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惊寒

作者:佩尔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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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怨情仇不由己,只怨生在帝王家(上)


      大局已定,但仍有各方残存势力不肯罢休,隐藏在暗欲伺机报复,短时间又难以全部都剿灭干净,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花折梅摆出迷魂阵,将护送叶寒母子的队伍分成三路出西境。

      一路往北,经夏州出西境,绕经西域再从荒凉少人的北境入齐,路远但安全;

      二路往东,也就是从大风关出境走官道,这是路程最短耗时最少的路线,但也是最危险的;

      三路往南,经南平走水路,沿澜江顺流而下,至云州再换乘水路前往长安,路最远、耗时最长但也是最安全的路线。

      此事行事严密,除了花折梅和叶寒几个当事人,所知之人少之又少,就连江流画也不知晓叶寒究竟藏在哪一路中,而至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便见三路一模一样的队伍同时出并州城,然后分北、东、南三路离城远去。

      车轱辘轮转不停,车队一路行色匆匆,直奔长安而去。

      自天未亮,叶寒便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一步未出,时间久了,马车内再舒适,也难免会感到有些难受,再加上一路慌乱和对后面未知危险的担忧,叶寒的心绪就如这摇晃颠簸不停的马车,坐立难安。

      “娘亲。”

      本应在她怀里睡午觉的阿笙突然唤道,叶寒顺声低头一看,见阿笙小脸清醒得很,一点睡意都找不到,应是一开始就没睡着。

      “是不是马车太过颠簸,你睡不着?”叶寒将阿笙有些滑落出去的小身子、往怀里一揽,让他更贴近自己。

      阿笙摇了摇小脑袋,然后仰头看着叶寒,好奇问道:“娘亲,我们要去哪儿呀?”

      “昨天不是告诉了你吗?我们这是去长安找你爹。”叶寒摸着阿笙的小脑袋,轻声回道。

      听后,阿笙又立即问道:“那我们要去长安多久呀,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叶寒看着阿笙清澈无邪的眼睛,有些被问住,不知如何回答,心有不忍但又不想骗他,所以认真想了想,才转而这样问道:“阿笙是不是舍不得离开并州呀?”

      阿笙听后没有立即回话,而是将整个小身子都依偎在在叶寒身上,过了一会儿,小脑袋才点了点头承认道:

      “嗯!阿笙舍不得离开,阿笙怕再也见不到老柴头爷爷和大黄,怕再也不能去军营骑大马、再也吃不到上元节的糖瓜了,还有江姨跟明珠,阿笙也舍不得她们……”

      阿笙声音听着有些闷闷不乐,却远没有叶寒想象的那般伤心,只见他突然转过脸来望着自己,极其懂事对她继续说道:

      “可是跟娘亲比起来,阿笙还是最舍不得娘亲。阿笙知道娘亲想爹爹了,要去找爹爹,阿笙也想爹爹,因为只有找到爹爹,娘亲您就不会再每晚每晚睡不着觉了,也不会再做噩梦了。阿笙不想看见娘亲不开心。”

      边说着,阿笙边伸开小手将叶寒紧紧抱着,很是依赖地窝在叶寒怀里,极大地安慰了叶寒一路慌乱不安的心绪。

      叶寒抱着阿笙软软的小身子,心里感动不已。

      她何德何能得了阿笙这么一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明明是半大点的孩子,自己还未长大,却懂事地安慰着自己这个当娘的,事事都体谅自己,为自己着想,相比之下她这个当娘的太失职了,亏欠他的太多了。

      阿笙自生下来就没离开过并州,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有他所有认识并熟悉的人和事,这里更有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和他第一个家。

      如今突然就要离开,而且可能再也不会回来,这无异于将他与并州之间相连的脐带,一下就剪短,就算是一个大人突然离开一他居住多年的地方、也会突感不适,更别说一个还只有五岁大的孩子了。

      “阿笙,我们是去长安找你爹爹,但又不是永远不再回来,以后如果有机会,你也可以回来看老柴头爷爷和大黄呀,也可以去军营骑你的大马,还可以在上元节时去买你喜欢的糖瓜吃。他们都在这儿,不会走也不会变的,都会等你回来的。”

      叶寒知道这样哄骗阿笙不好,可她也不想阿笙太过失望,至少给他留一个很难实现却美好的梦吧!

      阿笙扬起小脸望着叶寒,“真的吗?”

      叶寒看着阿笙清澈无邪的眼睛,心下愧疚难当,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故意神秘说道:“等你陆叔把西境整顿好后,你江姨她们也会到长安来找我们的。”

      这可是真的,叶寒没有骗人。

      “真的?”阿笙一下就从叶寒怀里坐直身子,惊讶叫道。

      阿笙这刚一叫,外面便立即连传三声急促的敲叩声,这是在提醒叶寒母子莫要出声,以防被周围杀手察觉到。

      叶寒连忙捂住阿笙大张着的小嘴,母子俩大眼瞪小眼,像犯错的学生一样,都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待敲叩声彻底在马车内消失后,叶寒这才放开阿笙的嘴,母子俩相视偷笑着。

      见叶寒朝他点了点头,承认了方才所说之事,阿笙顿时觉得去长安也没什么不好嘛,他听秋姑姑说那里还有糯糯香香的粉蒸肉呢!

