍抽了进生十多下手心,疼得进生鬼哭狼嚎的。她不厚此薄彼,拿着棍子点了点青生的手背,一副要打不打的样子:“你是当姐姐的,为什么不管你弟弟?他的作业写没写你不知道?”
“她这个当妈的都不知道,还有脸说你呢。”蓝生继续冷笑。
青生听出了蓝生的不满,她正好想借着这个话头试试虞晚云的脾气,于是问道:“你是当妈妈的,为什么不管你儿子?为什么不知道他没写作业?”
另外一大一小两个人,以及蓝生这个魂集体震惊了。
与虞晚云做了多年母女的蓝生显然比青生进生清楚亲娘的性情。
刚过而立之年的母亲正是一腔热血扑在事业上,很少顾及孩子的时候。严厉甚至纯属宣泄负面情绪的打骂是她的主要教育手段,蓝生很清楚虞晚云回过神儿来会干什么。
结实的棍子抽在青生脸上。
而进生已经不敢哭了。
“你跟谁学会顶嘴了!上了几天学你还学会给你/妈顶嘴了!”虞晚云想打的并不是脸,接下来的每一次,她手里的棍子都精确地落在青生嘴上。
人类幼年的身体原本是为了感受爱和呵护才长得柔软可爱,可惜大自然无法战胜人类社会进化出的险恶规则。
青生难以控制眼睛里流淌泪水,她抬起手臂护住脸,立刻被虞晚云狠狠扯开。这个动作给了蓝生灵感,她急忙探入青生的灵台,扯出她的灵魂。
陡然失去魂魄的黎青生倒在地板上,两手散开,眼关闭合。
虞晚云停下手。
“……青青?”
她蹲下身呼唤:“你怎么了,装什么死!”
“青青!青青!!”
触摸过女儿的鼻息和脉搏,妈妈终于放下棍子了。
“你不会跑吗?干站在她面前等着挨打?!”蓝生气的魂体都鼓了一圈。
青生坐在天台的栏杆上晃晃腿,问她:“你不是想知道有了儿子,他们会怎么对待女儿吗?”
蓝生无言以对,她挨紧青生坐到栏杆上,俯视地面匆匆归窠的人。
“离18岁还有13年,”她叹息:“我不对我的父母抱有任何希望,看来我们笼统简单的目标是对未来的放纵。”
她们默默注视彼此,读懂了各自的眼神。
“你来制定一份尽可能详细的计划,我作为执行者,同时需要你的监督提点。”青生缓缓说道。
“过往只是参考,我们还要有防范突发意外情况的准备。”蓝生补充。
甲方乙方共同规划新的生命方针,直到暮色四合。
救护车呜呜地来,接走了生命体征微弱的黎青生和哭号的虞晚云。留下一众吃饱晚饭却依然饥渴的八卦皮囊。看热闹的人们推开窗探出头、停下脚凑近看,指指点点,神采飞扬——像极了为一点鱼饵聚集的观赏鱼。
“遇到你之前,我身边最不缺这种乏味的生命,大概只有离群索居才是我们的出路。”蓝生背过身,恰好面朝月升,残月宛如碎瓷,挂在斜阳残存的天幕上。
世人将姮娥仙子的绯闻传唱成奔月神话,数不清的文豪为它大发诗兴,产生美感的不是同一水平延伸出的距离,而是难以叩问的高度。
以及光辉。
“我想给咱们的计划起个名字,”青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温和迟缓:
“桃花源。”
凌晨时分,青生回到躯壳。
劝说虞晚云转院的医生听见正常强度的心跳,不亚于直观了一次生命奇迹。
穿着白大褂的天使们一层层围住青生,当她睁开眼睛,他们反而成了最兴奋的人。
医生询问黎青生的身体状况,虞晚云搂住女儿泣不成声。
落在脸上的伤已变得红肿,像一条条红绦虫。
当有医生问起为什么摔倒昏迷,青生便指着红白相间的脸蛋说:“因为妈妈打得太疼了。”
一位老医生早就不相信虞晚云下手没轻重,无意造成的说辞,厉声斥责虞晚云:“五岁的孩子,身体机能还很脆弱,别说打,稍微受到惊吓都有吓死的!你打她,她害怕,一口气没匀过来都可能造成窒息,真出大事了你才知道轻重吗?!”
“我也是头一遭当妈,孩子爸爸常年不在家,我一个人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我也不能顾全啊。”虞晚云仿佛更委屈,她哭诉道:“我累了一天回家,儿子不写作业只知道玩,女儿还说话气我,我才没控制得了脾气。”
青生没有安慰哭泣的母亲,她偏过头问那位医生:“伯伯,我的脸疼,什么时候能好?”
虞晚云马上不哭了,看着青生的神色颇有埋怨。
“还说自己是当妈的,哪能往孩子脸上下这么重的手”医生老伯刚才有所平息的怒气迅速重燃。
一直背对虞晚云,缩在青生枕边作捂耳状的蓝生,给青生竖起大拇指。
虞晚云为青生请了半个月假,她原本以为两三天就好,但是黎诏为女儿的事特地请假回家,说什么也要让孩子多休息一段时间。
到家的当天,那根竹棍被折断丢进垃圾桶,黎诏和虞晚云吵了一架。
黎诏认为虞晚云脾气暴虐,不会教育小孩,让女儿遭了罪;虞晚云便回呛黎诏让他亲自带孩子试试,没有出过力就没资格指指点点。
夫妻两互相埋怨指责,到头来相视落泪。
黎进生坐在书桌前,补齐了开学以来所有作业,手指被铅笔棱硌了一道深深的印子。
青生陷在被窝里睡熟了,不过她的灵魂或许伫立在某片海域的礁石上,静聆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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