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草/张凯枫]心之归所

　　两月后，燕丘。

　　张凯枫来到燕丘的时候，正是绿草丰盈、暖阳和煦的季节，他的周围是广阔的草原，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羊群闲适地在四处游荡，寻觅着美味的食料。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祥和。

　　他对燕丘不算陌生，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留意美丽的风景，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草香。天下很大，大得他不知该往哪里去，天下又很小，他可以在任一处驻足停留。

　　然后他便发现了那个红发的剑阁弟子，并不是故意打扰他的小憩，只是这青羽湖边，野草无人打理，茂盛生长，掩盖住了那人的身影，张凯枫感觉到脚边有人的时候，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一身正阳，是一个弈剑听雨阁弟子。

　　张凯枫没想到在燕丘也会遇到剑阁的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握紧了拳头，但很快放松下来。

　　“抱歉。”他平静地说，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南海一战已经结束，但对弈剑听雨阁到底自己是什么想法，他还没有确定的把握。

　　那人坐了起来，朝他笑笑，红发有些许凌乱，但在他身上却显得随性自然。张凯枫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和他遇到的弈剑弟子都不一样。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真正遇到过的那几个，一开口便都与他兵刃相向。

　　“这话该我说。”那人的语气很柔和，像是怕惊扰了周围的飞禽，“天气太好，不小心就……”

　　话音未落，远处隐约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呼救。那红发青年一下子跳了起来，拿起原本枕在脑下的天逸剑，念了一个身自在便朝着发出声响的方向飞去。他的动作迅速而熟练，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状况。

　　张凯枫想了想，也念了一个身自在跟了上去。

　　踩剑逐渐飞近，却是一队燕南流匪正在肆意掠夺附近的牧民。燕丘的草原上四处流窜的寇匪是牧羊人最为头疼的存在，原本赋税已经非常沉重，在流匪的侵袭下，生存变得更为艰难。

　　那红发青年赶到的时候，两名流匪正夺过身旁一名牧羊人的财物与粮食。青年远身吟唱起三阳真火诀，毫不客气地落在流匪的身上，紧接着又剑势凌厉地向流匪突进，接上剑招很快将那两名流匪击退。

　　响动立刻引起了周围流匪的警觉，他们开始聚集起来，慢慢地将青年围在了正中。这队流匪的小头目是个梳着小辫子的精壮男人，扛着刀踱步到青年的面前，眯起眼睛看着他。

　　“你是什么人，插手我们的事。”他的语气带着危险的味道。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也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青年说得云淡风轻，表情也十分平静，似乎对周围紧绷的气氛并不在意。

　　那匪首嘿嘿一笑，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其他流匪纷纷举起短刀，刀尖无一不正对着圈中的青年。又一个奇怪的手势后，流匪们一涌而上，阵势杂乱却刀刀致命。青年下意识侧身躲过突如其来的刀锋，踩上剑欲冲出这个怪异的阵势，但流匪并没有给他机会，毫无技巧的蛮力带着刀锋的阴影直逼而来。青年不得不放弃破阵，间隙中一招上善若水恢复自己的灵力，然后又起一手观其妙，接下源源不断袭来的招式。

　　张凯枫原先只是在一旁抱着双臂冷冷观看，那青年会使很多弈剑听雨阁的独有剑法，有些片刻甚至还让他觉得很熟悉，但青年的为人似乎又和剑阁不太一样。比起过往所遇的弈剑门人，他觉得眼前的这个青年更有些意思。

　　但流匪的数量实在太多，尽管青年的身法矫健，剑法迅疾，依然抵挡不了四周扑面而来的袭击。他用剑抵挡住前方三名流匪的进攻，想转身寻找空隙暂且脱身，却又被另外两名流匪由背后夹攻而来。刀锋终于触及了青年的脸颊，只是轻微的掠过，在他的右颊留下一条极淡的血痕。

　　张凯枫哼了一声，拔出剑加入战局。

　　一柄剑击退了青年后方两名偷袭的流匪，一道身影的加入，使得他得以脱身，他转过头，低首迅速地说了句“多谢”，然后立刻转身发起新一轮的主动进攻。

　　流匪们又分出一小队去应付这名新加入的不速之客。张凯枫斜睨着将自己也团团围住的一小拨流匪，目光冰冷，这些愚蠢的凡人，从来不会掂量自己到底有多少分量。

　　剑风四起，张凯枫的剑法师承北溟剑魔，凌厉中又带有一股黑暗压迫的气息，流寇被这股气息所震慑，一瞬间竟毫无反应。那红发青年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趁机一剑弹开近身的一部分流匪，然后又剑引真火，直击张凯枫身边的流匪。

　　张凯枫紧接着接上一招五方浩风诀，在青年再次将周围流寇击飞的瞬间，以三阳真火诀劈向面前的小拨流寇，又以九玄天元诀冲击远处正要赶来的余下流寇。那青年再次催动观其妙，匣中飞剑恰如疾风，剑剑直指流匪，很快便将其全部击倒。

