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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焰
看客们或只知台上的风光,或叹一声十年苦。可这其中艰辛谁又能切身体会?
虞蝉为着“帐中诀别”这一出戏,可谓是磨了功夫,又磨了心。这几日,闭了园子,暂且休演。
因着,真意园的演员们要排演磨戏。
梆子声起,圆场踏步,叹了一声:“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
最后那个字的音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被虞乔山一戒尺打的小腿生疼,还严厉斥责她说:“这‘楚’字的音你咬成什么东西了?这步踏出去了还动什么?”
虞蝉自知出错了,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霸王别姬》是一步也错不得,一个字也马虎不了。原着从前的大师编排的好,名动京城。虞家的唱风也脱俗不羁,也排了这一出戏,唱红了虞乔山。
如今虞蝉入了虞家,指着她继承衣钵,当然是一点儿错都是出不得的。
“重新来!”她尖锐地吼了一声。
板声起,鼓点落,佳人又登场。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
从前没有想明白,为何打仗,虞姬要自刎?
“免你牵挂……”
后来知道了,若是战败,自然不得好果。虞姬伴着左右,终究是他的软肋。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唱着故里旧时的歌,只剩下潦倒失意。到了如今这一步,论谁都心有酸楚。
哀转铿锵,听了声声,不觉泪啼满面。
可虞乔山却突然呵斥住了她:“如此哀伤,大王还没兵败赴死呢,你这样悲痛是在哭丧么?”
“母亲,项羽困在垓下,已成败局。为何虞姬不悲恸?”受了戒尺,紧咬着唇,却还是问出了口。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又是一戒尺,打得更狠。
她曾说过,爱极了,便忍不得大王有伤心,虞姬若再难过,大王面对心爱之人,还有何颜面。
可是,虞蝉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不能悲伤呢?”虞蝉却还是不住口,直要问,“心里分明就是苦的!”
小腿已被打肿,一旁的师傅们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到底人家的事儿,人家的戏。
只是看那女儿家被打的腿都发着抖,也着实不忍。
那头,她还在想着这出戏。分明就心痛,为什么还不能展露悲伤呢?
第二日,虞乔山外出有活动,虞蝉便独自来了园子里同师傅们一起排戏。
“梦留,丢板了,再来一次吧!”下面的叶师傅说。
“是!”
再来一次,虞蝉便不再出错了。她总是一点即通,天生的聪颖。
虽说心底里已厌倦了戏,恨上了虞乔山,但站在舞台上的时候,却还是由心底里的认真。
这出戏,月底就要上了。大家都赶忙着练习,谁也没留意门口站着一个人。
今日,他穿着正装西服。不过还是个少年,却意外的成熟。
叶师傅喝了口茶,正在盯戏,偶然回头发现了那位少年。“项习,你来了,过来坐。”他招了招手,示意少年到他身边去。
虞蝉正在舞剑,不曾注意台下的人。
鼓声弱了,剑锋留住,定睛回望亮相。
一众学徒不经叫好。她虽年岁不大,却功夫扎实,让人艳羡。
虞蝉羞涩嫣然,玩笑似的行了小礼,道一声:“多谢诸位。”
引得大家笑话。
也只有母亲不在时,她才敢如此放肆活泼。
下了场,去后台休息片刻。接下来排是项羽的唱段,没有她什么事,叶师傅仍旧喝着茶盯场。演员们都在前头看着,学着项羽的身段唱法,一遍遍磨戏。
她对着镜子描了几笔眉,恍然看到脖颈处的淤红。惊慌又愤恨的丢了妆具,暗自咬牙。
只觉得自己身处黑暗泥泞之中,没有一条光明出路。母亲若是不在,徜徉在戏里暂时忘记自己是虞蝉,也是种宽慰。午夜梦回的时候,美梦缭绕,已属片刻的安然。
只是,戏与梦,都会醒。
身后忽然传来温润的声音:“剑,舞的不错。”
回眸望去,他意外的出现在了这里。
“你怎么……”她正诧异想问外人怎么又来了后台,项习大方的解释道:“我是叶师傅的外甥。”
原来是探班的,她礼貌的回应:“哦,你好。”
项习笑着,径直坐在她身旁,后台只有他们二人。
原以为不过是个看客,根本没有交集,却不想如今就在身侧。
她自小便只同母亲在一处,没什么阳刚气质。园里的师傅们,也皆是长辈。
今日,是头一回和年纪相仿的男儿坐在一处,心跳比外头那鼓板还要急。
“你学戏多久了?”他问道。
“幼时便开始练习身段了。”拿捏着锦袍,不知如何。
他的声音多么好听,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唱的很好听。”夸赞了一句,温然雅涵。
悄悄睨了一眼项习,心头便如同那戏中唱词,“没乱里春情难遣”。
羞红着脸,略低下了头。
“谢谢。”
虞蝉她,鬓边的绢花似若婵娟,高眉挑起,杏眸却低垂下来,温顺又惹人怜惜。“只是方才的唱段和舞剑,总觉得无情了些。”
没了那缱绻柔情,悲痛欲绝,虞姬就变成了无情的戏子。
母亲说,她不能悲痛。
那日后,项□□是会来真意园看她排戏。只是,虞乔山总会对她有所打骂。当着他面,总是心觉有些挂不住。
她的脾气也倔,戏唱得虽好,打却没有少挨。偶尔同母亲翻脸了,便径自跑了出去。
项习会偷偷跟出去看她。
拿了纸巾给她擦去眼泪:“别哭了,待会又要重新化妆,多麻烦。”
她瞪了一眼项习,没好气地说:“你就在意着化妆麻烦了,反正都是我自己画眉勾眼,关你什么事!”
