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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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瓢泼阵夏雨,天下何处再有家(下)


      檐外雨潺潺,似山涧溪流直流而下,不见变小。

      殿中,阿笙孤坐在玉阶上,身子前倾微佝着背,双手无力垂放在弯起的膝盖上,头颅微垂着,双眼却如水凝冰,一动不动望着宋宇离去的方向,不理人也不说话,整个人看着就像一只蛰伏的猛兽,伺机而动的同时、又防备十足。

      “陈禄,你随陈总管在成德殿任职,可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能让父皇忘情背义、对母后刀剑相向?这一点他想了许久,就像个打不开的死结、怎么也想不通,父皇怎会拿刀杀母后?怎么会??

      听闻阿笙突然开口问话,陈禄愣了一下,连忙回道:“今日陛下在成德殿处理政事,与往日并无什么两样,只是与众臣商议完政务后,有个监察御史又进去见了陛下。

      当时内殿门窗紧闭,我站在门外,也只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提起过皇后娘娘,等门从里面再次打开时,那个监察御史已身首异处、被斩成两截,血流了一地,而陛下则怒气冲冲出了殿、拂袖而去,至于后面的事,殿下您也都知道了。”

      父皇心思深沉,喜怒一向不形于言表,就算敌军压境也是镇定自若、不见半点慌张,而今日却一反常态、直接失控,那个监察御史到底与父皇说了什么?

      阿笙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今日是直接冲母后而去,而且所说之事与母后关联甚大,否则父皇不会气成这样,竟还要拿刀杀母后!

      一想到这儿,阿笙本就不安的心又波折四起,对母后的担忧、折磨得他难受得不行,根本不敢再想下去,于是只好暂时逃避作罢,对站在旁边的高硗、钱谨之,吩咐道:“你们两个扶着陈禄下去,让医官好生为他治伤。”

      然后看着好心来阻拦自己、却反被自己打得遍体鳞伤的陈禄,阿笙深深抱歉说道:“方才……对不住。”

      陈禄被打得鼻青脸肿,可还是艰难扯出一抹笑意,安慰着阿笙,“殿下言重了,奴才都懂,都明白。”

      他虽是受了义父的嘱托、来东宫拦太子殿下,可实际上,他也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在这座冰冷残酷的深宫里,他只是一个比蝼蚁还要卑微的小太监,没人对他好,更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人看,除了义父和皇后娘娘。他一直私心希望着,像义父和皇后娘娘这样的好人、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可他却忘了这座宫城是有多残酷、无情,好人在这里是活不长久的。

      雨势如帘似瀑、打得檐瓦噼啪作响,疾风更似铁马冰河势不可挡、携雨侵袭而来,灌得满殿水润潮湿,仿若置身雨中,

      可阿笙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片无尽的汪洋之中,周围漫天的惊涛骇浪、不停向他涌来,将他一次又一次打入水中,他想大声呼喊求救,可肺中就像灌满了水一样,怎么也叫不出来,难受无人可知。

      殿中,阿笙仍微垂着头,保持着静坐的姿势不动,整个人就好像是尊石像般,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丁点反应。

      期间,沈虞行拿来热茶和干净的衣服给他,他也丝毫没动,身上仍穿着沾满草渣和泥土的脏衣衫,而一旁热茶早已凉透。见状,沈虞行也不好强迫他,只好无奈轻叹了一声离开了。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有多久,去长宁宫打探消息的宋宇终于回来了,情绪不振的阿笙终于有了点反应,连忙抬起头来,看着从外面逐渐跑近的宋宇,眼眸慌动担忧难掩,嘴张合了几次,也没能将到嘴边的说出来,生怕一语言中,将他最后一点奢望也落空。

      看见太子殿下如此魂不守舍的模样,宋宇心有不忍、想要隐瞒,但想想还是如实相告道:“皇后娘娘身受重伤,御医都在长宁宫全力救治,至于陛下,未见踪迹,不知去向。”

      即便心中早有此准备,可听见时,阿笙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下,心里还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刚抬起的头又缓缓垂了下来,乱发掩面,好似不愿面对这一现实般,可紧接着从头下传出来的话,却又是那般的思路清晰、冷静自若:

