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个执笔人

　　“不可思议吧？昆仑的道法。”青衣女修把陈子慎从地上提起来，陈子慎像是受了巨大的酷刑，“痛！大人，我的头好痛……”

　　他两手抱着头，真痛狠了，这是来真格的。

　　“我知道你主观意识上是不太清醒的，但你得接受，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

　　青衣女修就让他对着祭坛上深红的虚影石碑，以及石碑中女人裂开的肚腹。

　　看？陈子慎被祭坛上的转动弄得头晕目眩，“我，我要看什么……我的头……我要死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痛，好痛，怎么会怎么痛！他是真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他遭受这种罪？

　　千钧一发之际，他竟然极其荒谬地闪过一个念头：眼前这个大人还是原来的大人吗？她甚至顶着一张别人的面孔！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陈子慎觉得自己的头颅真的要裂开了。

　　他强行扭过头去看青衣女修的面孔，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即使她还用着聂影云的声音。

　　“那些女人肚子里都是法宝，法宝降生，需要到鸿蒙的宇宙里走一遭，这样他们生出来时就是天生圆满的灵胎，而非恶性纠缠的魔胎。这就是昆仑的道统，厄度母之道，生而不息，神人不死。”

　　厄度母？陈子慎奋力捕捉到一个明显陌生的名词，记在心里。

　　“法宝元胎有一个特点，生而知之，神通自具，也就是说，他们会保留原法宝的一切灵性，同时会获得一具天生纯净、最适合修炼的道体。这就使得他们成为宇宙中一些特殊生命体跨时空夺舍、穿越的最佳载体。被夺舍的元胎一律称为魔胎。”

　　“在昆仑，魔胎根本不算人，只能是——药。”

　　“所以，为了保证灵胎的顺利降生，昆仑做了最好的准备。”

　　青衣女修抬手上指，陈子慎跟着看过去，逆时针转动的中心天柱面对着他，停在七个漆黑庄严的大字上：

　　【此地禁止穿越者！】

　　陈子慎眼前一黑，似是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天灵盖，一点声儿也出不来，只有在折磨死人的满脑袋的嗡鸣中，徒劳地睁着呆滞了的眼睛。

　　又来了！那种直面无可名状之物，无可抑制出现的巨大恐惧！

　　那种无底深渊扑面而来，强大的威压几乎压爆心脏的窒息感觉！

　　他曾在直面深红时遭受过。

　　而现在。

　　【此地禁止穿越者】！七个字当头棒喝，震裂心魂，比之当初直面深红恐怖时还要恐怖百部。

　　因为他一看到这七个字，脑袋就像被刺激了一下，完全清楚自己将会发生什么。

　　他身上激出一层清光似的痕迹，像一层薄薄的液体包裹住他全身，在那七个字的威压下，这层痕迹正被刀子似的劲风刮去。

　　然后是他的皮肤、毛发。

　　然后是一层一层的肌肉组织、血管、神经，直至人体骨头，都会被这七个法则大字带来的威压刨花也似的刨去。

　　此地禁止穿越者！一经发现，刨花式物理删除！

　　陈子慎被这条具体的画面信息吓疯了！

　　它居然具体到每个刨花画面都同时涌入他痛得仿佛要裂开的脑海！

　　他一秒之内就预见了自己后面几十秒即将饱受的巨大折磨。

　　下一秒这种肉身遭受数百次刨花酷刑的可怖画面再次冲来。

　　单是这种纯粹的精神冲击，就能几秒之内活生生把一个人完全摧毁。

　　“啊啊啊啊啊啊——”

