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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2
街道上已经安静下来了。
程姜在用他的思绪走路,因为已经不太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双脚。
他没有把自行车找停放点搁下,则是因为当沿着自行车道旁边的小路踉踉跄跄行走的时候,他还得扶着自行车来保持平衡。
有时候自行车道和人行道的路线并不完全一样,他还得绕一点路。
十分钟的骑行路程顶多半小时就能走完,但这半小时似乎被拉到了无限长。
他眼前因困倦而一阵一阵发黑,周围还充满了震耳欲聋的、在现实里并不存在的嘈杂声,好像这条路走不到头似的。行走的时候,他甚至错觉周围的景致一动未动,一个带气儿的人都没有。
他像是在静止的仿真风景画里穿行,所有的景物都是复制粘贴的成果,同时又都像海市蜃楼一样一触即碎。
停下来,停下来。
周围没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他就坐在不碍着其他行人的一块路边台阶上,用自行车的大梁撑着下巴。
程姜觉得如果自己再接着这么走,说不定就在哪个路口真被车撞了。
他从新墙另一边回来,又千辛万苦到冷湾外面来,不是为了就这样死在外面的。
再说如果他死了,莘西娅怎么办呢?
显而易见:她的抚养权会被直接转交给程月故。
她倒是很会带孩子,她是真正应该离开冷湾的那个人。这样也挺好,他也不必再处处忧心她会变成什么样,因为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了。他可以安静地,无牵挂地睡一场无梦的长眠,不必强迫自己赎清什么,心口也不必再压着沉甸甸的东西。他那时就……就自由了。程月故会接过他的责任,抚养莘西娅平安长大,令她完全忘记只在自己生命里昙花一现过的,一事无成的父亲。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该留在冷湾的那个人。他不是他不是不是留在他不是……
程姜感觉自己的思绪被撕裂,离开他飘向天空,一时消失在杨絮里面,许久才姗姗回返。他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而不管不顾地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其实就在小区门口。
开锁的时候沈霁青并不在家,只有莘西娅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上,很乖地玩他以前给她做的纸面具。
“莘西娅?”
她转过身来,声音非常轻盈连贯:“你回来啦!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了。”
“你说话已经说得这么好了。”他惊喜而不知所措地反应。
“是啊。”她咯咯笑着,把小丑的面具放在自己脸前面,“猜猜看,我是什么?”
“……什么?”
她把面具拿下一半,露出她天真无邪的脸。
“我不是你的累赘吗。”
她的声音一层叠着一层在他耳边炸开,隔断了他周围的所有氧气。程姜感觉自己垂直地沉入水中,徒劳地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手臂却移动不了一分一毫。莘西娅浪潮一般的声音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仿佛是濒死之人喘息的悲鸣。忽然有人在他耳边吼了一声:
“程姜!”
那声音穿透了所有的水波,让他得以艰难地破水而出。
程姜睁大眼睛,但目光所及之处起初都是黑蒙蒙的。他努力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一双白色的鞋子……是他放在地上的双脚。他的双手软绵绵地垂在交叠的膝盖之间,手指扭曲着蜷缩在一起,其中一只手腕上还搭着另一只手。
他眨了几次眼睛,又在膝盖上找到了第四只手。
他为什么会有四只手?
程姜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
自行车已经从他胸口被挪开了,在路灯的橘色暗光下,他少见地看到沈霁青毫无笑意的脸。
*
程姜没说过自己有哮喘,所以沈霁青觉得他坐在路边发出的声音可能只是惊恐发作而已。但不管怎样,他觉得这种声音挺令人难受的,像是被碾压过的呻|吟。
熟悉的、被碾压过的呻|吟。
坐在路边的人好像跟那辆公共自行车长在了一起,他蹲在那里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们分开。大概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吹了两小时冷风的缘故,程姜皮肤冰冷,四肢僵硬得像个死人。
要不是他几乎没有间断的,像是颈子正被缓慢地生生捏碎一样的抽气声,沈霁青差点儿去摸他的脉搏。
“程姜?”他小声喊他,“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程姜的手指不自然地伸着,像是要把自己的膝盖挖出来一样。
他赶紧抓着他的一只手腕拉开,又护住他的膝盖处。从沈霁青的角度看去,他面无表情地半睁着双眼,左边脸被蹭掉了一大块皮,未被处理过的伤口上似乎还沾着砂土,和着血丝显得尤其恐怖。
他深吸一口气,凑到对方耳边大吼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姜被他抓在手里的手腕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像是要死人的喘息声消失,又过了一会儿,程姜才清醒过来,抬起头看他。
他的脸被路灯一照就更凄惨了,再加上涣散的瞳孔似乎还没完全聚焦回来,又显得格外可怜。
“是你啊。”他垂下直勾勾的目光,微不可闻地说。
“我再不来,你就算吓不死自己也该把走夜路的行人吓死了。你支气管没事吧?”
