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罗女骑士

　　几天的雨终于结束，太阳让蛰伏的温度毫无悬念地爆发。到学校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在宿舍楼下碰到罗杰，他的额头上沁出汗珠，看见我，焦虑的眼睛骤然放松下来。
　　一晚上没回去，我老实的低头准备接受责怪，不料他却叫我快上楼。
　　进门就看见达芙阿姨通红双眼，妆都花了。约瑟居然也在，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艾德西。我走到达芙阿姨身边，她抱着我，手臂收紧。此刻我才惊觉我的失踪会给身边的人造成怎样的影响。我愧疚地拍拍阿姨的背。
　　约瑟是骑士学校的理事长。见我回来约瑟也起身告辞。他临走前看了看我，笑容还是我熟悉的沉稳干练。
　　达芙阿姨对我嘘寒问暖。她是妈妈的朋友，妈妈去世这么多年她始终如一的照顾我，记得我的生日，在我不见的时候担心哭泣，给我爷爷也给不了的特别的温情。
　　达芙阿姨前几天是写信来说休息日带我出去玩的，但经历昨晚的事我一直处于亢奋中，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早上她来找不到我，等到中午也不见人影，急得没办法只好找理事长。理事长搜索的人马还没派出去，我人就回来了。但是街是逛不成了，达芙阿姨眼睛红肿，化妆都遮不住。
　　下午的时候我领阿姨大致在学校逛了逛。撑着遮阳伞，阳光洒在伞面，斑驳的树影破碎清晰。
　　训练结束后乔有什么打算？达芙阿姨问。
　　看能不能过关吧。如果过了就等王子婚礼之后回去找爷爷，如果不过，训练停止就可以回去。
　　你愿意留在卡特城吗？她试探的问，乔，我很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我可以给你安排一切。
　　我笑，不在这儿我也可以去看你啊。
　　达芙阿姨眼神暗淡。贝利曾打过一个比方说，达芙阿姨的眼睛高兴时像两朵绽放的郁金香，光彩夺目，难过时枯萎凋谢，还带着冰冷的晨露。我和她都是情绪外露的人，也因此常常显出空虚寂寞的悲伤。
　　正规学员还在上课。经过他们训练场的时候，达芙阿姨的眉头紧皱，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天气训练很辛苦而于心不忍。
　　送走达芙阿姨已经是傍晚。初晴的晚霞是鲜艳的明丽色泽，云彩飘逸胜过玻璃杯中扩散的墨汁。阿姨的马车在这样一片出尘般的霞光中，哒哒哒哒，渐渐走远。
　　记得爷爷说过关于达芙阿姨的事。她结婚没几年丈夫就亡去，后来再嫁，生活也算美满。她和前夫曾有个孩子，因为一场病夭折，她一直为此愧疚，归咎为自己的疏忽。她心里有个巨大的缺口，即使后来又有了两个孩子也无法填补。或许，照顾我会让她内心得到安宁，坦然接受她眷顾这么多年，我却无法答应和她生活在一起。我是个奢望穿上玻璃鞋的女子，但并不意味我可以为此抛弃爷爷。每个人都有无法弥补的缺憾，那是自己挖的洞穴，要填充也只能自己一锹锹挖土。

　　晚上闲下来我把早晨捡到的笔记本拿出来看。蓝皮的本子，沾水的地方已经干了，纸张不平整，部分字迹化开辨认不出。整体来看，这似乎是摘抄笔记，字写的潦草，没标序号，条理也十分混乱。在完整的句子后面都有字母S和数字组合的字串，比如S946.5/59。
　　本子里的文字不多，三页纸，横七竖八地排放那些极难辨别的只言片语。第二页的末尾字稍微清楚些，短短几句话出现几个“紫”。上面大致说什么“紫”与恶魔勾结，企图颠覆政权，后来兵败，被推上绞首架。时间是公元一二八九年。
　　居然是历史笔记。我把本子往贝利睡篮里一丢，打着哈欠翻开历史书。

