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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托付
母亲在我十四岁生辰后突然病了。过去这些年她不曾病下,只偶尔心悸,所以这病来的很凶猛。我略知药理,每日随师傅诊脉,看见她容颜不改,只是昏昏沉沉的不能起身。师傅也越发消沉,常常带着伤心的酒气。我不去武场,每日守着她,将粥喂她。母亲瘦了些。也不理我,时而说些胡话,我听不清楚,但知道定然唤的是他。王早早遣了御医来,但总是束手无策。枫军和田御原本常来,又被师傅轰出去,嫌他们添乱。
王又寻了些巫师,说是祛邪。弄了半天只觉得更烦了。我和师傅商量着,眼下药石无用,只能从爹爹身上试试。我们将田御换上楚人装扮,从山间找来新鲜的香草加入水里让他沐浴。我看着他的身影和越发温润的气息,心想,"爹爹,你也是这样好看的吗?"
田御靠在母亲床前,轻轻唤道,"娘子。"母亲迷迷糊糊睁了眼,突然惊喜的呼了一声,"子飒!"要抬起手来,病中很是无力。我与师傅在窗外看着,有些欣喜。田御握着母亲的手,母亲道,"你见过阿揽了吗?她很好,很像你。"
田御微笑着说,"见过了,你将她教的很好。"
母亲苍白的脸略泛红,"我本该随你去的,只是阿揽,我不能丢下她。现在她十四了,等会她就过来,你看看…我们的阿揽,她多好…子飒…你来接我了。"
田御急道,"不,阿揽还小,你得活下去,大…娘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在门外轻咳一声,母亲微喘着说,"阿揽,快进来…你爹爹…"
我埋进母亲怀里,"娘,你不要阿揽了…爹爹让你活下去的…"最后竟轻轻抽咽起来。
母亲闻言,紧紧抓着我的手,又定定看着田御,"子飒,我…"一口血涌出来,晕过去了。
师傅急忙进来,又把我俩赶出去。我像孤魂游荡,只想着母亲,她温言,她恶语,她与我同榻,告诉我爹爹的事。许多人中伤她,她的毫不在乎。我没有爹爹了,难道连娘亲也要被天收走了吗?蓦然听到有人唤我,听不分明,回头见到模糊的身影。都模糊了,我不知道是谁,也许是树精?我抱着那团模糊,闻到青草的芬芳,我疑惑了,觉得那怀抱是温暖的,和母亲一样。我怯怯的叫了句,"爹爹…"听到有似乎的回应,"阿揽…阿揽…"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天蒙蒙亮,却刺的我有些睁不开眼。我想起母亲,掀了被子就往内寝跑。看到母亲正直着身子,梳理一头青丝。她听见声,摆摆手叫我过去。
我掠过她一夜新生的几缕白发,知是暂时无事了。她见我的表情,笑道,"阿揽,你也会和田御一起变戏法了。"我很难为情。
母亲说,"我这病,可算是'厚积薄发'。左右熬不过来年春天,怕是不能给你及笈了。"
我默默无言。她让我坐下,又说,"我生下你之后,连着陷入几场战事,又见着你爹爹身死,本就活不长了。只想着等你长大,才撑到现在。"我想,一般做儿女的,这时得呼天抢地的说些驳斥的话吧,可是又说不出来。我直视着她的面庞,仍然是威严不损,只淡淡的露出倦意。我回答,"我知道的,只是很舍不得你,你也不放心现在就走的。"母亲大笑,"阿揽,你长大了。"
我出来后,先去找师傅,将母亲的话说了。师傅这两天喜怒多变,又显苍老。他见我赤脚,道,"你不可太着急,如今你尤其不可乱。"我笑了笑,"见过母亲,我已想通了,这十四年,她过得苦。我已经占了她这么久,不该再拖累她了。"
师傅有些不满。我又道,"人皆有一死,我父亲虽死了,但母亲未曾忘了他,现在终要随他而去了,她会欢喜的。只是我们想念她而不能见罢了。若让母亲在这世上痛苦,我也不想。"
师傅说,"我又何尝不知,"他的银丝漂浮,这些年,他容色都如一株老松,苍翠遒劲。"只是南华若走了,我也…"
我打断他,"师傅,这世上的事,若能放的下是最好的。我虽不知男女之情,但也知万事不可勉强。现如今,阿揽只怕要随母亲处理许多事物,让母亲走得安心。师傅辛苦了。"做了告辞,便去看母亲了。
她精神不错,施了淡妆,手里还拿着一卷文书。见我进来,她微微点头,叫我近前。她指指榻上,但见到一个朴素的铁箱,抱到她面前。她从袖中取出钥匙开了,说,"这箱子只有两把钥匙可开,另一把,在大王那里。"我问,"越国的难事大多在这了吧?"