　　二人虽然从未相见，却意外地配合默契。形势在瞬息之间反了过来，流匪小头目见势不妙，使了个眼色，这队流寇迅速撤离。

　　经历了一场乱战，牧羊人纷纷向二人道谢，张凯枫站在红发青年的背后，看着他小心地收起自己的利剑，婉拒了牧民的报酬，甚至没有留下姓名。

　　还是没有忍住，张凯枫别过头，问道：“你是，弈剑听雨阁的？”

　　那人似乎愣了愣，仿佛对这个词语很陌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想起来。

　　“……算是吧。”他又笑了笑，指腹擦了擦右颊细微的伤口，“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张凯枫挑眉看看他，便也不多问。青年的眉目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他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两个人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只是随意地席地而坐。

　　周围的牧民又开始忙作，赶着羊群向有穷原东方缓慢地移动。那里有整个燕丘最为肥沃的土地，和丰盛的绿草，是羊群最喜欢活动的地方。

　　青年看着羊群远去，又从腰间拿下一壶酒，“草原上没有什么醇厚的好酒，和潇湘楼的不能比。”他拔下酒塞，果然没有浓郁的香味溢出，然后喝了一口，将酒壶递给了张凯枫，“不过这酒也有它独特的味道，草原的味道。”

　　他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张凯枫沉下眼眸，接过了酒壶。这是他以前不会做的，但这个青年给他很舒服的感觉，待人像老朋友一般，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不会让人厌烦。

　　酒不浓，也不多，张凯枫却觉得微醺。轮回塔一战，他拒绝了陆南亭一起回到弈剑听雨阁的邀请，回家的路，对于他而言太远也太长，更何况他不能确定，那是否是一条正确的路，路的尽头，又是否真的是家。

　　不过看着眼前的红发青年，张凯枫有一瞬间觉得，如果余生能浪迹天涯，欢畅时饮酒，沉郁时舞剑，倒也是乐事。

　　酒未尽，心已醉，酒不是好酒，却难得甘畅淋漓，人是过路陌生人，却仿佛知己好友。

　　第二日，张凯枫是被说唱的喧闹声吵醒。他不记得最后自己是如何入睡，只隐约记得在合上双眼之前，似乎看到那红发青年对着冷冷的月光，露出一种悲伤而怀念的表情。

　　他用单手支起身子，抬眼见青年正与附近的牧羊人围绕着一名卖唱的路人，方才听到的声音也正是由那处传出。待他从青羽湖边洗漱回来，那人正说起起大荒奇闻，今日说的却是弈剑听雨阁。

　　“传言炎黄之战，应龙与祝融天崩地裂一击，令得蜀州巴山之上出现了巨大的被称为万魔渊的裂口……”

　　那人侃侃而谈起剑阁的历史，先说到剑仙广成子化佩剑为锁妖塔，在巴山上建起弈剑听雨阁，又说到前掌门卓君武为爱妻紫荆出走北溟，渺无音讯，再说到现任掌门陆南亭身携掌门信物，于天虞岛建立新的弈剑听雨阁……

　　张凯枫一句一句听过来，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如溪水一般涓涓流出，纷杂的记忆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似是要将他困在其中，不可挣脱。

　　“……传言不久前陆南亭掌门离开了天虞岛，只身前往位于巴蜀的弈剑听雨阁旧址，那巴蜀剑阁早已被妖魔方天道彰所控制，接近之人接被心魔所惑，神志难清……”

　　燕丘消息滞后，那人又挑吊人心弦的说，张凯枫心道这姓陆的都已经回天虞岛继续当他的掌门了，燕丘竟还在流传他出走巴蜀剑阁，真是好笑无比。

　　但那红发青年却神情一变，似是回想起什么往事，眼神竟有些不易察觉的低沉。

　　那人说罢暂歇，环顾一圈听众，一身正阳的红发青年与一袭白衣的张凯枫穿着尤为显眼。

　　“看两位少侠的装束，都是弈剑听雨阁门人？”

　　张凯枫抱着双臂不说话，青年只是淡淡道：“十大门派，在下高攀不起。”

　　那说唱的路人倒也不在意，又接着说起这巴蜀弈剑的往事。青年的表情有些不易察觉的悲伤和迷茫，他转身径直向青羽湖走去，湖水清澈，映出了他情绪复杂的双眼，右颊的伤痕仍隐隐浮现。

　　“你既是剑阁弟子，又为何说高攀不起。”

　　张凯枫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青年转过了身，语气平淡：“孤鹜剑客天草，只是青天下的独行者，弈剑听雨阁没有这个人。”

