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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蝉归梦晚
中陆,华胥国。
曦和三年,春。
雪樱花开了,宫中处处植有这种花树,唯有清欢殿特别,除了殿门外的两株,其余都是梨树。
梨树的品种叫“风沏雪”。
风过花成絮,吹沏如飞雪。
薄暮时分,空蝉夫人倦倦懒起。
繁琐的洗浴工作完成后,她在宫人们的搀扶下坐在镜前。
“夫人想梳什么样的发髻呢?”宫女巧儿用一把翡翠冰玉梳为她边梳着发,边笑着问。
空蝉夫人默然不答。
今夜又要侍寝,不过……她要侍不是帝君秋明宥。
“煜王殿下上次夸过您梳桃花髻好看。”
巧儿口中的“煜王殿下”才是她今夜要侍奉的男人。
她是青桑国唯一的公主薄野梦落,三年前因和亲来到华胥。
隆重婚典上,华胥皇帝秋明宥亲自宣读册令,封她为“夫人”,地位于九嫔以上,仅次于皇后。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作为他的嫔妃,从此在宫中安度时,一道惊雷砸了下来。
——大婚当夜,前来掀起她暖帐的男人,并不是秋明宥,而是……他的异母弟弟、煜王秋明宸!
那时她才明白,自己的那位丈夫,不过是煜王秋明宸的一个傀儡。
他除了有“太和永定煜王”这个封号之外,还有一个足以昭示煊赫权势的称号——“镇国摄政王”。
镇国者,定一国之安;摄政者,代天子行权。
他是华胥昀景帝膝下最有野心和手腕的皇子,如今不但行了皇兄的权,还要将她这个后妃也据为己有。
时至今日,她想起新婚那夜他的眼神,都会忍不住犯怵。
幽暗冷眸,其中却有熊熊烈火。
“你就那么想服侍我二哥?”
她当时殊死抵抗,他却好像比她还要愤怒,以至于后来直接用野蛮的力道将她制服。
“可惜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笑意,连带着那张英俊贵雅的脸也变得阴鸷逼人:“没我点头,他连凝心殿都不敢出。”
“放开我!”
她想也没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啪”!
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
他没有躲,生生捱下了那一记。
紧接着将她的手腕一把捏住,皱起眉头,冷冷道:“闹够了没。”
“秋明宸,你是禽兽!”
“是。”
他干干脆脆地回答,毫无廉耻。
“我恨你!”她继续骂。
“你要恨我,就恨吧。”
他不为所动,语气依旧沉冷。
就在她已经绝望认命,他也开始准备下一步动作时。
蓦地,他停下,说了一句她至今不解的话:
“就算恨我也没关系,反正……你把什么都忘了。”
……
你把什么都忘了。
那句话,捎带着秋明宸冷漠而又隐含着暧昧的语气,此刻冷不丁地涌进她的脑海。
她……到底忘了什么呢?
但……无论是什么,都已不重要了吧。
时至今日,她已经完全……没有退路。
她感到很可耻。
自己竟然能够被如此轻易地驯服。
哪怕,仅仅是官能上而已。
“明……明宸……!”