　　陈子慎发出一个人在极端恐惧情况下所能发出的最大惨叫。

　　寂静的雪山祭坛几乎被这声音撕成两半。

　　他身上那层流水似的光华只剩很薄的一层，他一度觉得自己的皮肤血肉就像近距离面对毁灭一切的太阳风一样，已经被刨开了吹开了。

　　然而他还好端端地被人提着，半死不活地挂在青衣女修手上。

　　比起之前直面深红时那种具体的变态通感，现在这种清晰而有层次的恐怖预见无疑更高级，更真实。

　　但陈子慎的骨头硬极了，第一次冲击他没晕过去，几秒的死亡画面冲击后，他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血人一样喘出了一口大气，眼耳鼻同时渗血。

　　“够了……够了！放我……放我出去！”

　　“好好看清楚。”执笔人的声音似一道冰锥灌进他近乎溃散的脑海，“你活在这个世界，总得有点用啊，好好看清楚，那些魔胎临死之前，都能看到什么。”

　　陈子慎再三凝聚神智，一面忍受着钢锯铁锤同时对大脑的锯击，一面瞪圆了眼睛，用已经溃散大半的视力，竭力去看清祭坛上深红与白光交汇的景象。

　　厄度母浑身焕发圣光，从中心光柱上渡来仙气，在石碑下几如永恒一般入定。

　　动的东西。

　　全部都在深红石碑的顶部。

　　一团纠缠扭曲的黑影，像心脏一样跳动，不知道要形成什么东西。

　　黑影粘稠如墨汁，墨汁里掺杂着……星空的光。

　　一片片宇宙星空的背景被撕碎下来，像一条条饱满的触手，湿漉漉，滑腻腻，妖娆而邪恶地，从厄度母身后，沿着石碑上或为山川、或为楼阁的古纹攀上去，注入石碑顶端那一团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诡异阴影中。

　　山川、亭台、楼阁，这些仙气汇聚的线条正像一幅幅画、一座座光巢把这团浓郁的阴影托起来。

　　无形之物，即将显出形状。

　　陈子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头皮上爬，湿，冷，阴寒，又像是印在头颅内部的一条炙热的痕迹。

　　他猛甩一下脑袋，更清晰了，那种一条条东西从天上伸下来，粘到他头皮上的感觉。

　　他大叫起来，用手去挠头，头发马上被薅下来，一手的头皮血沫混着碎组织。

　　他的手指头一刮刮到了头盖骨。两只手放下来，指头沾满着头发和血肉，他傻了。

　　“夫不死者……”一个宛如黄钟大吕的古旷清远的吟诵声响在他耳边。

　　陈子慎神情恍惚，嘴一张，跟着念道，“夫不死者……”

　　“威严自具……”

　　陈子慎面带微笑，模仿那个声音，念道，“威严自具……”

　　“天大自在……”

　　“天大自在……”陈子慎念着一句，双手合十，低眉敛目，再无忧患，自顾自念下去，“赤水黑水，开明所在……”

　　他神情满足，那环绕天地的法吟声也跟在他后面念道，“赤水黑水，开明所在……”

　　陈子慎合十在原地，如老僧讲法，既不睁眼，也不动摇，仿佛已经参透了他念出的每个字似的，自在从容地诵出了最后一句经，“万物尽有，不向外求。”

　　天地的声音寂静下来。没有人跟他念最后一句，他也不着急，依然闭着眼，保持着合十的姿态，耐心等待着。眼底泣着血。手上沾着血泥。

　　呼吸。一声凝重的呼吸。从祭坛上传来。

　　青衣女修立在头破血流却面无痛苦的陈子慎旁边，早已放开他的衣领，看着依然浩光冲天的玉柱。

　　“厄度母，生陆吾。陆吾出，是为昆仑主。这一朵莲蓬在你们昆仑墟的世界里养了数千年，将会长出什么样的主，也该见个分晓了。”

