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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程姜短暂的脆弱只持续了五分钟。
他又拿水过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精神了一点,再回头去看莘西娅。比起他自己,经过车途劳顿的婴儿更应该冲洗干净以免生病。
然而沿着浴室转了一圈,他一无所获,只能不情不愿地探头出去找沈霁青求助。
程姜把女孩抱起来,走进昏暗的客厅,试探着往二楼张望。
走到楼梯底下,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数了十下。
再数一次。
他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试图从黑暗的楼梯道上辨别出人影,前前后后数了有一百多个数。
最后一遍。
不过这回他刚数到9,就不知怎么回事被发现了。只听上面传来人声:
“怎么了?”
“我想借东西。”程姜心里松了口气,“请问你的家中有没有一些不经常使用的塑料盆,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塑料盆?”
“嗯。”
“我替你看看。”
沈霁青的声音消失了。
不一会儿,一团黑影沿着楼梯下来,把寒凉的塑料柄递在程姜手里。他低声道谢,很快回到有热水的温暖房间里。程姜调了最热的水,放完后又觉得有点烫,只能先放在一边晾着。
他用温水绞了那条莘西娅专用的小毛巾,先给她擦了脸和耳朵。他又试了试盆里的水温。
“你还记得玛利亚吗?”程姜突然说,“玛利亚卡尼?”
他一边讲话,一边闭上眼睛。他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放进水里。
“我们的女房东。你上二年级的时候起,我们在她家里住了三年。她不太喜欢你,也不太喜欢我,但全靠她给我们钱。不然我的肺病没法治,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他把婴儿浴皂涂满她全身,估摸着假如节省着用,这一小块还能对付两三次。
“她说权当捐款,不用还钱,但该还的还是要还的。代价好大,是不是?玛利亚其实很善良,只不过坚信我们这种人是用来施舍的。所以她对我们越高高在上,态度越坏,我心里越好受。不然……”
莘西娅在水里动来动去,手在他的毛衣上乱抓,弄得到处湿哒哒的,他也任由她抓着,专心给她冲洗干净。
她洗澡时总要抓什么东西。
“现在又是这样。”程姜声音很小,微微发着抖,“这次收留我们的是沈霁青,他人很好,但他没有义务收留我们,你知道吧?我还是有点……”
他没说自己在想什么,而是闭口不言了。
随后是安静的水声。
等到一切结束,他飞快地用婴儿浴巾将莘西娅包住,给她擦身。接下来他涂护肤油,围上尿片,穿上干净衣服。最后把她抱到厨房,准备给她温一点水喝。电磁炉旁已经站了个人影,程姜眨眨眼睛,半天才确定不是自己因为困倦而产生幻觉,而沈霁青确确实实正站在那里。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安静地在一边等着。
*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霁青回过头,看见了程姜灯光下的脸。
程姜的母亲——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有一种令人毛发倒竖的凌厉的美,且一看就是既因为这份美吃过苦、也会利用它去给自己赚甜头的那种女人。程姜遗传了她五官的七八分,然而她身上动人心魄的地方到他这里却拐了弯,被一层道不明的雾气笼罩住。
仍然很漂亮,但已经彻底无害了。
对着这样一张面孔,任谁也要心生一点怜爱了。
沈霁青温声问:
“要喝水?”
程姜点头。
沈霁青背过身去,把水分别倒在两只消毒过的杯子里。
程姜在他身后小声地喃喃自语:
“本来应该用开水给她冲点奶粉的,但那需要晾太长时间了。”
“我再烧点水。”沈霁青轻巧地说,“你们先喝这个。”
程姜对他又点点头。
这时他注意到婴儿身上衣服的颜色已经换了,但大人还穿着从机场回来的那一身。
那孩子蓝色的眼睛睁着,不哭也不笑,带着婴儿特有的奇异的严肃,又好像是在审视他。
沈霁青同她对视。
与此同时,程姜开始一只手抱着她艰难地清洗奶瓶,后者则乖巧而沉默地抓住他的领子,看着他把奶瓶里的水沥干,在厨房水池前的窗台上摆成一排。
沈霁青问:
“叫什么名字?”
“叫程玥,”程姜愣了一下后回答,“王字旁加上月亮的月。小名叫莘西娅。”
“小名是什么?”
“莘西娅。”他特意放慢了说,“C-y-n-t-h-i-a.”
