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骑士

　　乔：
　　打开这个便签，说明你遇到了无法逾越的难题，我感到抱歉。
　　在你临行的前一晚，我在书房木桌上抽了一张牌。钱币七。它代表休息和思考，暗示寻找喜欢的工作，过爱的生活。你知道我并不擅长占卜，所以我不知道你向往一种怎样的生活以及现在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或者，最坏的打算，你已经得知，我们并非血亲。若如此，我希望你平心以待。世间有我们无法实现的梦想，无法到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也因此少不掉无法预料的事情。
　　你的爷爷是恋人家族的少爷，叫做威尔逊。我还是个愚人的时候，和他认识在一个小旅馆。因为台风而滞留，年轻气盛的大谈抱负。你很难理解，事实上我现在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年轻就有那样豪气。台风过后我们结伴而行，日子过的惬意快活，让人很容易忘记怀表还在走动。羊齿植物，荆棘丛，狐狸，獾，骑士的勋章和鹿……旅行到我们现居地，他接到家族的信回去结婚，我也停止了漫游，就此定居。
　　我们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几十年后。你出生那天，你爸爸死了。他把你交给我照顾，以朋友的名义。即使我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老朽，可我一直记得那个夜晚，颠簸的马车外星光灼灼，而你就像一只栖息于我手心的纸鹤。纤巧脆弱，纯然无知。
　　看你长大，最初是因为朋友的托付，但是后来我渐渐忘记初衷。你是我的孩子，我想。给你编造身世是想给你一个单纯的成长环境。虽然不知道这样认为是不是一厢情愿，有时我觉得有我你就可以麦子一般健康长大。
　　无论遇到什么，希望我的孩子，你能高高的飞翔。
　　爷爷：伊博

　　合上便签，我闭目不语。
　　我离家之前爷爷给我两个便签，分别装在两个自制的白色信封里。第一个便签在你对所罗门封印疑惑的时候打开，第二个要是没特殊需要最好回家前都不要打开。那时爷爷这样叮嘱。所罗门封印的图案形状，起源，象征意义，一切我再熟悉不过，会有疑惑吗？如今恍然，我会迷惑。不是因为食人树一劫后手腕的破碎，不是因为我的不通药理，不是因为没有愚人期的成长。只是因为，我从不曾拥有真正的封印。
　　我想起爷爷叫我识字的日子。他瘦瘦的手指按在字段的下方，缓缓滑过。他的手背皮肤松弛，关节突出，指腹干燥。还有手腕内侧，隐约可见所罗门封印刺青。
　　我忘记了什么吗？是啊，我忘记了我第一踩上书房的人字梯就是要拿一本关于刺青技术的书，还因此差点摔断肋骨。爷爷的刺青和我的不一样，我的有针刺的痕迹，他没有。很小的差别，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还有啊，我的老鼠贝利，他指着我破碎的手腕说他好像看到两颗六合星。我说什么？我捂住那丑陋的伤疤反驳，六合星？你搞什么，我和双子座可没关系。
　　我还是打开了第二个便签。心脏怦怦的，像被捶打震动的鼓面，我颤抖着手指，拆了第二个信封。信封有茉莉花的香气，闻起来更像肥皂。肥皂泡的味道，肥皂泡般漂亮流畅的字迹：
　　枯荣一如。
　　惜福有福。

　　我从魔法师那里落荒而逃。他像个可怕的深井。我不敢俯身，怕一不小心掉进去，或者窥得撒旦的秘密。他是秘密的存在，在我还自娱自乐的时候，冷笑等待天降冰雹。
　　我只是跟拉斐尔简单交代了一下。
　　静一静也好。我和怀特会等你回来。她说，那家旅馆的烤肉不错，我也想多吃几餐，你不用急。
　　于是我出了小镇，沿着足有两米宽的出城的路，徒步行走。
　　当目的变得不再急迫的时候，感官就会明锐起来。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安逸舒适的阔太太也会忧郁发牢骚抱怨宠物狗抱怨孩子沾了番茄汁的外套。我坐在田埂上看完爷爷的便签。天上的云是一团团的棉花糖，铺展在高原蔚蓝的深秋的天空，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起身。踢了踢被我坐倒的草皮。干硬的草茎夹着棉絮样柔软的枯草，旁边是一株蒲公英。
　　记得读过的一首诗。大致的意思是，秋天来了，人们问，蒲公英你给孩子什么，蒲公英说，给他们安上飞翔的翅膀。那是我接触的第一首现代诗，鹅毛细腻纹路的笔触，带着淡淡的忧伤，铺展如同在湖面的晚霞。
　　爷爷说蒲公英是让她的孩子把种子带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开花结果。
　　孩子都走了，蒲公英妈妈不会寂寞吗？我问。
　　会，他回答，只是不会长久，冬天以来，她就会死掉。