程姜笑了一下,摇摇头。
沈霁青环顾四周,正好看附近有一个停车点,就和程姜要了密码把车推走归还。等他回来的时候程姜仍然坐在那里,不过姿势看起来自然了许多。
“需要帮忙吗?”
程姜对他伸出一只胳膊,于是他一手抓住程姜的手臂,一手揽着他的后背把他往上拉。拉拽的时候,他难以抑制地“嘶”了一声,等立住了脚,也仍然是一种重心不稳的姿态。
“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除了脸。”
程姜一只手扶着他弯下腰去,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右小腿,随后又有点吃力地站直,蹙着眉按了按胸口。
最后他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沈霁青蹲下来,试图把他右边的裤腿往上折。但是裤子没有什么松紧性,同时程姜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把他踢到地上去,所以这一尝试以失败告终。程姜把他拽起来,吸了一下鼻子,说:
“不用看了,应该整条小腿都肿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出车祸了?”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程姜居然点了头。
“我的老天爷,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撞到栏杆上了。”程姜轻描淡写地说,“我命大。”
他被压肿了腿,胸口也磕伤了没法背着,最后只能由沈霁青扶着慢慢走。伤员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只管低头看着脚下,一会儿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一会儿又一跳一跳地小步走,甚至还有一小段路走得像正常人一样四平八稳。
他走到快进小区的时候才想起来问:
“现在几点了?”
“我出来的时候八点十分。程玥已经睡了,我暂时把她搁在隔壁家放着。”
“你们两个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你还没吃过吧?”
“我今天不太想吃。”
他们正好走到另一个路灯下,正值转角处。
程姜又吸了一下鼻子,沈霁青转头看去,辨认出了他没有伤口的,干净的侧脸上眼睛下淡淡的青紫色,愈加反衬出惨白惨白的一张脸。
*
家里没有冰袋,所以沈霁青拿了几个矿泉水瓶子包上毛巾放在冰箱里试图自己DIY。莘西娅已经被接了回来,小床被暂时放在一楼的卧室里。
她的睡眠质量非常好,以至于对房子里大人们正在面临的处境一无所知。
“让我们看看除了冰敷之外还能做什么,”在等待矿泉水瓶子慢慢变冷的时间里,沈霁青先是帮程姜的侧脸上了碘伏,随后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浏览点击率最高的’如何处理淤青’文章。“看这一条:抬高淤青部位。程姜?”
程姜这时候好像又回到了之前坐在路边上的情况,正有点半死不活地缩在沙发的另外一个角上,眼睛半睁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他挪过去,试图把对方从沙发扶手上拉下去,但这时候程姜忽然清醒过来。
“是你啊。” 他又说了一遍。
他顺从地按照指示在沙发上躺平,受伤的腿垫在几个垫子上。沈霁青坐在他头的另一边,满意地说:
“……高于心脏位置让血液回流。下一条,接触阳光——明天再说这个;切勿剧烈运动——明天是周六,你这几天也先别骑车了……用醋和水——啊!冰袋现在是不是该好了?”
沈霁青把电脑推到一边,爬起来去开冰箱。冰箱里的瓶子已经冰了下来。他把三瓶水塞在自己怀里,一次性拿起来,转过头去看程姜。
后者闻声转过头来看他的方向,眼睛仍然半阖着,似睡非睡的样子。
“你是不是浑身发冷?”沈霁青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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