夜里。
她手捧着他的脸,摸过他棱角分明的眉弓、鼻梁、下颚……
与此同时,陷入了无法挣脱的癫狂迷乱中,所有试图进行的抵抗在那时候都化为乌有。
“嗯?我在。”他回答道。
“我爱你……”
鬼使神差地,她说出了这三个字。在那一刻,灵魂仿佛与身体一起,都被他擒住了,在攀登向巅峰的道路上迷失。
只能抛去多余的仇恨,沉湎于他给自己的……
爱,又或者只是宠爱。
他的爱,那就像是他手中足以操控天下的权柄一样,是危险又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
那是万人之上的迷人感觉,是极易膨胀的自豪感,也是轻易冲昏人头脑的晕眩感……在晕眩中堕落。
然后彻底飞向深渊。
至于那如影随形的沉痛、自责与忧虑……则统统可以暂时遗忘。
那时候,她不禁在脑海中闪回了第一天来到华胥的情景。
东方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开阔的紫微大道上,乌泱泱一片深色帽子海。
那是如浪花般匍匐在地的群臣所头戴的冕旒。
暗红色是正三品,深紫色是正二品。中央的行政官、各州郡的地方官,他们或许是中书令、侍中、侍郎、左右仆射、各州刺史……
在那一刻都低伏在他们身旁两侧。
他自昭明殿的正殿而出,向她走来。
那时临近日中,太阳照耀在他英挺的眉弓和鼻梁。
年轻的摄政王身披灿烂光华,束发峨冠上的湛蓝色珠石、护臂上的镂金雕纹、以及靴上的白金扣环,皆熠熠生辉。
唯独一双眼眸冰冷暗哑,毫无光泽。
她当时就在想。
这个人无论外表多么英俊挺拔,内心都注定无法被照进光亮。
只因他的手上握有对大多数人生杀予夺的霸权,于是他生命中所有的阴霾与孤独,都是拥有这种霸权所必然付出的代价。
于是那幽暗瞳眸中,也必然是一片看不见底的……
无尽深渊。
…………
然而此时,她就沉沦在那片深渊里,不可自拔……
……
她叫梦落,青桑公主薄野梦落;他叫明宸,华胥八皇子,太和永定煜王秋明宸。
他们的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
时光回溯到她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她刚被送到娲皇神殿中,父王对巫官说,把她当“血牲”养。她太小,不懂血牲是什么意思,就觉得被送到神殿,是一件好事。——那样,她就不用在宫里挨大王妃的打了。
她的生母只是一个卑贱的沧夷女奴,在她出生后,没出月子便死了。宫里人都知道是大王妃灌毒毒死的。
刚开始,她想不明白,大王妃是巫官的女儿,懂很多咒术,她想要人死,为什么偏偏要毒死呢?
后来她想明白了——是母亲生得太过美丽。毒发身亡,死态最丑。大王妃嫉妒母亲的美貌,她连死都不要她死得好看。
宫里人都说,沧夷人是最卑贱的族类,他们是人与妖混生的杂种,天生就会吸□□血害人,还偏偏擅长以美貌来迷惑人心。国主一定是被那下贱坯子魅惑了,才会临幸后不忍心将她杀掉,还让她偷偷生下女儿……这事要是放在华胥国,临幸当夜她就该死了!
于是,没有一个人同情母亲的死,大家都说她该死。
就连父王也一声不吭,任由大王妃给她灌下烈毒——那种毒是巫医们研制的新毒,取了蛇巫洞窟的玉髓夜光蝶,采其毒囊之毒,那毒之阴狠,据说人会剧痛数天不死,徐徐毒发,将身体活生生化为血水,惨不忍睹。但毕竟还没有在活体上试验过,大家都在好奇传言是否为真。
后来,沧夷女人凄厉的哀嚎声响彻青桑圜狱,整整三天三夜,最后全身溃烂而死。
狱官收尸时,说连铁链都被蚀化了,和浑浊的血水溶在一起,啧、想不到那么美丽的女人,最后死得那么恶心。
大王妃还觉得不解气,说那小小的孽畜也不该活下来。
可是父王说,青桑国毕竟是小国,总要与别的国家联盟,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难道日后需要联姻,送儿子过去么?
大王妃哑然,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入赘中陆王庭。
父王接着说,就算不联姻,权当备个血牲养着也不错。
大王妃被彻底说服。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
不但活下来,还过继给了大王妃,名义上成为了她的女儿,终于给她取了个正经名字,叫做梦落。
青桑长公主薄野梦落。
虽然有这样好听的名头,但宫里人都知道她是个妖孽,大王妃对她百般虐待,没有人觉得不妥。
她自小受到冷眼和唾弃,内心怯弱敏感,不敢与人说话,大王妃说她不说话是蔑视尊长,一边叱骂让她说话,一边打得她直哭。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就是不说话,她不怕被打死,母亲不也死了么……“死”……没什么好怕的吧?