这一吼,倒让项习摸不着头脑。所以都说,女人无理取闹……
他嗤笑一声:“怪不得你母亲打你,看看你的嘴,太厉害了。”
“她不是我母亲,”虞蝉擦了擦眼泪,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是她收养的,而且……”
项习听到了一个秘密,谁都会大吃一惊的秘密。
“我恨他,我总有一天会让他不得好死的!”蓦地,阴狠的话从她口中漏出。
项习安静的望着她,末了,他问:“不过是打骂几句,你和他就这么的深仇大恨?”
“他……”虞蝉刚要开口,却止住了,心中一窒,不敢再看他。
鼋头渚的樱花已到谢了的时节,真意园的后头,就有几棵大大的樱树。柔粉的花瓣落在泥土中,可惜了这温香娇娥。
项习握住了她的手,道:“下个月,我就要出国了。”
虞蝉愣愣的盯着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她抓得紧紧的,不肯放开。“你要走了?”
“出国念书。”
是啊,她只会唱戏。平常的少年,应该为学业进步而努力着。
垂下头,没有在说话。
项习和她靠在一起,气息挨得极近,虞蝉还以为他要吻自己。但项习在那绢花旁,对着她的耳朵轻轻的说:“真有深仇大恨,我来替你报。愿意吗?”
虞蝉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不敢言语。临走时,他交给了虞蝉一样东西,那是一枚青色的玉玦。
黑绳系着,上头雕着一只九凤鸟,周身烈火围绕,甚是华美。
“这是……”
额头相抵,项习解释道:“这是九凤烈火案,可护你安康。”
只是玉玦贵重,虞蝉觉得实在不好收这样的礼物,便推脱着。
他却说:“虞蝉,我们相遇绝非偶然。好好拿着它,这本就属于你。”
一阵软风吹来,樱花散满天际,望着项习远去的背影,虞蝉紧紧地握住的玉玦。徐徐暖意,朝晖遍落满地,她好像看到了红焰烈火,在春风中生生不息。
兴许,这就是属于她的温暖。
虞蝉,这样想到。
入了夜,虞乔山自个儿出去逍遥了。
她就自己先回去,为着在真意园排戏演出之便,他们母女在鼋头渚不远的地方租住了一套不大的公寓,但里面肮脏不堪,活像个垃圾场。
虞蝉看着满室狼藉,坐在了角落里失了神,默默看着,她不敢去床上睡。
那是肮脏的地方,叫人想吐。酸臭腐烂的味道,在被窝里发酵,斑斑痕迹让人心惊胆颤。
外头路灯透过玻璃窗,照着虞蝉的这一小片地方。大概是线路不畅,那灯闪闪烁烁,忽明忽暗。
他虽是外表气质极佳的女人,但私下里恶习却多。岁数渐大,身段又慢慢懈怠,喝酒是常有的事,更莫说抽烟。
不过大戏园子里已没有了他的声音,不是这烟酒碍了戏,单是他懂得虽然名声还在外,但圈子里新人辈出,如春花一般更替不断。
功成之下,如此急流勇退,只在幕后行进,既能保全了一段“虞姬在世”的美名,也留下大师无出其右的传说。
私心里,他不愿意看到其他唱派的人有越之虞家戏的“虞姬”,所以,将希望和赌注全放在女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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