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

　　陆知一第一反应是开什么玩笑，可是没人跟他开玩笑。

　　陆格死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死得安详而又蹊跷。和外界想象的不同，陆家智能化水平很低，看起来就像普通大点的老房子。陆家老宅当然不是这样的，这是陆格的私宅，在陆知一的印象里，陆格除了在军部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很少回老宅。现场已经被秘密封锁，刑侦部的部员比两个孝顺儿子来得更早些，他们俩到的时候一轮取证已经结束了，因而没受到什么阻碍就进去了。

　　第一个发现陆格死了的人是秦律政，据刑侦部的副部长说，陆格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秦律政的，秦总长正在开会，没有来得及接，再拨回去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人了。老一辈的人还是喜欢通话的形式，也多亏了这点，不然陆格可能会更晚被人发现。

　　疑点实在是很多，陆知一想，多到他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才好。

　　“陈部，”陆知一笑笑跟陈副部长套近乎“你们那一代人打不通电话就一直打，还找到家里去吗？”

　　陈副部长一把年纪了，陆知一没想着在他面前隐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不信陈副部长不卖他这个面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跟个人的性格有关系，比如陆军长可能就是打一个电话就放下的，我可能就是打很多电话的，秦总长就是一直打直到找到人为止的。”

　　嚇，比他想象的还油。

　　“陈部长，请问死因目前调查出来了吗？”陆知行眼也不眨的盯着陆格。

　　陈副部长摸摸下巴，直觉陆知行会比陆知一还难对付，决定有一说一。

　　“还没有，秦总长的意思是，先压下来，毕竟这个事情，太大了…陆军长的位置，也确实比较特殊，如果消息走漏的话，不一定会出什么事。”

　　“总长有资格这样说吗，他也是嫌疑人之一吧？”陆知一问“这是联盟的意思，还是总长的意思？总长权力好大啊！”

　　他是战场上的尖刀，此时气场全开，饶是陈副部长也要叹一句后生可畏。只是他问得太直白，陈副部长没法回答，陆知一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只不过是有气没出撒而已。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还好有陆知行及时补救。

　　“麻烦您了陈部长，今天的事，对我和知一来说，打击都非常大，毕竟是我们敬爱的父亲，遭遇这样的不测。我和知一能单独陪在父亲身边呆一会吗？有需要我们会再次麻烦您的，希望您能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陈副部长当然顺坡下驴，说了不少客气话才走，他一走，诺大的房子里，就只剩下陆知行和陆知一两个活人了。

　　陆知一没有任何破案经验和天赋，那是刑侦队的职责，他只是尽可能的观察，然后记在心里。

　　刚刚陆知行问死因，还说凶手。刑侦队初步认定陆格是死于自杀，有遗书，有□□服用痕迹，还有不明针管注射，现场无人出入，采集到的指纹只有陆格一个人的。但他还是觉得陆格死得太蹊跷了，显然陆知行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俩都不信陆格会自杀。

　　“如果老头子是自杀的话，他干嘛又注射药物，又服用□□呢？这不是多此一举，老头和别人又不一样，他有的是军部的武器可以无声无息无痛自杀，何必死得这么复古？”陆知一看向陆知行，后者正仔细端详着陆格的遗书，“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很奇怪”，陆知行虚点一下写着遗书的那张纸，陆知一闻言也凑过去看，上面是一行小字：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这是什么？”

　　“是莎士比亚《皆大欢喜》里面的一句话”

　　“就他还看莎士比亚。”陆知一撇嘴“你怎么知道的？”

　　“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看莎士比亚。”

　　“《皆大欢喜》？”

　　“不是，《哈姆雷特》”

　　“你是哈姆雷特？”

　　陆知行无奈地看他，“你认真一点行吗？这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

　　“好吧，你真无聊，和陆格一样无聊，不，比他还无聊，现在陆格已经死了，你就是全宇宙第一无聊，我盖章认定过了。”

　　“这不一定是遗书，充其量只能说是遗言。”陆知行还在努力拉回话题。

　　“那又怎么样？反正他死了，咱俩也不是刑侦队的管不了那么多。我以后想吃多少薯片，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可惜他死得有点不是时候，我以后没法打着他的旗号干坏事了。”

　　陆知行对这样的流氓弟弟束手无策，他只是个有名无份的便宜儿子，当下也就没有接话。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坐着，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只能当傻子。

　　陆格不仅是陆格，不仅是不称职的父亲，还是陆家的继承人、更是联盟军二十九年的军长。他的去世势必是震惊朝野、引发各方势力洗牌的大事。但对于现在的陆知行和陆知一来说，他只是父亲。