母亲说,"也不全是。当年我拥戴王,是因为他本性不坏,争位只是求自保。唯有他即位,王室才能得以保全。他也尊重我的意思,是个仁爱的君王,待你也很好。可是就国事而言,仁爱不足以抵抗外敌,其中有许多阴损之处,你也知道一些的。"
我摇摇头,"我从小衣食无忧,不曾在外经历,又骄纵,这些事我只怕不能做好。"
"阿揽,这么些年,楚人对我们母女恶言中伤,我知道,你其实从不在意,生气也只是恐吓他们罢了。你虽年幼,许多事比我看得开。"她举起黄玉螭虎盏,那是她幼年便用的茶器。"猛禽在杯上,地方小,何来霸气?在朝堂上兴风雨,才能成大器。阿揽,谁说女子不如男!"
我默默点头。和她一起看送来的文书。自越王即位初期越曾大举用兵,已是十几年没有大战了。偶有小国不服联合外敌,但终究势小力孤,齐楚在越边境也时有挑衅,大多不了了之。越处南方湿热地区,多种稻米,今年又是丰收,税赋充裕。如今我看的,便是说这两事的报功书。
我问母亲,"越国的军队多年不曾作战也算是好事吗?楚国新王有大志,进来征服不少西域小国,越国难道不曾防备吗?"
母亲答道,"虽然近年不曾实战,但边关守卫仍年年加强,新选了一批将领,你知道的,俱出自枫军。再有三年历练,也成气候了。但练兵作战耗费巨大,不是上策。"
我向她请教。
她说,"扰乱敌国,让他们互相防备。现在三国各已站稳,最怕两国结盟对抗一国,若能使他们相互猜疑,可暂时减少我们的忧虑。"
我想了想,"原本齐帮助楚王即位,正是两国联盟的好时机。但迟迟不见动静,反见两国有反目之意。楚王一年内便肃清朝政,并无顾虑啊。"
"越使人秘密贿赂齐大臣,使齐国对楚国多方要挟。兔子被逼急了,会去攻击猎人,何况是一国呢!你还有什么看法?"
我想,"齐王骄横但缺乏智谋,不足为惧,我只是不喜欢他四处征战,大起干戈。楚王虽年轻,才志无双,他才是心腹大患。"
母亲略略放松,"还有一事需得对你说,行军布阵虽然难以掌握,人心才是难上加难。你还需去历练历练,才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了解他的欲望。若一个人有了欲望,就有了弱点,你就有办法利用他,若不能,也可以杀了他。"
我出了房间,正当中午,太阳晃眼。我躲到树荫下,仍有千丝万缕的光投进我眼里。我蹲着,看地上有些小光斑,像嘲笑我的一只只小眼睛。忽地它们被挡着了,地上还有一个阴凉的影子。我叹了口气,终是逃不出了,道,"表哥,我知道昨日是你。我…很感激。"那影子变小了些,是他伏下身来,我闻到风里带来的清香,凉爽又舒服的气息,让我适意的坐下来。他说,"我过几日就要回齐国了,阿揽,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再见你。"我闭着眼睛,也不去答他。
他动了动吧,有些许风抚着我。他说,"你都知道的,我…"
我摆摆手,让他别说。又仰起头,正对着他的下巴,"表哥不会害我的,是吗?"他玉色的脸像莲花泛了淡淡的红,他一笑便是隆冬也无法阻止的花开。他捧了我的脸,我不愿动,让他的眸子竟在眼前慢慢放大。他轻轻吻了我的额,我的眼,我的鼻,我的脸。我能感到他细腻的唇线,我闭上眼,听任头埋进他怀里。他在这两年里,带来了温柔的春天,如今要走了,果然冬天来了。我真对不起他。
他说了什么,我听不见了。他走了。人人都喜欢花,花儿却只喜欢风。
他并不是风一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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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的很痛苦。所以很晚放上来。阿揽是我自己的影子,若我不开心,写出来的也会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