      “从现在起,立即封锁东宫,内外人员一律只准进、不准出;杜程,京城你最熟悉,你现在立刻持腰牌出宫、去接贺老太师,请他回来主持大局。”

      山雨已来、风亦满楼,接下来恐怕有场硬仗要打,众人立即领命各自行事去。崔弘最小,什么事也做不了,想留下陪五哥,安慰安慰他,但嘴刚张开,就被宋宇立即摇头制止,拉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外离去。

      一夕之间,父母反目,家破至此,即便是身为一国太子,也不可能瞬间接受,此时的他需要的安静,而不是他人无用的安慰,这个坎只能靠他自己跨过去才行,别人帮不上什么忙。

      “阿虞,你留下来陪我坐会儿。”

      突然喊住他的话有气无力,沈虞行不由脚步一顿、停了下来,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不远处、坐在玉阶上的人。

      天阴殿暗,几盏明烛熠熠却也是孤掌难鸣,难以驱散满殿的阴沉黯淡,他就这样低着头、像个木偶般坐着不动,鬓发凌乱、无力垂落在两旁,身子微微卷缩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幼兽,狼狈又可怜极了。

      自认识殿下起,他无不是意气风发的骄傲少年模样,第一次看见他如此颓废不堪的样子,沈虞行内心莫不动容,原是供世人仰望的天之骄子、也有如常人脆弱颓丧的时候。

      沈虞行轻步走近,默默在一旁坐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这样陪着阿笙,从天阴至天黑,夜笼满殿。

      “你知道他有多在乎我母后吗?”

      大雨未止,下了一天仍不见歇,嘈杂的雨声就像雨水的冰凉、灌了满耳,乱了心房,所以当低落、满含哀伤的声音轻轻响起时,沈虞行不禁恍若隔世,心里也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对于太子殿下口中提及的这个“他”,沈虞行自是知道是谁,所以听后,他并未有立即回话,也没有好言劝慰,只是安静听着,听着他那低哀淡淡的声音、似流淌的水般,在殿中渐渐蔓延开来,一点点将他一直压抑着、不能为人道的苦楚,从心底里倾倒出来。

      “我自有认知起,就明白在他的心里,母后远比我这个儿子要重要得多。

      我记得小时候,母后因生我难产坏了身子、总要喝药,母后嫌药苦涩不爱喝,他便端着药一勺一勺耐着性子、哄着母后喝药,而且每次熬药时、还会让人多熬上一碗,陪着母后一起喝;

      天下人都说他天性凉薄、冷血无情,即便是对我这个儿子也是冷淡得不行,可谁又知道当与母后在一起时,龙椅上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会笑、会像个常人般充满温情的;

      满朝文武的人都以为,母后能稳坐中宫、是因为生了我这么一个才智超群的太子,可其实又有谁知道,我能当上这个太子、只不过是沾了母后的光而已,我不过是他爱屋及乌的附属品罢了……”

      脑中回想起往日父皇母后的恩爱画面,阿笙心里就越是想不通,“他既然这么在乎母后,为何还会舍得伤她?他……怎么舍得?”

      他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父皇会拿刀伤了母后,即便事实已摆在眼前,他还是难以相信。那……可是母后呀!是他心里最在乎的人,他怎会舍得伤她?他怎下得了这个手?

      看着阿笙如此痛苦不堪的样子,沈虞行感同身受。

      他母亲这辈子活得这般苦、皆是拜沈连青所赐,唯一不同的是、他比殿下稍微幸运一点:他刚出生没多久,沈连青便为了博功名、就早早离开了家,所以自他记事起,父亲于他不过是个母亲口中、常说的两个字而已,并没有什么感情,

      不像殿下,虽然这对天家父子关系冷淡,但他看得出来,殿下心里其实是很认可、崇拜陛下这位父亲的。如今父杀母,一夕家破,其中的痛苦挣扎、可想而知,而同病相怜的他,最是明白。

      夜彻底深了,殿中除了那几处将夜烧出几个小洞的明烛、还勉强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外,目之所及,皆是无尽的黑与暗,周遭一切的人与物都被抹杀殆尽,却抹杀不了殿瓦上仍嘀嘀嗒嗒、响个不停的雨声,

      原来这雨还未停,也不知这雨多久才停?

