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十六年

　　不过时间过去多少年，徐子蝉依然会记得那个烦闷阴沉的夏末。
　　八岁那年的夏末，徐子蝉被徐茜带着踏进了叶家的大门。
　　当徐茜告诉徐子蝉，他就要离开这个满是灰尘仅有十六平米的屋子，不用数着墙角到底有多少只蟑螂，更不会因老鼠觅食的声音而半夜惊醒，隔壁恶语咒骂的哭叫声从此不会透过破败的墙壁，传到他们的耳畔。
　　看着徐子蝉闪着光的双眸时，徐茜半蹲下来，她光洁的额头紧贴着他的额头，柔声地说：“子蝉，我们会幸福的对吧？”
　　会幸福的吧，徐茜以近乎祈求的口吻，哪怕是再年幼的徐子蝉，心里也清楚母亲的疑问，可他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的母亲用一个个不眠的夜为他编织了无数的绮梦，导致在来徐家的路上，徐子蝉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从他的表情却流露出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喜悦。
　　然而绮梦终究不能成为现实，这是那年夏末徐子蝉懂得的道理。
　　徐茜拉着徐子蝉的手，看着紧闭的防盗门，她有些紧张地抬起手，苍白的指节被她攥得发红，“妈妈……”徐子蝉轻轻拉着徐茜的衣服，徐茜摸了摸他的头，深呼了一口气，手落在门上。
　　“咚咚咚——”
　　没过几秒，门被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穿着白色汗衫微微秃顶的男人，男人看见徐茜母子俩惊讶地说：“徐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我来接你和子蝉，”男人低头看见徐茜身后的男孩，“这就是子蝉吧，快进来饭都做好了！”男人朝徐子蝉温和地笑了笑，拉着徐茜的手，将他们领进了屋子。
　　坐在沙发上的徐子蝉，好奇地抚摸着柔软的沙发皮层，这是他第一次见，眼前新奇的事物太多，让他的眼睛不知道放到哪，于是悄悄地说：“好大啊……”声音虽小却被端着水的男人听见了，“这还大，就九十平方米，以后是四个人住，估计比较挤，要努力赚钱换新房了。”男人一边认真地说一边将杯子放在茶几上，顺势坐在徐茜身边。
　　这一番话刹那间让徐茜红了眼眶，她转过头对徐子蝉说：“子蝉，到你叶怀顾叔叔这来。”徐子蝉听话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叶怀顾的面前，他开始无措地绞弄着衣角。
　　叶怀顾见他像只受到惊吓的小狗一样，不由笑道：“子蝉，你好。我是你的叶叔叔，也是你母亲的伴侣，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伴侣是什么意思？”徐子蝉下意识朝母亲问去，徐茜一愣将垂在脸庞的发丝捋到耳后轻声解释道：“是要陪伴彼此生活一辈子的意思。”
　　徐茜的话一字不漏印在了徐子蝉的脑海，以至于每当有人问他，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说：“能陪伴我一辈子的人。”
　　这样的答案他坚持了十六年。
　　“这孩子真可爱，比我家那个招人喜欢多了，我把他叫出来见见你们，然后咱们开饭。”
　　叶怀顾揉了揉徐子蝉松软的头发，走向走道尽头那扇始终紧闭的房门，叶怀顾敲了敲那扇房门，半响过后没有动静，他不耐烦地又敲了敲，只听到一句慢悠悠的话从里面传来：“我睡了。”叶怀顾的脸瞬间青一阵白一阵，他顶着怒气又敲了几下，可门丝毫未动。
　　“我数三声，如果你还不出来，我就把这门踹开，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叶怀顾忍着怒气，抬起脚对着门准备踹下去的时候，门被砰的一声打开了，少年黑着脸从卧室走了出来，扭过头看向站在客厅中央的那对母子，尤其是看到那个女人时，少年冷哼一声，被叶怀顾一把拽到徐茜他们母子面前。
　　少年揉着不修边幅的头发，超高的眉骨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睛，冷冷的看着面前的母子，青色的血管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下隐隐可见，微微扬起线条锐利的下合线，单一的线条刻画，显得少年五官刻薄，却又具有青涩的英气，身形却并不单薄，反而暗藏力量。
　　可能是正午的风透过窗户缝隙吹了进来，是一徐清冷的微风，茶几上的书被风吹开了书扉，也将徐子蝉额前的略长的碎发微微吹起，他的视线透过碎发的缝隙看向比他年长许久的少年，眼睛微微一亮。年幼的他并不能分辨美与丑，却单纯的觉得如果眼前的哥哥不要皱着眉头，应该是个极好看的人，就像一汪清澈的湖水。
　　然而湖水虽然清澈却也有冰冷刺骨的寒意。
　　那汪“湖水”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停的张开又合拢，眉眼间尽是不耐与厌恶，叶怀顾看着身旁的儿子如此不给自己面子，但又怕给徐茜母子留下不会的影响，于是拽着少年的手臂将他的往前一推，“这是你徐茜阿姨，这是子蝉弟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快问好！”叶怀顾说完也不忘给了少年一个警告的眼神。