      马车外,车队仍井然有序向前行驶着,无异无恙,而周围亦是如此,青山白头绿水无忧,一切都静谧极了,天地间仿若都被涂抹成一片洁白无瑕的宣纸,只有缓缓行驶的蜿蜒车队在画中游,

      但很快,黑影重重突跃纸上,然后红梅点点瞬间洒满雪纸,又很快,黑影散去,一切如常,车队仍缓缓在画中游动,只留下身后一滩逐渐晕染开的朱砂血染透了雪纸。

      这世间的夜本是相同无差,可若在前面加上一个“人”字,这人世间的夜便瞬间变得千差万别,各有不同。

      譬如,在吃不饱的穷人眼中,这冬夜就是个冷酷无情的坏人,明知道他们挨着饿受着冻,还将这夜弄得这么冷还这么长,可不是欲冻杀人吗?

      而在有闲情雅致的人眼里,这冬夜便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朔风寒梅和雪落,琼月落户半席明,此中诗情画意谁与共容;

      可在被囚禁天牢中的死犯眼里,这样夜深人静的冬夜,可是最适合杀人灭口了。

      天牢阴森骇人,除了牢中狱卒和被押解进来的犯人,鲜有人肯来,而比尸体还要冷的黝黑石墙上,每隔一丈处便有一支汹汹燃烧的火把、高高斜挂在上,一刻不歇烧着天牢中、永不消散的黑暗,但即便如此,两排火光之下,漆黑仍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魑魅魍魉横行出没的地方,是人世尽头处,脚一跨,便能直通黄泉奈何阎王殿。

      天牢四闭固若金汤,风雨难进,石墙之上,明黄热烈的烟火却突然剧烈一跳,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仿若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一侧甲子号牢房中,关押在内的吴王,最先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天牢通道里的模糊身影:高大伟岸,亦冷硬无情。

      吴王见之,有些错愕,但瞬间恢复如常,立即起身离地,对着火把下忽明忽暗的身影,淡然一笑,“五弟,你来了。”

      文帝英年早逝,只有五子:长子乃当今皇上,中宫嫡出;二子吴王,其母为文帝贵妃,但早随文帝而去;三子早夭;四子是临旁另一侧牢房中的越王,出身低微;

      五子便是牢房之外的青川,此次权斗胜出的端王,也是未来的新帝。

      虽多年不见,天牢光线昏暗不堪,但吴王还是一眼便能认出青川来,毕竟瑾妃之绝色,这世间也只有在青川身上还能见到七分,即便是如此,当年长安一见仍惊艳了世间芳华,至此亦难忘。

      经吴王这一提醒,越王这才看清隐藏在牢道昏暗中、那抹霸气十足的身影,却没如吴王那般立即起身行拜,而是云袖一展,身体直接斜靠在案上,很是不羁道:

      “五弟这么晚来看本王与二皇兄,可是特地来送我们上路的?”

      青川天性冷心冷情,相比血缘羁绊,他更相信与人长久相处建立的信任与亲密,所以对关在牢中、这两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他对他们仅有的一点印象,就是幼时见高后时,他们躲在女人身后、害怕发抖的怯懦模样。

      见黑暗中的青川迟迟未说话,越王轻讽一笑,挑衅问道:“怎么不说话?别告诉四哥我,你心软了?你这点可比不上我们那位心狠手辣的病皇兄呀!”

      黑暗中,青川无声笑了笑,对越王虚张声势的视死如归、并未戳破,而是问着其它:

      “你们既然在朝中与他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再大的委屈不易都忍过来了,怎么这次却没能忍住?逼宫造反,给自己落个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骂名?”

      话一落,一直嚣张不羁的越王立即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而自始至终、从容不迫的吴王,心绪却起了浮动,面色瞬间凝重下来,黯然叹道:

      “并非我与四弟不能忍,而是这次他欺人太甚。你可知他为逼我与四弟造反,竟将我母妃的灵柩从地宫里挖了出来,并将其悬于我王府大门前,如此大辱,身为人子,岂能不报!

      而四弟一夜之间满门被灭,就连他刚满月的儿子都被活活摔死在地,只余他一人残活于世,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如此深仇大恨,你让我与四弟如何能忍?”

