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五章走蛟
【第十五章:走蛟】
桑海城内,濛濛小雨已经淅淅沥沥地飘了两日了,细雨如丝,缠缠绵绵,落在屋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可惜蜃楼的高墙毫不留情地隔绝了这潺潺雨声,雕栏玉砌的蟾宫内部,依旧是与往日别无二致的死寂。
巨大的青铜暗门自外部缓缓开启,有一人悄无声息地踱入室内,盘坐于殿中闭目调息的紫发女人睁开了眼睛,朝来人道:“我听闻星魂大人不日前方现身邯郸城内,不知今日因何事重登蜃楼?”
星魂笑道:“素闻月神大人醉心星律,久居蟾宫,没想到对阴阳子弟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说着目光一转,“近日江湖上好生热闹,月神大人深居简出,错过了一干新鲜趣闻,这倒是可惜了。”
月神平静道:“江湖纷争,大多不过庸人自扰,星魂大人此番既然不远万里前来桑海,又何必在这里与我打哑谜呢?”
星魂颔首道:“几日前我于邯郸城郊,隐隐察觉太行山脉有变,西南边的山脊无端凹陷一块,或是蛟龙走川,应当是有某种力量改变了地脉,想来七只宝盒那时便已齐聚邯郸。”
月神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土蛟成龙,百年难遇,”随即话锋一转,“七只宝盒背后所蕴苍龙七宿之力,这在阴阳家里也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星魂大人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凡人的可悲之处正在于其目光短浅,”星魂轻笑了一下,“世人皆以为拥有苍龙七宿,便能得无上力量,却不知其与真相南辕北辙——”
月神缓声道:“阴阳相依,五行轮转,世间万物冥冥之中必有定数,奈何世人皆为名利遮眼,看不清其中奥妙。江湖传言曰:‘得苍龙者得天下’,实乃大谬不然。”
星魂嗤笑道:“‘得苍龙者得天下’?世上哪里会有这等好事,如今江湖上那群无头苍蝇嗅到了一点苍龙七宿的气味,便一股脑蜂拥而上,真是可怜又可笑。”
月神抬起眼,碧色的眼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了一下:“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天下’二字太过夺目,我们阴阳家不过放出了点七只宝盒的风声,便引得无数江湖人士蠢蠢欲动,只是又有谁曾说过苍龙七宿就是‘因’,而那万里江山便是‘果’呢?”
“好一个因果颠倒,”星魂唇角一勾,“不错,根本就没有什么‘得苍龙者得天下’,若说这两者间的关系,应当是‘得天下者得苍龙’——唯有当一个人坐拥天下之势时,苍龙七宿的力量才能为其所用,你说呢,月神大人?”
月神淡淡地望了他一眼:“月神不敢妄言天机。”
星魂冷笑一声:“当年七国动乱之际,天下群星荟萃,豪杰辈出,阴阳家彼时若是广撒渔网势必导致防线松散,不能一击毙命的捕杀只会让猎物提高警惕,”说着目光一转,“不过如今形式大不相同了,天下大势归于咸阳,苍龙七宿的宿主难道还会另有其人吗?”
月神神色不变,只道:“不知东皇阁下可知星魂大人这番雄心壮志?”
星魂眯起眼睛:“阴阳家历来追寻七只宝盒背后的真相,这其中苍龙七宿无疑就是关键所在,我所做的也不过是为东皇阁下分忧一二罢了。”
月神望了眼一侧的铜镜,随后开口道:“相传七只宝盒内奥秘无穷,只是宝盒终究只是容器,若想真正释放其中的力量,还需一把钥匙——”
星魂接道:“便是那苍龙七宿的宿主了,”他轻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唇角,“我倒是十分好奇,一个已经拥有苍龙之力的人,再开启传说中的七只宝盒,究竟会获得多么强大的力量呢?”
月神皱眉:“皇天在上,你可慎言。”
星魂没有理会她的劝告,负手道:“五百年前阴阳家为追求天人极限,脱离道家自成一派,本是剑走偏锋、特立独行,近年来究竟为何突然入世,又为何与帝国为伍,其中的缘由月神大人应当不曾忘吧?”