      之前在外跑动,雨水早已浸透鞋袜,湿濡冰凉一片,贴在脚上很是不舒服,沈虞行便弯着身子,将鞋袜都脱去,并将小腿处被打湿的衣衫、也掀至膝盖上。

      殿内一直未叫人添灯,光线很暗,可即便如此,也能看清与沈虞行伸得笔直的左脚相比,他的右边脚踝处、明显呈扭曲的畸形形状。

      “殿下知道,我这只脚是如何跛的吗?”

      看着自己这只扭曲变形的右脚,沈虞行的声音很是平淡,

      “当年我与我娘被人接到京城,毁了沈连青的大好仕途,沈连青因此对我和我娘极为不待见,沈府里的人、又都是些眼高手低的势利眼,所以在沈府的日子、我和我娘过得举步维艰,吃不饱穿不暖就罢了,还得时不时、受到何氏的无理欺压。

      祸不单行,那年大雨我突然着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我娘四处求助无果,最后以死相逼闹得满城皆知,这才逼得沈连青终于肯给我请个大夫,可因耽误了救治时间,我这病虽治好了,可这只脚也彻底废了。

      本来在沈府的日子、就已经过得苦不堪言了,现如今一觉醒来,又变成了一个残废,我当时才七岁,根本就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所以便自暴自弃,每天怨天尤人,脾气也坏到了极点,动不动就乱砸东西,砸得满地都是,

      还经常拿着棍子,像有深仇大恨一般、使劲打自己这只丑陋畸形的右脚,常常打得自己红肿流血、疼痛难忍,好像只有这样折磨自己,这心里才会舒服一点。

      就这样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有一天我又把家里砸得破烂不堪,用棍子打自己右脚时,一下用力过猛、疼得昏了过去,等我从睡梦中渐渐醒过来时,看见我娘弯着身子,将我砸得一片狼藉的屋子、一点点收拾干净,然后又端着油灯坐在床边,给我打得血肉模糊的右脚上药,

      一边上着药一边哭,可却不敢发出丁点声来,生怕把我吵醒了、惹我不快,然后我就看着我娘眼中的泪、从她长了皱纹的眼角流出来,顺着她瘦得不能再瘦的脸颊、一滴一滴落下,就像这外面的雨一样,没有断过。

      也在那晚之后,我不再折腾自己,也不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虽然每次下床时、看见自己扭曲畸形的右脚,心里还是难以接受,但我也会强忍着给它穿上鞋袜、试着不去想它,我还让我娘扶着我在院中走动,虽然一开始很难适应,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现在看见它,心里也没多大感觉。”

      看见盯着自己右脚、微微出神的阿笙,沈虞行晃了晃自己畸形的右脚,毫不避讳、大方展示着,然后站起身来,一瘸一拐走至阿笙身边,语重心长说道:

      “殿下,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或残破、或丑陋不堪,我们不愿去面对,可即便您再不愿意面对,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回不去也改变不了,与其畏缩逃避,还不如选择面对接受,

      只有面对、接受了,您才能站起来、将它彻底踩在脚下,只有这样,您才能看清您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我知道这很难,但您还是得做,不为别的,就为那些爱你、担心你的人。”

      沈虞行提着鞋袜一瘸一拐走了,即便无鞋垫撑脚,他仍尽力伸直双腿,试着像平常人走路那般、往外走去,走得虽慢、却从未停过,因为这是他最后的一点倔强。

      夜已深,外门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极了女人细弱无助的哭声,沈虞行停驻在廊檐下,心里不禁哀凉一片,骤生不不平,为自己可怜的母亲、也为现在生死未卜的皇后娘娘。

      是天地不仁,还是人世无情,为何这世间女人的遭遇、总是这般凄苦?为何她们付出一切,得到的却是这般不公平的对待和结局?为何受苦受难的、总是她们?

      答案,谁知?

      沈虞行望着无尽黑夜里的淅沥细雨,心中无解。

      不过,雨再大、也终有停的时候,夜再黑、这天亮也总会到来,就像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他相信太子殿下会想通的,因为他不仅是他的五弟,他还是这个东宫的主人、北齐的储君,更是这个天下未来的帝王,也是……皇后娘娘最放心不下的人。

      他会为了他在乎的人坚强起来,因为他的母亲还躺在病榻上,等着他去保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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