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四章问剑
【第十四章:问剑】
日暮时分,这处僻静的小院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门外是一位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见有人开门,张良朝前来应门的赤练一拱手道:“红莲殿下,别来无恙啊。”
赤练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出乎意料地,竟没有否认这个久违的称谓,淡淡一笑道:“你也一样啊,子房。”
两人来到中堂,卫庄正负手立于一张方桌前,见张良到了,便朝人做了个自便的手势,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倒也不急着落座。
张良开口道:“几日不见,卫庄兄近来可好?”
赤练笑道:“子房,若是无用的闲谈,我看还是免了罢。”
张良笑了一下,倒也不恼,继续道:“今日各大门派齐聚邯郸,四下暗流汹涌,江湖人士虽则其心各异,可流沙无疑已成众矢之的,若是真陷此泥沼,只怕是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
卫庄不语,张良接着劝道:“何况奸佞当道,朝中上下不为一心,如今星魂与蒙恬的黄金火骑兵齐现邯郸,难保朝廷不会横叉一脚,届时场面必然一发不可收拾,卫庄兄眼下身处风口浪尖,难道就不打算暂避锋芒吗?”
卫庄挑眉道:“怎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子房如今也会因为一点朝野纷争而变得裹足不前了吗?”
张良暗叹一声,知道卫庄根本没把他的一番劝告放在心上,他清楚卫庄或许的确有肆意妄为的资本,只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做人怎好这般不留余地呢?
张良心想,若是眼前的银发男人想要一意孤行,世上或许只有两个人可以劝阻一二,然而其中一个此刻正身处千里之外的咸阳城内,而另一个,十余年前便已撒手人寰了。
这时卫庄开口道:“子房此番前来,该不会就是为了叙旧吧?”
张良垂目道:“良此行是为了送一件东西。”
卫庄沉声道:“什么东西需要子房你亲自来送?”
张良摇摇头,转身取过了随身带来的黑色行囊,里面装的是一个长逾三尺的木盒。
卫庄眯起眼睛,半晌,突然露出一个笑,“或许这样东西你不该带给我。”
张良一愣,就听中庭处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脚步声,他的眼皮跳了一下,突然无端地想起了赤练方才对“红莲殿下”这一称谓的默认,接着又想起了一张脸,一张青黄不接的男人的脸......
张良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中庭尽头的那一扇牡丹屏风,终于,那脚步声变得清晰了,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就见有一人自屏风后缓步而出,夕阳的余晖自天井洒下,落在那人的身上,仿佛为其披上了一层柔纱。
张良怔怔地望着向他走来的那个青衣男子,只觉得这一切仿佛一场幻梦,好似那古籍中所说的“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注1]也。
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地朝那人作一揖道:“韩兄.....”
没等张良行完这一礼,双手就被来人握住,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就见韩非眉关舒展,眼角慢慢地弯了起来,朝他露出一个柔和笑:“好久不见了啊,子房。”
自他见到那个自称“韩宿”的男子第一眼,便一直有个堪称疯狂的念头萦绕在他的心间,挥之不去。然而猜想是一回事,待到亲眼所见,完全就又是另一回事,他眨了眨干涩的双眼,仿佛终于从一场经久不散的梦魇中脱出身来,终于也展颜笑道:“韩兄,好久不见。”
十二年啊,这一别,竟已是十二年了。
张良稍整衣袖,接着打开了置于桌上的那个木盒,虽然先前几人观此其外形,大概也能猜的出里头放的是一柄长剑,可真见到了,还是不免有些讶异——
那确实是一把剑的形状,之所以说是“形状”,是因为其外围被密密麻麻的道家符文裹了个严丝合缝,几乎瞧不出其原貌来。
严格来说,这应该是一把残剑,非但失去了其剑鞘,甚至连剑身也已经支离破碎,赤练远远望去,甚至怀疑此剑是托了一干符咒的福,才没有分崩离析的。
张良望着手中的长剑,自嘲般地苦笑一下:“逆鳞乃一代神兵,落于在下手里,却好比明珠蒙尘,”
当年韩非临危托剑,他兢兢业业地受了,保管此剑不敢有丝毫怠慢,却不想原来这宝剑邪门的很,别说持剑,就是与此剑共处一室也要遭其侵噬,常人根本无法驾驭,这才出此下策,委托了道家人宗掌门逍遥子为此剑作符,才算是勉强压制住了逆鳞剑内磅礴得可怕的力量。
说着双手托剑,呈到了韩非的面前,“今日得以物归原主,实乃此剑之幸,更是良之幸事。”