“很少见的名字。”
他们的对话终止了一下,但随后又接上了,因为程姜指甲深深掐住婴儿的衣角,开始磕磕绊绊地自己往下解释了起来。
“莘西娅的意思也是月亮。”
沈霁青挑了挑眉,表示他在听,于是程姜继续: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经常唱的一首歌叫 ‘我问月亮’。既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是她在飞机上听到的。她只看得懂翻译过来的名字,认为这首歌的曲调很好听,也很适合哄小孩。我很喜欢它,觉得这是一首很幸福的歌,所以我给我女儿也起名叫月亮。”
“是经常唱的曲子啊。好名字。”
“谢谢。”
莘西娅似乎很清醒,不肯再睡觉。
程姜苦恼地看着她,又转而问:
“你不去睡觉吗?今天来接我们辛苦了。”
沈霁青侧脸对着他,脸上表情在暗光下很不清楚,好像没有五官。许久他又转脸过来,笑着说:
“没事,我偶尔失眠。”
程姜也笑了,是小心翼翼的那种笑。
“谢谢你。”他又说了一遍,他这晚上净说谢谢了。客厅里的光很柔和,照在程姜父女身上,让沈霁青忽然感到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氛围,似乎客厅本身变成了另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就是这氛围让他一反常态地留了下来,继续听程姜讲话。
对方大概是平时不常说话的那种人,语句连在一起很晦涩,有点结结巴巴。
沈霁青起初有些昏沉,然而等他再度集中精神,程姜已经又不出声了。
他想了想两人之前短暂的交谈,随口道:
“你之前说,是哪里人来着?”
“冷湾。”
这回他把名字记下来,准备有时间查查看。“你们冷湾那边不讲中文吧?我听你的中文说得不像母语。”
“连这个都能听出来吗?” 程姜很吃惊的样子。
沈霁青笑笑。
“能听出来一点,我们本地人一般不会这么说话。冷湾是什么样的?和中心城很不一样吗?”
程姜又露出一点笑,“我还不知道中心城是什么样呢。”
最后一个字吐完,他脸上的笑却开始慢慢收缩、消失,眼神也微微涣散起来。沈霁青注视着他,见程姜眼睛似乎穿透墙壁,嘴半张着,只有侧面的牙齿微微碰在一处。
随后他低了头,咬住嘴唇,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他就着双眼直视窗外的动作说:
“冷湾吗?是一个很平和、很安宁、很包容,只要你想假装自己活得非常好,就会差不多真的以为自己没什么伤心事的地方。就算真的有不幸发生,也会……没有。”他似乎看出了沈霁青脸上闪过一点困惑,才忽然改口道:“我不是说我有什么伤心事。”
沈霁青笑笑,听出他不愿多讲,转而追问:
“没讲完的话呢?”
“嗯?”
“就算……”他提醒他。
程姜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是冷湾有一些自己的神话故事。重启文化,或者女巫文化。你想必没有听说过?”
沈霁青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疑问看着他。
“重启文化来源于冷湾野史里的女巫传说。”程姜语气自然,“发生于16世纪的’灾荒革命’彻底改变了冷湾的格局,但因为革命时期发生了一些……历史研究者无法解释的内容,所以有说法称革命的成功离不开’女巫’。”
“我第一次听说女巫和政治连在一起。”
“很奇怪,是不是?”程姜眼睛垂下来了,“不是那种群体的女巫,而是形单影只的一个女人。传说她曾经在逃荒过程中受到迫害,但为了革命放弃了报仇,甚至选择为革命而死。但女巫死前想起自己一生不幸,到底不甘心,所以布下了最后一个巫术,内容是……”
他没沈霁青高,要看着他的眼睛只能仰起脸。他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我,将,重,生。”
程姜讲话的口吻很生硬,带着一点古怪的严肃。
“所谓重启文化,就是也相信自己能够重生?”
“差不多吧。”程姜的声音慢慢飘起来,“灾荒革命的起源在冷湾S区,那里有一处遗迹,当地人一般叫做新墙。它是传言里女巫的唯一遗迹,被重启文化的拥戴者普遍认为保留了她的部分意志。虽然没人能确定这个人是否当真存在过,但他们相信传说里的女巫生生不息,而只要参透遗迹里的内容,就能也获得同等的机缘,重启人生。”
“重生,指什么样的重生?”沈霁青想了想问,“类似佛教里的投胎,还是另一回事?”
“不是投胎,就是原来的这个人,回到过去。”程姜坦白道,“两种主流说法。一种相信他们可以彻底重新开始,另一种则希望能够回到过去的某个重要节点,把曾经留下重大遗憾的轨迹重新来过。”
“类似逃避式的心理吗?”
“是啊。”
“那你自己根本不信什么重生了?”
程姜似乎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
他眼睛颤动一下,好像乍然惊醒了。
“抱歉。”他声音重新小下去,“我料想你对这些杂事其实不感兴趣。我其实很少这么跟人讲话,因为以前有一点……嗯,社交障碍。”
“我听你说话挺正常的。”
“是吗?我有在克服。”
沈霁青关掉电磁炉,“一般来讲,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归类要好。有心理暗示会越来越严重的。”
“我没有给自己归类。”程姜低着头,“这是我母亲的原话。”
他脸上恍惚起来,连最后一点表情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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