　　第二天没事，就和莫尔一起去图书馆。图书馆从外观上看很像一只缩着头的大乌龟。我只来过一次，还是地下室。阅览室和地下室迥然不同，灯光明亮，吊灯尾有细细的金属固定在天花板。书架一排排，数目之多，乍看竟望不到头。我喜欢站在高高的书架间快速浏览书脊上书名的感觉，仿佛伸手能触及海纳百川的知识真相。而书上卧的薄尘，就似年轮于树，同样是时间的度量。
　　莫尔直奔历史区，我则在书架间晃荡。陈列新书的书架较空，哲学方面的书许多书角都破损了，新闻著作品种不少但排列杂乱。书架侧面都挂了长方形铜牌，铜牌上写着书的编号，以字母开头，接着数字。我想到那本笔记本后的字符串，貌似是图书馆书的编号。只是这里并没有以S开头的编号。我问一个坐在窗户边看书的女孩，她歉意地说不知道建议我再仔细找找。
　　我又找了找，倒看到那个交换生。我尾随其后。贝利打趣说我跟踪成瘾了。
　　格蕾特。
　　那个叫格蕾特的交换生听到叫声，然后走过去。
　　我蹲在角落里看格雷特和大凯瑟琳神情隐秘地说话。他们声音很小，隔两个书架的距离根本听不清。想起莫尔说的塔罗的秘密，搞不好是内部人泄密，里应外合把秘密偷走。格雷特似乎是看到什么人，快速讲了几句，拐进书架间走了。
　　格雷特看到的人原来是莫尔。莫尔看到大凯瑟琳，神色犹豫，但还是下决心般走到她面前。莫尔结结巴巴说了什么，大凯瑟琳挑眉，有点惊讶的样子，又恢复冷淡。莫尔的脸通红，垂着眼睛，听到对方的回话，脸白了白，然后尴尬地笑笑，就错身离开了。
　　我忽然想起，来的路上他问我，乔，你说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他好像又心有所属，吊着你，不戳破也不放手，你会怎么办？
　　当时我怎么回答的？我好像说我会放弃。
　　十几年的感情，舍得吗？他眉头轻皱，心有戚戚的样子，平日洒脱全无。
　　那样脚踏两只船的人根本不值得留恋，不过最后试一下也未尝不可，即使死心也应该明明白白。
　　他点头，过了几秒对我灿然一笑。
　　谢谢你，乔。他说。
　　看到大凯瑟琳朝相反的方向走，我就想起莫尔说谢谢你乔时满脸的灿烂和感激，如咒语般，牵动潮起潮落。

　　伊乔？
　　我回过神。约瑟棱角分明的脸近在眼前，他好笑地看着我。在此遇见他我十分意外，不过看见他身后的大凯瑟琳我更意外。坎农伯爵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凯瑟琳，一个叫安娜，我懒得记她们哪个是哪个，背地里简称她们大小凯瑟琳。
　　我伸手拿了一本书打哈哈问，你们也来借书？
　　不是，有人投诉图书馆最近不断丢书，我来看看。他看看我手里的书，你确定是来借书的？
　　哈？当然……我低头，然后脸唰的红透了。我把书放回去，极力补救，我是想找编号S开头的书。
　　约瑟拇指和食指拈起刚被我撂进书架的《百种动物□□大揭秘》，问的漫不经心，你确定是要找S打头的？
　　我赶紧点头。
　　S打头不在这一层楼。他说，我可以带你去。
　　不用了，反正也不急着用。我赶忙推辞。
　　大凯瑟琳一脸嫌恶地瞪着我，眼神中好像还有点……忌惮？