　　“哦？传言玉玑子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金坎子，当年在云麓旧址被十大门派围攻，逼入死境，却被一位自称天草的剑客救走……”张凯枫停下话语，看了看青年才道，“那便是你？”

　　天草没回答，算是默认。

　　张凯枫想到剑阁的种种，一时语气有些嘲弄：“你们剑阁弟子不是御剑修身，斩妖除魔么？金坎子这种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道，你救了他，和背叛剑阁没有两样。”

　　“我不知道。”天草说得很轻。

　　“什么？”

　　“正义与邪恶的分界线，名门正派的立场，妖魔邪道的处境，难道世间的对错能够以一句话分辨，世间的规则可以用一纸裁定吗。”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二人之间，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刻在张凯枫的心上，过了很久，张凯枫才再度开口，声音冰冷，语气甚至有点咄咄逼人。

　　“你的心里相当清楚，却装作一无所知，自欺欺人的本事倒是和陆南亭有点相像。”

　　“也许吧。”天草并不在意，“当年剑阁危难，人人都说是瞬漆师兄叛变，但我觉得他也没什么错。”

　　“你觉得错的是陆南亭？”

　　“不，陆南亭师兄也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天草轻叹了一口气，“他们都只是顺从自己的本心而已。”

　　在张凯枫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剑阁弟子，他总以为弈剑听雨阁的门人，都是像陆南亭那样的，以守护剑阁为己任，与妖魔叛贼坚持抗争，甚至在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里，时常也会有为了剑阁壮烈地死去的想法。

　　他并不想被这些想法束缚，那不属于他。

　　更何况，有些回忆永远就只是回忆了，温馨的，以及悲伤的。远远地看着的那些过往，就像一幕幕安静的戏剧，明明是故事的主角，却偏偏像看戏的路人。

　　“你和陆南亭不一样，姓陆的永远把弈剑听雨阁放在首位。”张凯枫的声音里竟带些自嘲，“如果他……呵，罢了。”

　　天草看了看他：“你就是幽都魔君张凯枫？”

　　“嗯？你倒是能猜到。”

　　“本来没想到这一点，但那人说你这身装束似弈剑门人，隐约想起来传闻，幽都魔君张凯枫便是这般一袭白衣。”

　　“你好像不怕我？”张凯枫挑了挑眉，“也不怕再添流言？”

　　“我既然能与常人谈及色变的金坎子结交，也不怕多一个幽都魔君当朋友。”天草只是笑笑，“况且，你的人也不坏。”

　　“那我也好心地告诉你一件事，”张凯枫勾起嘴角，像是在看一场好戏，“我来的路上，经过中原。听闻你救下的妖道金坎子，在南海一战后曾短暂出现在岐山东麓，而后便失踪了。”

　　天草愣了好一会儿，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再睁开时轻微地叹了一声。

　　“天地再浩大，最终也只能听从自己的心。”

　　他走得并不留恋，甚至没有与张凯枫再见的意思，而此去到底将面临什么，谁也不能够知道。草原辽阔，天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

　　仿佛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一切，那卖唱的路人还在声情并茂地演绎，这回果然又说到幽都魔君张凯枫，衣着打扮甚似弈剑听雨阁弟子，不知是否与剑阁有所渊源，又道坊间流传，当年魔君在江南乱葬岗一带出没，却让被其击败的侠士带了一句“十八年前君何愧”给那时的弈剑大师兄陆南亭，不知是何用意……

　　听到这里的时候，张凯枫笑了。

　　躺在燕丘的草原上，就如天草往日一般，感受着草原的微风和淡淡的花香，他的心里出奇地平静。

　　“白衣服的叔叔。萧叔呢？”阳光被阴影隔绝，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出现在他的上方。

　　“萧叔？”张凯枫睁开眼看着他。

　　“就是刚才和你坐在一块的萧逸云叔叔啊！”男孩的语气有些失望。

　　“萧逸云？”

　　“是啊，萧叔说好的，要教授给我和阿穆尔剑法，以后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力量赶走讨厌的狼群了。”

　　男孩说着，又眺望了一下远方，神情留恋又满足：“其实我知道萧叔不会长留，草原很广阔，但他的心不在这里。”

　　“对不起，打扰你了。”男孩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很快又跑走了。

　　天草竟是萧逸云，张凯枫突然觉得有点好笑，然后他便呵地笑出了声。明明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那个小捣蛋鬼，却觉得断裂的十八年全部衔接上了一般。那剑影小孩的思念、羡慕和向往，时常涌现上来让他分不清自我，但此刻这些情感已经困扰不到他了。

　　萧逸云……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张凯枫想，萧逸云和金坎子，一点也不像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地相逢，走到如今关系复杂的地步，而自己和陆南亭又何尝不是如此。

　　也许有机会，自己也可以去弈剑听雨阁看看，放不下是因为执念，敢回头却是再不怕面对过去。

　　他走了很多地方，而最终也只能听从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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