　　徐茜立即感受到了少年的敌意，连忙推了推徐子蝉温柔的说：“子蝉，快叫哥哥好。”
　　闻言，徐子蝉极其迅速的朝少年露出一个灿烂明亮的笑容，转而想到什么，又有些羞怯的低下头，揪着衣角怯懦道：“哥哥好，我叫徐子蝉。”
　　少年一听，被抿的发白的薄唇，勾起一抹鄙夷的笑意，他没有理会徐子蝉，而是转过脸看向徐茜嘲讽道：“阿姨，我看着你年纪也不大，顶多二十七八岁，居然愿意嫁给这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你甘心吗？”他话音一落，瞟了眼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崽子，恍然大悟：“莫非都是为让这小崽子能上户口？”
　　他的一番话刻薄到让徐茜听完脸色煞白，她艰涩地想张嘴解释什么，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张微薄的唇说出的话字字诛心，掀开了她最后一件遮羞布，徐茜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与大自己这么多岁的男人在一起，给一个小不了自己几岁的少年当继母，可唯独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才能将她和她的儿子拽出地狱，给她们一个栖息的地方，哪怕后半生遭人辱骂抛弃，就像当年一样。
　　所以徐茜无话可说，她惊慌失措的看向叶怀顾，左手紧紧握着徐子蝉的手，握的徐子蝉的手指发红，可他默默地看向自己发黄的鞋子，呆呆地想：大概他和母亲都被讨厌了，他又一次成为了母亲的拖油瓶……
　　钟表上的秒针自顾自的转动，却又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早已摆盘上桌的饭菜此时因为时间的原因，飘出一股使人饥肠辘辘的香味，还没等秒钟走完一圈表盘时，“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在沉静如海的屋子里炸开，少年苍白的脸颊瞬间布满一个显眼的手印，他的头被打的偏向一边，嘴角溢出了点鲜血，显然是被打破了。
　　徐子蝉被刚刚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得瞪大了眼睛，缩到了徐茜的身后，徐茜慌忙抓紧了徐子蝉，两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叶怀顾被刚刚的一席话语气的脸色发红，气的直发抖，他儿子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说出让自己这么下不来台的话，跟他那个婊.子妈一样的贱！叶怀顾越想越气，扬起手又想给少年一个巴掌时，被徐茜握住了手腕拦下来了，“有话好说，别打孩子。”
　　她紧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哥哥……”徐子蝉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伸出手握住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本能的想安慰他。少年的头偏向一处乌黑的发丝遮住了眼睛，遮住了他眼底涌出的狠意，被打的脸颊肉眼可见的肿成一片，他张了张嘴，嗓子却哑的可怕，朝徐子蝉低吼道：“滚！”下一瞬，徐子蝉的手被大力甩开，而少年嘴角的伤口再次流出点点血液，被他用手背狠狠擦掉。
　　少年推开一旁被吓住的徐子蝉，满意的看着他摔倒在地，在叶怀顾咒骂声和徐茜的阻拦声中摔门而去……
　　屋外挂起阵阵狂风，瞬间下起了瓢泼大雨，豆粒的雨珠纷纷落在一棵又一棵苍翠的梧桐树上，氤氲成漫天雨幕。徐子蝉坐在饭桌前，偏头看向阳台外密密麻麻如针般的雨，再看那些挺拔的树，树枝上的叶子被雨水打的来回轻颤，转过脸再面对餐桌上的美食瞬间没了胃口。
　　“十六岁的人了，说起话做起事就像个坏胚！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叶怀顾气的将筷子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徐茜连忙夹了一块肉放到他碗里：“再大也还是个孩子，小叶一个人在外面还下这么大雨，会不会不安全，要不要我们去找他？”徐茜担忧的看向阳台外。
　　“找什么找，谁也不要找他，肯定又出去鬼混了，有种就不要回来！”
　　……
　　后来饭桌上再发生了什么，徐子蝉都没有印象了，但他却记得自己就是从这场饭中得知了哥哥的名字——叶若鸣。
　　“叶、若、鸣……”
　　这个名字被他放在心上，偷偷的念了许许多多遍，像阳光一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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