“东皇阁下的旨意月神自然谨记于心,”碧色的眼纱下女人的目光闪动了一下,“相传东海之外有方丈、瀛洲、蓬莱三座仙山,其上观台皆金玉,禽兽皆纯缟,又有华实缀于枝头,食之可长生不老。始皇立诏建蜃楼的本意,便是赴仙山求长生之果。”
星魂冷笑:“自古帝王求长生,可真能长生不老者又有几人呢?蜃楼本身就是一个为苍龙七宿专设的大阵,宿主一旦踏入,便受此阵所缚,力量从此为我们所用。”
月神的表情还是一丝未变,徐徐道:“此处金堆玉砌的蜃楼,究竟是长生之旅的起点,还是通向死亡的归途,也只有东皇阁下能够知晓了。”
星魂眯起眼,负在身后的双手上缠附的银丝骤然收了,他伸手整了整一边的衣袖,忽然笑了起来:“天轨星律奥妙无穷,若是研习得法即可通古今之变,只是不知月神大人忙于夜观星象的同时,还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词——”
月神的视线朝他扫去,便见星魂已转身往回走去,巨大的青铜暗门缓缓开启,门前赫然立了两位蜂腰猿背的美貌女子,竟是五大长老中的大司命与少司命!月神的目光冷了下来,这算是给她的警告?
星魂朝两人微微颔首,这才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事在人为。”
苍天虽有命,成事在人为。
暗门无声地合上了,隔断了长廊上通明的烛火,昏暗的内室中只剩下桌角夜明珠发出的幽幽荧光。月神缓缓望向了身旁的铜镜,镜中隐约映出了一张女人的侧脸,是她,却又好像不是她。
拥天下之势者,得苍龙七宿。可若是拥有这份力量的上一任宿主未死,结果又当如何呢?幽光下,女人黛粉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没有人看见,就在蟾宫的一角的飞檐上,悄无声息地栖了一只鸟儿,并不怎么惹眼,乍看像是街头巷口再寻常不过的乌鸦,可若是凑近一些,便能看清那乌鸟的胸前竟还有一只赤红的爪子!
忽然一阵西风吹过,卷起了一股充沛的水汽,打湿了重檐叠瓦下最后一处干燥的角落,雨幕中忽而亮起了一道细碎金光,却转瞬即逝,抬眼望去,哪里还有那金乌的影子?
与此同时,邯郸城内的某处小院一隅,广玉兰开得正好,清风掠过,满枝芬芳簌簌而下,飘扬的花瓣随风而舞,恍若漫天飞雪,消融在这如洗的月色之下。
韩非揣着手,半倚在一侧雕花的廊柱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有一人正静坐于树下调息。
初夏的夜晚若无雷雨,便总是极静,好像时间也一并被拉地格外漫长似的,韩非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只是这么静静地望着那树下的银发男人,仿佛在比谁更有耐心似的。
卫庄背对着来人,月光下他的眉宇间的拧起的沟壑显得格外醒目,额角的太阳穴似是抽动了一下,一滴汗水顺着他挺拔的鼻梁缓缓滑下,滴在他墨色的衣摆上。
远处传来了一阵隐约的敲锣声,不知不觉,竟已是三更了。他睁开眼,眼底尚有血丝,他徒劳地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这才无声地站起来,转身望向了来人。
许是夜色已深,韩非的面容带了点倦意,他身上罩的还是傍晚那件丝质披风,脑袋懒懒地抵在一侧的廊柱上,压松了后方束起的发髻,几络青丝松松散散地垂下来,贴在他的侧脸上。
见到卫庄朝他看来,韩非直起身来,朝对方一笑。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肩头,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卫庄走过去,伸手拢了拢对方肩上的披风,搜肠刮肚半晌,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只好中规中矩地问道:“怎么还不休息?”
韩非歪了歪脑袋,随口道:“布衾多年冷似铁,没有知心人暖床,在下孤枕难眠啊。”
卫庄简直无语,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把这种油腔滑调的调笑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坦坦荡荡,回过神来,却见韩非正直直地望着他,夜色下,一双桃花眼亮得惊人。
就着月光,他得以看清了卫庄额角渗出的那一层薄汗,韩非心中一滞,初夏的夜分明还带着凉意,他看着眼前的银发男人,有那么一瞬间,对方的眉梢好像微敛了一下,尽管卫庄的气息乍看十分平稳,可这个距离下,韩非还是能感受到对方刻意放缓的吐息中带了一丝紊乱。
韩非眼底的那抹笑意隐去了,低声道:“我当年以为,卫庄兄虽然武艺高强,可好歹也是食五谷生百病的肉体凡胎,怎么,一别多年,我竟不知卫庄兄原来已成夜不需寐的仙人了?”
卫庄的手此刻尚搭在韩非肩上,闻言默默地收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子房可真是心细如丝,做事滴水不漏。”
韩非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黄绢,正是临别时分张良暗交于他的,他看了一眼掌心的绢布,又重新收回了怀中,叹道:“卫庄兄难道以为,若是没有旁人点醒,我便看不出你......”
他望了卫庄一眼,走火入魔四个大字到了嘴边,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先前他观卫庄与星魂一战时,便隐隐察觉出卫庄一身内功的古怪,再到后来其与六剑奴的对决,竟能以一人的内息压制六位顶尖高手,他怎么可能瞧不出来呢?
