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处理完朱娉婷，出了安仁宫，悬在西山上的垂日、还未完全落下，天还是一片血染的修罗场，只是比方才多了一些、屠杀落尽后的苍凉昏黄，黑夜仍迟迟不知何时才到，盛夏白昼依旧漫长没个边际，余日刺眼、难以入梦，梦不到姐姐入梦、与之相逢，他回不回成德殿还不是一样。

　　就这样，青川在宫中漫无目的走着，转转悠悠竟然莫名来到他幼时住过的地方–––漪兰殿。这里，也是他生母曾经住过的殿宇。

　　回宫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回到这儿，曾经画栋雕梁的宫殿、已不复往日华丽，金粉浮落，雕花模糊，就像美人迟暮的斑驳容颜，不过即便多年未有人住，这里依旧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按时打扫。

　　听见青川突至，常嬷嬷连忙出来迎接。

　　自从慈恩寺回来后，因长宁宫早被烧成一片灰烬，她又不想住在御司监安排的地方，便选择回了瑾妃娘娘、曾经住过的漪兰殿住下。

　　每日除了在成德殿当值和处理宫事外，她几乎都呆在漪兰殿，哪也不去，就像当年刚来到漪兰殿一样，每日在这个用重重宫墙、隔出来的狭窄小天地里，陪着瑾妃娘娘，她心里也是高兴满足的。

　　看着又多了几丝银发的常嬷嬷，身旁陈福也在，青川环顾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殿宇里，好似一切人与物如旧，就连殿内的陈设、都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挪动过，尤其是摆在西席边上的、那一方黄梨木雕花长案，让他这么多年一直记忆犹新。

　　他记得大概是在两三岁的时候吧，也不知为何，那个男人、跟他的生母吵了好大一架，他的生母一连数日都没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用了很多法子都没有用，最后只好求到他这里来，让自己这个儿子、帮他去向自己的生母求情。

　　他本不愿意，但想到他那个皇长兄赫连睿、一天到晚总针对他，给他使绊子，便想借此机会回击一下，就向那个男人提了个条件，让他把玉玺给他玩几天。

　　他这个生父身为一国之君，听到他这个无理要求后，不仅没生气，而且还大笑看着他、很是欣慰，然后犹都没犹豫一下，就把御案上那方传国玉玺给了他。

　　他拿到后并未直接回漪兰殿，而是专门绕到赫连睿住的宫殿外，将那方传国玉玺当一见普通玩意、不住抛着玩，看得赫连睿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脸怒红得都快气炸了。

　　成功将赫连睿气到后，他便回了漪兰殿，帮他的生父向他的生母求情。

　　一如往日，他的生母站在殿中，笑颜温柔等着他回来，可他刚走近、话还没说，他的生母看见他手中的玉玺，也不知怎么，就突然一下变脸，脸色难看极了，恶狠狠盯着他手中拿着的玉玺，就好像这方玉玺杀了她全家、跟她有血海深仇一般，

　　直接一把打飞他手中的玉玺，然后抓着他的肩膀，愤怒质问着这枚玉玺从哪来的，又怒气冲冲对他大喊着、为什么要去拿这个脏东西，还怒不可遏冲他大吼着、说都是自己害了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有了自己，她也不会一生被囚在这里、永远也出不去，

　　最后一气之下，将他一把推倒，好巧不巧，正好撞在西席边上、那方黄梨木雕花长案的案角上，然后血一下就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当时他倒在地上、疼得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嚎嚎大哭不止，而听到他的哭声，他的生父也很快从门外跑了进来，却并未像平日里那般、将他立即抱起来，只是站在门边一动不动、望着他的生母，一言不发、欲言又止；

　　而他的生母听见他生父进来，走向他的脚步也一下停了下来，伸过来抱他的手、也缓缓收回袖中，含泪的眼一下转过头去，硬着心肠不看他，还有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就这样，他的生父站在门边不动、痴痴望着他的生母，他的生母则背对着他、不曾转过身来看他一眼，两人就像是交战的双方、无声对峙着，谁都不管地上疼得死去活来、满脸是血的他，好像谁抱他起来、谁就输了一般，最后，还是常嬷嬷从外跑了进来，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请了御医、给他止血上药。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突然明白了，对他们两人而言，自己这个儿子只不过是他们之间、拉锯较量的牺牲品，并不重要：

　　在他生父心里，自己这个儿子、远没有他的生母重要，而在他的生母眼里，他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屈辱痛苦、远大于骄傲快乐，自己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不过可有、可无罢了。

　　也就是从那之后，想通了一切的他、便不对他这对父母抱有任何希望，跟他们的关系也就冷淡了下来：

　　不愿叫他们，也不愿跟他们说话，看到他们都远远站在一边，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宁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啃冷饭团，也不愿意跟他们坐在一起吃饭。