　　本来心情就糟糕，莫尔还打发我一个人回公寓。
　　我一路阴郁。贝利不敢多话，默默呆在帽子里。
　　我真是迟钝的可以，要是稍微敏锐点就会知道莫尔和皇室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不可能不认识大凯瑟琳。而每次我们遇到她们姐妹，莫尔总是绕过。大凯瑟琳喜欢约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虽然无法结为连理也并不表示能接受别人。
　　回想大凯瑟琳的冷漠和错身离开时莫尔罕见的颓唐，心里居然有点不是滋味。
　　折回去，在阅览室的长椅找到他。他弓着腰，脸上的表情瑟然，是我不了解的荒凉。
　　安慰的话太单薄。关于爱情我毫无发言权。我安静的坐在他旁边脑袋空空数时间。
　　莫尔开口，语气缓慢地讲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说他一直是那种调皮得让人磨牙的小孩，有次在一个人出去在郊外呆了一个晚上，回去就被父亲抽了一顿，可是他还是没心没肺地闹腾，直到父亲暴病。
　　疾病是个恐怖的东西，可以像快速吸干人的骨血。安静默然，看似纯良，但终究是狠毒的对手，在最后时刻，一招致命。他湛蓝的眼睛匍匐着薄薄的水汽。疾病让我知道，任性得来的关注多么脆弱。我渴望一份持久的感情，却活的如履薄冰。
　　大凯瑟琳拒绝你了，是吧？
　　他哑然，错愕的看着我。
　　失恋很痛苦，是吧？我又问。
　　他苦笑，从来都是一厢情愿，也没有什么失恋。其实我不过是想确定。
　　我爷爷说任何事情都会过去，所谓放不下的东西，不过是庸人自扰。我说，如果无法爱就不要爱。我们需要涅槃。
　　莫尔沉默，良久把哀号的贝利抓过去，使劲揉他的头。

　　不愉快的一天终于是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都顺顺的，没有再那么疙瘩。莫尔又自信张扬，带着孩子气的执着。贝利却哀叫连连，被折磨的很惨，躲莫尔的同时连我也一起屏蔽了。
　　又一轮训练开始，副课是接着以前的内容，推算课的大阿卡纳释牌章节收了尾，重点转到五十六张小阿卡纳；历史讲到公元后冗长琐碎的古代史；而礼仪则跳到了宫廷服饰材质一章。至于主课骑技，从某种意义上讲，正规训练才正式开始。骑马被布置成自己练习的课后作业，投枪和击剑被提上日程。
　　特训学员绝大部分都是从侍从提拔过来，学过“骑士七技”，如今的课业相当于复习，不存在跟不跟的上的问题。而我却是新手上路，一招一式都是平地建楼，毫无优势可言。即使明白这根本是赶鸭子上架，我对当骑士也没一点兴趣，但现在说放弃不切实际又懦弱。我不愿让人看低。晚上熬夜看副课，白天在炽烈的太阳下上骑技。海勒教官对我的耐心几近耗竭，但没再点我出列。我只拿基础不好自我安慰，丧气的很。
　　这天达卡在课堂上被一只马蜂惊到，前蹄一抬，我一个没坐稳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人是没怎么样，但拿不了长矛了，去医院一检查，韧带轻微拉伤，绑了几圈绷带。莫尔送我回公寓就回去上课，没一会儿就听见敲门声，我以为莫尔又折回来。开门看到的却是那个叫格蕾特的交换生。
　　格雷特十六七岁的样子，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如果不考虑他跟踪过我的话，还算得上可爱，但笑容却是极精悍的。很像只狐狸。
　　大概我警惕的太明显，他开口，听说学校来了个小隐士，我一直有心结识。
　　我掀掀嘴角，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眼睛带上。
　　不知道你是否看到一本蓝皮的笔记？他面不改色地补充，在你跟踪我的那天晚上，我不小心弄丢了。
　　我瞠目结舌。
　　不等我接话他就自顾自的说，伊乔，我想给你讲一个传说，但是我更希望你自己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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