韩非看着张良手中的逆鳞,却没有接过,只道:“昔日庄子之剑,可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注2]——”
张良迟疑了一下,缓缓道:“韩兄所言,莫非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
韩非摇头叹道:“是,却也不是。天子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诸侯剑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然而我现在既非天子,一威而天下震,也非朝臣,忠廉而四海康,此二剑皆不为我所用。”
张良的表情松动了一下,抬头去看韩非的眼睛,就听对方继续道:“我听闻孔周有三剑,皆不可杀人[注3],然童子佩之,亦可退却三军。”
张良应道:“相传孔周三剑,上者名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中者曰承影,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下者名宵练,方昼则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
韩非缓声道:“含光者,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正所谓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注4],几于道。”
张良闻言道:“昔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主量必平,似法;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洁,此似善化也[注5]。’”
韩非点头道:“若水者,其为事也,善能,为政也,善治,为人君者谙此道,天下久治矣。”
张良垂目道:“只是如今这世上奸佞当道,是非颠倒——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注6]......”
卫庄嗤笑道:“嬴政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注7]——倚仗如此暴/政,却还妄图江山永固,岂非痴人说梦?”
张良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韩兄,依你之见,始皇是个怎样的人?”
韩非望着那把被符咒包裹的逆鳞,半晌,低声道:“嬴政,实在是个无法用言语定义的男人。”
卫庄皱眉:“这算什么回答。”
韩非干笑了一下,继续道:“只是若这七国之内还有一个能够一指定乾坤的角色,必然是此子无疑了。”
张良一愣,隐隐觉得韩非这番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一时却又不解其意,又见天色渐暗,以他的身份实在也不宜久留,便起身朝几人道了告辞。
不料韩非这时也一并站了起来,笑道:“子房远道而来,这一去却又不知何日方能再会,不如就由在下送你一程吧。”
韩非今日穿的还是一身平常的青衣,全身上下半分装饰也无,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就这么不疾不徐地走在后院的小径上。
张良看着他的背影,眼前的这个男人清减了不少,原本柔和的侧脸拉出一道凌厉的线条来,他的身躯瘦削,脊背却挺直,隔着一层薄薄的青衫,隐约可见背后一对欲折的蝴蝶骨。
记忆中这位故人总是一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他初遇韩非之际,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觉得眼前的这位亦师亦友的韩兄是千丈峰、万仞山,他于山麓处抬头仰望,只观山腰云雾缭绕,不见其顶。
彼时他跟着韩非周旋官场,探查疑案,或遇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或处九死一生的危急时刻,然而无论是何等险境,他都未曾惊慌失措,只因那时他内心深处总是隐隐觉得,只要有韩非在,只要有这个“无所不能”的韩兄在,一切艰难险阻都不是问题。
好像就是天塌下来,韩非也总有办法补回去似的。
唯有午夜梦回时分,尚为少年的张良偶尔才会痴痴地想起,自己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像韩兄一样,有力挽狂澜之能,可救那广厦于将倾之际呢?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今日再会,张良才恍惚意识到,原来当年他认定了需得仰止的高山,竟只是个有些清瘦的男人,韩非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如所有人一样,也会有浅浅的笑纹。
这世间,哪里又有人真的无所不能呢?