　　他的生母见他如此疏远她，知道是她当日不对，不该将对他生父的气撒在他身上，害他受伤，所以没少来哄他，又是拿亲手做的新衣裳给他穿，又是给他做好吃的糕点给他吃，

　　可无论她怎么低声下气地哄自己，他都躲在常嬷嬷身后不肯出来，而每次见自己躲在常嬷嬷身后、不肯理她，他的生母都会坐在榻边，一个劲儿地哭。

　　不可否认，他的生母真的很美，即便哭起来，也是美得惊人，很是惹人怜惜，招人心疼。

　　回回陈福见她哭了，都会忍不住上前好言相劝，劝到后来，自己反倒也跟着红了眼眶，也不知是心疼她的遭遇、还是心疼他的生母；

　　就连常嬷嬷这个女人也是如此，见她哭了那叫一个心疼，嘴里尽捡着好听的话安慰她，声音温柔得比哄他睡觉时、不知要温柔多少倍，那般小心翼翼又怜惜不已，就像是对一个倾心所爱的恋人，根本舍不得她多落一滴泪，当然更别提周围早跟着、哭得泪流满面的其他人了，但……却不包括他。

　　他当时年幼，实在搞不懂他的生母为什么要哭？

　　明明当日是她亲手将自己推在了地上，疼得死去活来的人是他，血流得满脸都是的人也是他，她现在为何又要哭，还哭得这么伤心欲绝，好像受伤流血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他一般。

　　他更搞不懂，陈福常嬷嬷他们为何都要去安慰她？

　　明明是他的生母害他受伤的，他才是受害者，为什么他们一个个转而都去安慰她，还拉着自己、哄着自己去亲近她这个伤害自己的人？

　　可无论陈福常嬷嬷如何哄劝自己，他都没有理他生母一次，他不是不知道她每次看见自己时、她满脸的愧意，还有说不出的后悔，他只是……怕了！

　　他怕她突然又一下变得凶性大发，就像那日一样、将他一把推倒在地，撞得他满头是血。

　　那感觉……真的太疼了，他不想再疼一次！

　　所以，即便在后来他的生母行刺失败之后，在她因事情彻底败露、而绝望自尽之前，当她站在殿中、看着殿外重重侍卫后的自己时，他读出了她满眼的愧疚不舍，还有那么一丝奢望、近乎乞求的期盼。

　　他知道她在期盼着什么？

　　她期盼着、自己能再喊她一次“母妃”，就那么一声、简单两个字，她就能含笑赴死，走得了无遗憾，可他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就一动不动、站在层层围住殿宇的侍卫后，安静看着殿内、那彻底绝望的倾国美人凄凉一笑，然后一刀了结了自己。

　　许是他天生冷血，又或许是早在明白自己对他们不重要时、就割弃了对他们的亲情，在众人一片的悲泣哀嚎声中，他并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甚至流不下一滴眼泪来，就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冷眼看着殿中、倒在血泊中死去的生母，还有抱着他生母、嚎啕大哭的生父。

　　美人泪，殷红血，帝王泣，满殿悲，那日发生的惊天大事、也都随着满宫上下的血腥屠杀，而被彻底掩埋。

　　世人只知道那受尽帝王宠爱的绝世美人、身染恶疾暴毙而亡，却不知她其实是因刺杀帝王败露、自尽身亡，而他的生父，那个被她刺杀的帝王、却未因此对她有丝毫恨意，相反，因他生母的离去而备受打击，身体一落千丈，再难见曾经身为帝王的意气风发。

　　在他生父重病、自知时日不多之时，曾想立自己为太子，让他继成大统，但被他给拒绝了。

　　他不想当什么太子，也不想做什么帝王，他那些皇兄费尽心机、你争我斗想要得到的权势地位，在他眼里却不过是累赘和束缚，还有排斥和厌恶。

　　他的出生就是因为帝王用无上的权势、强迫了他的生母而来，他、还有他的生母都是帝王权势下的牺牲品，他厌恶这一切，心底本能排斥着这份帝王权势，他想离开，彻底离开这座华丽又冰冷至极的宫廷。

　　知晓他的想法后，他的生父没有强迫他，让当时的暗卫首领玄悔、带着自己离开了宫廷。

　　在离开前，他的生父也曾像他的生母自尽前那般、不舍望着他，他知道他在期盼着什么，但他的选择、还是如他的生母自尽那天的一样，终是没有再喊他一声“父皇”，任由玄悔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离开了皇宫，一次也不曾回头。

　　他何尝不知、此次一别就是天人永隔，但他心里也异常清楚，无论是想传位于他，还是分别时眼中的不舍，其实都不过是、对他生母爱意的延续与折射，自己于他不过是他所爱女人生的孩子罢了。

　　他眼中的不舍，也不过是因为自己与他所爱女人，有着几分相似的容颜。或许在那份不舍里、也有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但少得可怜，而这种少得可怜、近乎施舍的父爱，他才不稀罕，谁愿意要谁要。

　　就这样，他从繁华的长安来到了偏远的元州，从天家的皇子成为了清远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沙弥，在这座深山古刹里、每日晨钟暮鼓敲经念佛，日子单调乏味得、就像一盏无味的白水，让人难以忍受，但于他，却没什么感觉。

　　他的心绪情思，早在那座皇宫时、就被磨平成了一张苍白的纸，淡漠得看世间一切都无动于衷，有时他也想就这样过完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直到他在八岁的某一天、遇到了来清远寺送菜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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