　　陆知一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他在去找陆知行之前还和陆格联系过。坦白来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陆格都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在他的记忆里，他和陆格就很少有过交流，仅仅有过的，大部分是责骂，少部分是命令。他小时候的记忆都是和陆知行联系在一起的，陆格很爱陆知行，但是不喜欢他，那不要紧，他还有哥哥，他还有陆知行，他只要陆知行喜欢他就行了。他五岁之后陆知行就消失了，留在他记忆里的是阴郁暴躁的陆格。陆知行的消失逼疯了陆知一，他一方面嫉妒着陆格对陆知行的爱，一方面又渴望陆知行对他的爱，这样的爱而不得一直持续到陆知一长大，长到不再稀罕任何人的爱为止。

　　今夜他却对这样的陆格生不起气来，他的感情复杂的自己都理解不了了。从小他就知道无论他做得多好陆格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但他还是这样莽撞又愚蠢的努力了许多年。他是陆格的亲生儿子，他从小到大都在陆格身边，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是军校出身，现在已经当上了银河之刃的队长，未来也会进入联盟军上层……这些都是他，不是陆知行。

　　但是陆格爱的是他大儿子，是领养的陆知行，是消失的陆知行，是在研究院孱弱的陆知行，是任何形态的陆知行。仿佛父爱就是这样的，他爱的不是最优秀的儿子，也不是最像他的儿子，而仅仅是他的儿子罢了。

　　他难道不是陆格的儿子吗？

　　他难道不配得到陆格的爱吗？

　　没有问出口的话，现在再也不会有人回答。没得到爱的结果是，现在陆格死了，他也没有感觉多悲伤。

　　陆知行看起来也没有多悲伤，陆知一替陆格不值。他无论如何得不到的东西，有人轻而易举就能拥有，很难说他在替谁不值。

　　“陆格死了。”这当然是陈述句。

　　对方没有应答。

　　陆知一挑眉笑

　　“你觉得你我还有必要维持这虚伪的兄弟情吗？”

　　在陆知一的设想里，对方应该痛哭流涕，要么就针尖对麦芒，说些什么“要联络兄弟感情的不是你吗？”这样的话来。他连怎么痛打落水狗或反驳都想好了，只等对方惺惺作态。

　　“只有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哥哥，你永远都是我弟弟，我会尽我全力保护你。”

　　这是一张认真的脸，说着幼稚的话，没有客套疏离的假笑。陆知一在瞬息间把自己裹起来，做好了完全准备迎敌，岂料对方一记直球打得他丢盔弃甲。

　　陆知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把他的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

　　“知一，这么多年，我很想你。”

　　假话，陆知一想，可是他喜欢听，他哥至少还愿意骗他，他这个时候太需要有人骗骗他了。

　　“陆格一直很爱你，我，有时候很羡慕，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他的爱。”

　　陆知行的表情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疑惑的笑话，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说了长长一段让陆知一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父亲看我的时候，总是很高兴，但他看得好像不是我，而是透过我在看一个别的什么人。这么说也许不准确，因为他的视线并不停留在我的五官，他好像是在透过我回忆什么…应该是我参与过的回忆。你总是觉得我拥有了父亲的爱，可我不这么觉得，父亲对你的情感总是真实的，不管好坏都是给你的。我曾经惶恐过会失去父亲的爱，后来我发现父亲没有对我的情感。我只是他回忆的一个通道罢了，不管我如何做我都是那个参与过父亲幸福回忆的通道，只要我还是那个通道，父亲就会展现他的爱，跟我是谁毫无关系。”

　　陆知行没有对他撒谎的必要，这就是他的心里话，他们两个人头一次交心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夜已经深了，满载着垃圾的月亮升上来，两个人盘腿坐在老房子的木地板上，旁边是死透了的陆格。

　　对于儿子来说，父亲是他在世界上接触到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日常生活中接触最多的男人。一个人与父亲的关系，往往就决定了他与世界的关系。

　　陆知一转过头去看陆格，突然就很想把他拽起来嘲笑一顿：看看你当得什么好父亲。什么都说开了，他不是一个人在悲哀，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二十多年的嫉妒和渴爱无处安放。

　　他努力回忆小时候是怎么把自己扔在陆知行身上撒泼打滚的，他比陆知行要高一点，但靠在陆知行的肩上并不费劲。这把尖刀在陆知行有点讶然的目光中静静靠着他的刀鞘。

　　“陆知行，我想查下去，你陪着我。”

　　他的刀鞘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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