彼时他惊慑于对方的雄才大略,以为眼前这幅意气风发的模样便是此人的全貌了,却未曾想,原来鲜衣怒马的表象背后,还有经年累月的苦楚与挣扎。
张良垂下眼来,几乎不忍再看那人翠竹般的背影。多年来,他总将韩非视作指路明灯,每每路遇险阻,或是心生困惑,也总要将回望一番这位故人,算作自我勉励。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年少时分觉得望尘莫及的韩九公子,其实也只是个和他一样在求道之路上筚路蓝缕的青年人。
身前的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张良开口道:“韩兄可是有话要说?”
韩非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面前的白衣青年,而后笑道:“难道不是子房有话想跟我说吗?”
张良叹道:“果真是什么也瞒不过韩兄的眼睛。这些年来强权当道,灾荒连年,几大学派恩怨难了,四处乌烟瘴气,如今江湖上又为一个莫须有的‘盒中秘宝’闹的沸沸扬扬,”他停顿了一下,“不知不觉间,流沙竟已至风口浪尖。”
韩非摇头道:“谁说不是呢?”
张良一愣,意外于韩非的反应,敛眉道:“卫庄兄故然武艺卓绝,只是个人之力终归有限,眼下局势暗流汹涌,人人都想明哲保身,他又何苦去赶这趟浑水?”
韩非笑了笑:“我也觉得他这么做着实不妥。”
张良望向韩非,却见对方的神色平静,一张脸上瞧不出半分端倪,半晌,才迟疑着开口道:“韩兄,你以前可是没有这般放心的。”
韩非沉吟了片刻,看向张良道:“卫庄......他也自有他的道理。有些事情,也总是需当事人来做个了断的,”说着移开了视线,将目光投到了远处的重山上,“他的事情我当年不便插手,如今......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这一次,奉陪到底想来还是做得到的。”
张良望着韩非的身影,忽然开口道:“恕良冒昧,韩兄和卫庄兄这是......”
眼前的男人无声地笑起来,他的眉梢缓缓舒展开来,一双状若桃花的眼睛微微弯起了一丝弧度,于是那笑意便仿佛有了实质,凝在了他的眼角,像是要照进人的心底似的。
便听那人笑道:“依子房之见呢?”
张良沉默了片刻,垂目一笑:“如此,倒也甚好。这些年里,也再没见他......对谁这般上心的了。”
韩非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他总是这样......死脑筋。”
他叹了口气,随即又正色下来,朝张良道:“子房,眼下邯郸城内局势错综复杂,鹬蚌相争,却不知有几个渔翁在后,你也早日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吧。”
张良看着他,韩非此刻的面容依旧与十二年前别无二致,看得久了,便让人生出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来。张良无声地垂下眼,他本以为自己与韩非无疑是同一种人,可如今看来,原来他们从来就不是。
为苍生为天下,他张良自甘鞠躬尽瘁,九死而不悔,只是这些年来达权通变四个大字仿佛融入了他的骨子里,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他太了解过犹不及这番道理了,也正因此,他此生注定不会一意孤行,更不会妄图逆天改命。
十二年前的韩国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聪敏如韩非,难道会看不出来故国气数将尽吗?韩非必然是清楚的,却依旧一意孤行地留了下来......而如今,眼前这个男人又要毅然决然地踏上另一条没有归程的绝路了吗?
张良摇了摇头,没有作答,朝韩非拱了拱手,彼此互道了珍重,便大步迈入了身后山雨欲来的夜幕里。
他身后那扇斑驳的木门缓缓地合上了,如霜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然攀上屋脊,仿佛此处只是邯郸城内再普通不过的一处小院。
韩非转过身来,就见身后悄无声息地立了一个银发男子。卫庄手上搭了一件轻薄的丝质披风,韩非笑眯眯地开口道:“这是给我的?”
卫庄不语,韩非便当他是默认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却不见对方动作,奇道:“难道卫庄兄不准备替我披上吗?”
卫庄对天翻了个白眼,将手上那件披风往对方怀里一抛,韩非笑着接过了,抬手罩在了身上。
“该吃饭了,”卫庄低声道,末了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赤练在等你。”
韩非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不料手竟被人轻轻地握住,他无声地笑起来,心里觉得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有滋有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