月光打在卫庄有棱有角的侧脸上,却不显柔和,仿佛只剩了一层冷意,他的眼窝较常人更深邃一些,将他的眸色衬得更沉,像是淀了一层化不开的墨,叫韩非想起了二人初遇时,他独立于高楼之上,面无表情地扫过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像一轮月亮,清清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非等了一会,只是最终也没能等来对方的回答,他在心中叹了一声,忽然上前一步,伸手贴上了卫庄的脸庞,缓缓开口道:“卫庄兄若是不愿讲起,或许可以听一听我的故事。”
卫庄眼皮微垂,定定地看着他,韩非平日里能言善辩,却鲜少说起自己的事,眼下贸然提起,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刮了一下鼻子,沉吟片刻,方才轻轻地开口道:
“当年我身中六魂恐咒,又于牢中饮下了鸩酒一杯,周遭的声音与光影渐渐都离我远去,一片黑暗中再也看不清来路与前程,我那时以为这就是终点了。”他轻轻捏了一下眉心,“只是也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再次清醒过来,已经置身时光长河之中了。”
“时光长河?”
“或许,事实上我也未曾知晓它的名讳,”韩非停顿一下,“阴阳家追求天人极限,究其核心道义,其实就是道家所谓的飞升,舍弃肉身,精魄化于天地之间,与滚滚岁月长流融为一体,山川同息,日月共寿,死生超脱六合之外,从此再不受轮回之苦。”
卫庄注视着他的墨色的眼眸,低声道:“你在说谎,韩非。”
韩非苦笑了一下:“卫庄兄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苛刻。”
卫庄皱眉道:“事实若真的这般轻描淡写,你又怎会迟迟避而不谈?”
韩非沉默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其实也没有你想象地那么夸张,只是有时候我......”
卫庄本就无意强迫他开口,看了韩非一眼,便主动岔开了话题:“阴阳家向来剑走偏锋,百年前就是因为道法激进,方才脱离道宗自成一派,若说其追求的‘天人极限’就是道家的得道飞升,我看不像。”
“此话怎讲?”
“数年前,我曾与当时尚为东君的焱妃有过几分交集,”卫庄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话语中竟带了几分犹豫:“此女在阴阳术上的造诣非凡,实力恐怕远超如今的两大护法,我原以为她当初离开阴阳家只是因为燕国太子丹,可现在回想起来,她当年对阴阳一派的态度就十分古怪,或许这其中另有缘由。”
韩非没有立刻作答,半响,才像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卫庄兄,你说一个人若是能与时光长河融为一体,看时光流转,王朝更替,乃至斗转星移,”他轻笑了一下,“姑且就算是与天同寿吧,只是,那与死亡究竟又有什么区别呢?”
卫庄心头一跳,他浅灰的瞳仁骤然收缩了一下,难道.....千百年来世人苦求不得的苍龙七宿,并非一种有形的力量,而是一种状态,一种等同于死亡的长生?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为了苍龙七宿四个大字机关算尽,头破血流,到头来,这个神乎其神的传说,竟只是这样一种毫无意义的状态吗?荒唐,这一切何其荒唐!
就听韩非继续道:“其实我并非第一次迈入时间长河,可那一次的经历实在是......不堪回首,好像置身于太古洪荒之中,放眼望去,千百年凡尘俗世尽收眼底,万丈红尘天高海阔,我身处其间,却仿佛身陷囹圄,寸步难行......”
他长叹一声,轻声道:“在那里,我见过太多民生凋敝,生灵涂炭之景,却无法施以援手,偶尔也有国泰民安,却总是转瞬即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面前苍生皆蝼蚁,难道无喜无悲才是一个圣人应有的模样吗?”韩非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喃喃道:“若真如此......非做不到。”
卫庄忽然无声地拥住了韩非,他肩上搭着的那件大氅缓缓地滑落下来,坠在地上发出一阵轻微的闷响,可这一刻也没有人在意了。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抵在韩非后脑上,手指摩挲过对方柔软的发丝,动作轻柔地像是安抚。韩非顺从地将头靠在卫庄肩上,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此时他仿佛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压在肩上的重担,缓缓阖上了眼睛。
书中常言“一寸光阴一寸金”,卫庄年少时觉得这是一句没用的废话,时光一去不复返,这道理难道还会有人不懂吗?如今他年近不惑,一身铅华洗尽,再回首望去,竟恍然了悟了其中滋味。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他暗叹了一口气,无声地将怀中人搂地更紧了一点,人这一生,何其短,何其苦,偏偏又总为造化所弄,阴差阳错,一别再别,有情人难得眷属,赤子心难有善终,恨不得将此间光阴掰成八瓣,一点一点揉碎了搁进心里,用漫漫余生去品那一丝甘甜。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