      吴王越说越激动,直至最后语尽,天牢无尽黑暗里,依久久回荡着他的滔天恨意与不甘,而对面牢房中,越王虽一直闭眼未语,但其中无声泄露出的伤与痛、恨与怨,足以让他不顾一切逼宫造反,即便是背上万世骂名,他也此生不悔。

      越王突然开口说道:“你母妃当年枉死,是高太后当年一手策划,而其兄高陵,也就是现任高氏族长,亦参与其中,出力不少。你若想为你母妃昭雪,直接捉住高陵一人便是,还有此次派出杀手、沿途多次加害你妻儿,都是赫连睿与高陵共谋所为。”

      青川杀心忽起,追问道:“高陵在哪儿?”

      这也是他为何深夜造访他两位皇兄的真实目的!赫连睿和高太后都被他囚于宫中,唯不见高陵一人,而对那些敢伤他姐姐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越王回道:“我当时攻进皇宫时,高陵欲趁乱逃出,但被我抓住。”

      “条件。”

      青川轻轻回道,一直伤心欲绝闭着眼说话的越王、忽然张开了双眼,挑衅不再、不羁散去,昏暗中他平静得如一滩死去的水,了无生气说道,“将我与我的家人安葬在一起。”

      大仇已报,他也该去寻他的家人了。

      被摔到地上时,靳儿应该很疼吧!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没用,没能保护好他,等他到了地下见到他时,他会好好抱着他,护着他,再也不准任何人伤害到他,还希望靳儿别生他这个当父亲的气,不要不理他。

      “待高陵身死,我会派人寻个安静无人的好地方,将你与你家人葬在一起。”青川承诺道。

      “在我王府的密室里。”

      越王满意笑道,如今他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了,而青川也已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自是不再久留,转身欲走。

      “五弟!”

      吴王突然喊住青川,立在牢房栅栏前,一字一句大声提醒道:“小心赫连睿!!”

      许是出于报仇,又许是出于兄弟之情,吴王趁死之前,谆谆告诫道:

      “就算是他死了,也得将他挫骨扬灰,将他埋藏在各处的走狗鹰犬,连根拔起、剿杀干净,否则他虽死犹活,到时你在明他在暗,陷阱百出,你防不胜防,别在最后走上我与四弟的老路。”

      “多谢!”这句感谢无关兄弟情谊,无关吴王好意提醒,只是简简单单对他有用罢了。

      赫连睿,这个自登基便没上过朝的病皇帝,却能将朝政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还抽得出手来对付他,他自会小心对付。

      “还有,”吴王望着眼前已长大、如父皇一般英勇伟岸的青川,不禁想起当年站在瑾妃灵柩前、呆默不语的小男孩,道着迟到快二十年的歉意,

      “当年瑾太妃的死,其实我母妃一早便知晓了高太后的计谋,只是……只是出于自保,我母妃选择了沉默。抱歉!”

      瑾妃,那个难以用言语可形容的倾国美人,一入宫便令六宫粉黛无色,独得君王恩宠,自然嫉恨随之而来,即便是他母妃,那般淡然不争的女人,面对长年君王冷落夫君不爱,亦难逃嫉妒怨恨,

      所以,当她无意知晓高太后与其兄密谋之时,她便选择了冷眼旁观、视而不见,一步步看着瑾妃掉入高太后的陷阱,与父皇决裂,刺杀父皇,然后失败自尽。

      母妃是成功除去了自己的敌人,但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吧,她的冷漠旁观最终也害了自己的丈夫孩子:父皇因瑾妃离世而郁郁而终,英年早逝,而他最终也落了个这般下场。

      若是母妃泉下有知,可是会后悔当时她的决定?许是有吧,否则她也不会在父皇走后没多久,便一同去了。嫦娥后悔偷灵药,过往沧海难回初。

      定安公主与吴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件事她早说过,所以对此,青川并没什么新奇,而活在他人口中的那个倾国美人,他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于他也只不过是一个生了他的陌生女人,至于其它再无多意。

      比尸体还要冷的石墙上,两排火把依旧汹汹燃烧着,火把之下的无尽黑暗里青川早去,再来的,是端着两杯毒酒走来的狱头。

      自古皇位相争,非生即死,而对于已兵败、被关入死牢中的吴王与越王,自是知道接下来他们的是什么命运,两人皆从容端过酒杯,隔栏相视大笑。

      “二哥,待来世我还要与你当兄弟,咱俩再斗个够!”说完,越王豪气放言,一饮而尽。

      “好!四弟若想,为兄自是奉陪到底!”吴王亦仰头一饮而尽。

      杯落尽碎,满地残渣,如已去之日,再难复往,亦如已死之人,再难复生。

      送酒的狱头已是满脸沟壑的年纪,他在这座天牢里早已见惯生死,可看着牢房地上、饮鸩而死的吴越两王,心里还是难免不嗟叹一声,莫不悲凉。

      纵是身为天家贵胄,一生锦衣玉食,一世富贵荣华,最终也难逃这般凄惨下场。不幸生在帝王家呀!

      狱头惋惜一叹,然后唤来狱卒,将牢中已死去的两人、用草席随意一卷便抬了出去,跟搬块石头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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