　　嗬……嗬……愈发沉重的呼吸。

　　那呼吸来自石碑顶部的那一团即将成形的阴影。

　　三百多个灵胎，同一个呼吸。

　　那呼吸也来自一众厄度母腹部开出的裂缝深处，完全同步。

　　裂缝里的东西在呼吸，阴影里的东西也在同步呼吸。

　　那呼吸越来越熟悉，无限趋近于人类，却与人类有着一种音色上的不同。

　　嗬。嗬。无论这呼吸背后的东西是什么，它都进化得非常迅速。

　　它呼吸的节奏、频率逐渐趋向平和，舒缓。

　　它在模仿。模仿陈子慎。

　　在场唯一一个人类。

　　然而，青衣女修敏锐地捕捉到了它的一丝情绪。

　　在模仿陈子慎呼吸的同时，它似乎在犹豫，在窥探，在忌惮着什么。

　　“呵，是怕我吗？”青衣女修玩味地笑了起来。

　　这一个笑容，若给陈子慎看到，他定能一下判断，这绝非他认识的那位大人的笑容。

　　然而短暂的一瞬，青衣女修又恢复了聂影云的从容神情，“怕？又有何用。我来都来了，你总得出来。”

　　一只只猩红的眼珠贴到缝隙之后，其意不善地盯着她。

　　青衣女修向天上看了一眼，昆仑山巅，阴云愈重，她指了指，告诉裂缝星空里那个主宰一切的意志，“天劫马上就要来了，陆吾，再不出来，你可就要回不来了。”

　　那意志没有回应。

　　祭坛上的呼吸却越来越轻，能承载的情绪也越来越少，很快，它变得清水一样清，变得无比纯粹，与婴儿无异。

　　厄度母腹中那些挤在缝隙前窥探的眼睛一瞬间散去，透露出的星空也像清水一样清，像宇宙初生一般纯粹。

　　啪。轻轻一声开花的声音。

　　陈子慎的头颅如一朵莲花般打开。

　　在空气中迸出一蓬细细的红雾。

　　与此同时，那三百六十五座石碑上的阴影，也像一朵朵黑色莲花般同时爆开。

　　足足三十二瓣莲，外罩星空，内部深红，血丝艳丽。瓣根浅白，莲蓬中心纠结生长着一枚透明玉胎。

　　三百多枚玉胎，各不一样，琳琅满目，全是法器形状。

　　玉胎内里一呼一吸、一起一伏的生命幼体却分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类婴儿。

　　灵胎降生了。

　　厄度母全都睁开了眼睛，得道之人的双目无底亦无情，各自仰起脸，却出现了些许不同，有的平静，有的敬畏，有的甚至是惊恐地迎向头顶的天空。

　　“万物尽有，不向外求。哼，昆仑之道，不过尔尔。”

　　“唯有这禁锢法则还算有点用处。陈子慎，让我看看，你作为穿越者的一员，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吧。”

　　青衣女修手指一抬，将平板移到陈子慎头顶，原本展示给皇甫琅看的黑色世界和银色城市都已收叠不见，纯粹的黑色平面上伸出一只优雅灵巧的机械臂，对着陈子慎打开的大脑内部射出一道红光。

　　一个温柔的机械女声响起，“检测到有用信息。信息保密程度，高。是否提取信息？温馨提示，该操作将会对检测对象造成……”

　　“提取。”

　　“好的。”

　　红光缩短，从陈子慎打开的大脑中提出一枚半透明的、拇指头大小、正在诡异转动着的红色魔方。

　　魔方上的每个方块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用一种优雅而复杂的旋律不断变换着位置。

　　它的红色只有深浅之分，通过变换显露出来每一个面的图案都各不相同，像是一种复杂的函数模型运算。

　　魔方一提出，陈子慎的大脑即时合上，天衣无缝一般，保持回了原状。头皮上还残留着他自己刮出来的深深爪痕。

　　从正面来看，他的神情很平静，双手合十，如佛入定，心幡不动，无念无明，仿佛已经超脱了一切世俗的烦恼。

　　“信息提取完毕。是否进行解读？”

　　“读。”