大王妃怒不可遏,父王大概怕她真被打死了,赶紧将她送去神殿。
第一次自己想跟人说话,是跟一个巫祝婆婆。
神殿里的一位老巫祝,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岁,苍苍白发,寿命达到了娲族人的极限,即将卸任去往遥远的西方虫焉之山,去寻找自己的长眠之所。
临行前,却偷偷告诉她,沧夷人不是妖,是高贵的“神裔”。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不是该死的妖孽。
“沧夷”这个说法,只是后来人的一个蔑称,他们原本的名字叫“明摩族”,是光明神的后裔。
与这块大陆上的青桑娲皇族、中陆华胥族、东海上的龙族一样……都是神族的后人……
四千年前,中陆还在各族混战的时候,在遥远的西荒已经有了明摩族建立的光明王朝,那是当时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
他们的国都叫大幽城,建立在浩瀚的星辰海中央,比现在华胥国的风华城都要大两倍,但是要翻过格尔慕士山脉和不死之山的天堑才能过去……
可惜啊……现在已经埋没在了西荒的茫茫冰川雪海中……
明摩族很美丽,他们着有如同太阳光芒的金色眸子,如同月亮光芒的银色长发,如同皓星一样白的肌肤,他们是光明神最眷顾的孩子……
“金色的眸子,银色的长发……”
小梦落看看自己,还是像普通人一样,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呀……
“那都是四千年前的事了……孩子,你知道四千年有多长吗?本来呐……娲皇族是人面蛇身,龙族有兽耳飞翼,但是都在漫长的岁月洗礼后,渐渐消退……现在的明摩人也和其他神族一样,失去神力后,外貌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不过……有些明摩人在成年以后,发色会变得灰一点。”巫祝婆婆眯了眯眼。
“四千年之后呢……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六岁的孩子,太久没说话,说得磕磕绊绊的。
巫祝婆婆像是怜悯她,摩挲了一下她的脸,断断续续地,慢慢讲述着古老的传说。
“后来,四千年前到两千年前这段时间内,无论是华胥族、娲皇族还是龙族,血脉中神力都渐渐散去。整个大陆上,只有明摩人还能保持神力……因为他们的原神,在沉睡之前,为他们留下了‘日月星辰石’。”
“日月星辰石?”小梦落的眼睛一亮。
“是啊,神寂之前,两位原神将自己最后的神力,蓄存在三块圣石上,分别叫‘日辰’、‘月辰’和‘星辰’,与日、月、星三大光明神的力量并列。”
“两千年前……明摩的最后一代神君帝释,率领大军进行了一次东征……”
“帝释的东征并没有成功,但是让中陆上已经退化成凡人的各部族……第一次见识了遗留的光明神力,他们对那力量既觊觎,又畏惧……”
“就这样……他们在担心明摩人从西荒扩张到中陆的恐惧之下,惶惶不安地又过了快一千年……后来,中陆各部族渐渐被华胥国统一起来,他们合力对抗强大的明摩国……又打了一千年,从华胥国的洛王朝,一直到秋水王朝……”
“终于在九百年前,华胥国率附属五大方国,联合东海朝云国的龙战军团,纠集了数百万人大军,翻越了天堑,向着星辰海进攻……
“那场战争惨烈异常,他们用四十万明摩战俘的累累白骨,铺出一条血腥之路,穿过光明之渊的结界,夺走了日月星辰石,最后,将大幽城化为灰烬。”
“而后,明摩族的神力渐渐也消褪了,和所有神族的结局一样,沦为普通的人类……”
“那……他们为什么叫我们沧夷人,还说……是最卑贱的呢?”小梦落忍不住,又问。
“越是战胜了自己曾经害怕的对手,越是想在他们无力反抗的时候,加倍地羞辱回去。”
“……九百年前那场战争后,帝释带着少部分明摩人向着极北之地逃亡,但是更多的明摩人都被华胥与朝云的联合大军拉回了中陆,他们将明摩人当做奴隶进行贩卖,后来,明摩人就代代为奴……没人记得他们以前是神族,华胥人还给他们取了难听的名字,叫沧夷奴。甚至倒卖到各个方国……现在青桑也这么叫。”
婆婆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暖和,和大王妃那双戴着宝石指环的纤纤玉指不一样,不会让她觉得冰冷悍厉。
她拍拍小梦落的手。
“孩子……你的父族来自于娲皇神,你的母族来自于光明神,你并不低贱,知道吗?”
“我……我……”
那番话,大部分她都听不懂,只隐隐约约记住了那些美丽如梦幻的名字。
不死之山,光明之渊,星辰海……
明摩古国,大幽城……
日辰,月辰,星辰……日之神,月之神,星之神……!
明摩人是光明神的孩子,不是妖孽。
他们的国家是被华胥人灭的,九百年前,华胥人把他们的先祖卖到中陆去做奴隶,华胥人……太可恶了……
她在没有见到华胥人之前,就已经有些讨厌他们了。
偏偏在那一年,有个华胥男孩来到了青桑国,宫人们说,那是华胥帝的八皇子,叫做秋明宸。
那一年,她五岁,他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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