　　蒲公英的数量不断增多。从一株两株到一蓬两蓬，最后到一大片蒲公英田。白色的柳絮般的翅膀腾空而起。无法停留的爱，是蒲公英的花语。我平素不喜欢花语，那是人们自作聪明的注释，其实已于事物本身毫无关联。但我喜欢追逐那些浮尘轻逸的东西，它们载着种子和生命，找寻花开一度的归宿。无法停留的爱。是说给留在原地的人。
　　蒲公英田间坐着一个红衣服的中年女人。
　　你也喜欢吗？看见我来，她问。她脚边是一把镰刀和一捆蒲公英的植株。刘海很长，分在两边夹在耳后。骨骼纤细，皮肤是劳作妇女的暴晒的粗糙。命星是圣杯三的女子，这些人一般说来都是生活富庶快乐而懂得享受。
　　它们很漂亮。我从小就喜欢。我说着也坐下。让人感觉飞翔很美好。
　　我女儿也是，这些，她指了指周围，很大的范围，都是我女儿凯蒂种的。
　　需要很大精力吧？
　　还有时间。她十岁就开始了，迄今十一个年头。她的红色裙子洗的发白，看来是节俭的人。
　　我想起塔罗边界那条聚居钱币郡人的街道、凯恩太太，还有她给我的三明治。她的女儿沉睡了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多钱，可是她还是爱她。妈妈始终是上帝给人类最好的礼物，与生俱来，即使有人注定没有。
　　您的女儿比我大。我说，结婚了吗？
　　没有，她说，你愿意看看她吗？
　　好啊，我也很想找个人讲话，我说，我最近糟透了！

　　我见到的凯蒂就是那样的场景。很像一副油画。夕阳西斜，彩霞半边天。她倚在窗台上，脸颊染出淡淡的玫瑰色。她的嘴唇是干涸的朱红油脂，眼睛像坎农伯爵教室里最漂亮的水晶球。
　　凯蒂！听到喊声，她转身进房间继而小跑出门。
　　妈妈。她笑。脚边是一只吉娃娃。我发现她体型不是很好，有点偏胖。
　　过的怎么样宝贝？
　　很好。她说。她的狗低低叫了两声，算是赞同。小飞说我睡觉的时候哥哥来了，我醒了他又走了。小飞说过一个月哥哥来娶我。
　　是吗，有讲日期吗？
　　一个月，妈，要我讲多少遍！
　　哦，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妈妈老了健忘。
　　你才不老！
　　我很快就知道，凯蒂不是个正常的女孩。比如她会说见到坎特伯雷大主教和国王吵架，拇指姑娘站在莲花里顺着门前的小溪向东去，狮子和吉娃娃玩成好朋友。事实上他们家门前根本没有什么小溪，她也不可能看见什么主教和国王，而那只乖乖的小狗只可能是狮子的盘中餐。
　　看似是精神方面的疾病，我觉得遗憾。不过她妈妈看似并不太在意。言语间顺着她的意思，没有不耐烦也不纠正。
　　她不太和陌生人说话，不过你来她很高兴，女人边准备晚饭边说，她会偷看你。
　　我抬头撞到凯蒂来不及收回的眼光。她的眼神有点冷淡但并不冷漠，我朝她笑，她低头逗狗。
　　她，我斟酌措辞，你有没有带去看医生？
　　她惊讶，你发现了？
　　请原谅，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早点治疗说不定能好。
　　我知道。看过医生，凯蒂很抵触，效果也不好。她继续手头上的活，拌着沙拉翻过锅里的牛肉。才开始的时候会有人说尖刻的话，他们认为是魔鬼附身，于是我们搬出来了。我原来的村庄，她回忆，有大片的草莓田，凯蒂很喜欢，不过现在也不错，她爱上种蒲公英。
　　蒲公英不应该是野生的吗？
　　凯蒂喜欢自己动手，她认为那样会让它们长的更好。
　　它们的确长的很好。
　　是啊，而且，出于我的私心，我也喜欢她那么做。那时她才是最安稳的。我不用为解释那些无中生有无法兑现的约定而找理由。
　　那些婚期……她有喜欢的人吧？
　　嗯哼，她耸肩，她十七岁时认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知道她的情况逃得远远的，凯蒂却忘不了。
　　好了，我们准备吃饭吧。她招呼我们。
　　凯蒂吃饭前闭着眼睛祈祷。她的吉娃娃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啃排骨啃的很欢。饭菜的味道一般，可能是祈祷的缘故，我吃的很郑重。期间看到凯蒂漂过来的眼神，她比我大，却像个孩子，黏着妈妈，喜欢自言自语。还有她口中的哥哥和婚礼，那是每个少女的梦想，注定破碎淡出。她停留在那里。我的心情又一次感伤。我的爷爷，我的森林里的房子，到底如何才能留住，如何才能不淡出？
　　你有什么心事吗？洗碗的时候凯蒂的母亲问。她的声音很温柔，声线低低的，有爱的味道。
　　只是有些……对一切不确定。我说。
　　为什么要确定呢？
　　我回答不上来。不确定的东西让人不安。
　　我倒不那么认为。她挑挑眉，或许你不赞同，你看我和凯蒂活的也不错，可开始的时候我整天失魂落魄悲天悯人。不确定的东西……好吧，我得承认，这个因素给我希望，我幻想某天醒来我的女儿突然恢复正常。
　　不确定不一定带来希望啊……或许是对信仰的颠覆……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所以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如果是对亲情的颠覆呢？
　　有点不一样，但要相信很重要。

　　吃过饭我谢绝了留宿，告别了凯蒂和她妈妈走向蒲公英渐减的方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