　　机械臂将红色魔方拖入平板，它开始悬浮在黑色的屏幕上，一面无规律地进行优雅而复杂的旋转，一面向外抛洒出一蓬蓬红光的粒子，像是宇宙中骤起骤灭的星云图景。

　　温柔的机械女声从容不迫地报出，“信息解读中，预计解读时间，十二个标准倒计时。”

　　“已知，信息来源为T-N7号穿越者，即本月第七名录入玛雅数据库的未知穿越者，检测名，陈子慎，代号，偷渡客。”

　　“是否进行超点解读？一键超点，海量机密信息即刻呈现，现在下单，只需9……”

　　“不需要，滚。”青衣女修面无表情地竖起手指，警告她。

　　“9千9百亿积分哦亲！好的，主人，本次信息已转入后台解读，玛雅将在十二个标准倒计时后与您再次见面，祝您狩猎愉快！”

　　青衣女修转身向祭坛走去。

　　身后嘀的一声。

　　“玛雅提醒您，您的位置附近存在大量时空污染源，请谨慎操作。”

　　青衣女修漠然抬起眼眸，一道微亮的天光偏偏落到她双眸之间，点亮了深黑渊底不意闪过的一线金芒。

　　青衣落拓，过七级浮屠，向天柱登去。

　　天柱那劈柱通天的光门中，缓缓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是仙人和皇甫琅。

　　原来天柱转了一圈，他们的入口转到了后面，后面的出口自然变成了正面。

　　他们自正门入，道中走一遭，天行地转，又从正门出。

　　青衣女修手转长矛，铜尖下指，步步登上。

　　她与仙人之间的七级台阶忽然无限增长，足有千级之远。

　　二人对视，犹如山脚看山巅。

　　仙人白衣披巾，置换一新，却将皇甫琅弃在一边，怀中双手抱拥，是一个白袍裹身、神清气满的女婴，女婴不哭不闹，兀自咬手指，痴痴然含笑熟睡住。

　　仙人面容慈悲，一扫入柱前的倨傲青涩，一股浑然天成的圣洁光辉由里至外，焕发出来，仿佛历经无数岁月，方如此圆满而清美地留存在她身上。

　　观其境界，却无任何进益，依然金紫不纯，道根不稳，那女婴天然一股仙气，却与她无关，仿佛自天地夺来，造化了她，恰好刚够，再无一分余地，傍与他人。

　　皇甫琅依然是一个三岁的孩童，跌跌撞撞从一旁出来，背着大大的竹箧，一见阶下人影，马上疾口大叫了一声，“执笔人！你果然还活着——你快走！快走啊！她要所有人——”

　　他抬手上指，满面惊恐，一句话没喊到底，天上已噼啪一声，落下一道山粗的闪电，正正劈向他的头顶。

　　写经使抱头惊叫，一头向白衣仙人撞去，闪电更快，他扑一下倒在地上，竹箧当场燃起火星。

　　也不知他喉咙怎么使的，这闪电竟劈不散他的声音，他人倒下去，那一声清脆的喊叫却像一记回音，四山回响，落入每个人耳中，“——给她——挡天劫！”

　　白衣仙人向前一步，九道纯紫天雷均匀劈落，正中顶层石碑上的九枚玉胎。

　　雷火淬身，一声极其响亮而夹杂着无上惊恐的婴孩哭声响彻祭坛上空。

　　九枚玉胎竟只活了一枚？

　　七层以下的人无不道心惊动，面如死灰。

　　“不——这不公平！”有人嘶声大喊，“这天劫的威力超过了十二层！我的孩儿不过入道之身，如何经得你的万劫雷火！”

　　“不公平！不公平！”层层叠叠的低语像波纹一样荡开。

　　祭坛之上人心动摇。

　　白衣仙人神色从容如故，又踏前一步，十八道紫中带金的天雷同时劈落，又均匀劈中她身边的十七枚玉胎。

　　却有一道，微微一偏，以最险最疾之势，笔直向玉阶上登来的青衣女修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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