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浓

　　姜定云无疑是杀温瑜公主的真凶，可他心思缜密手法利落没有留下丝毫证据。没有根据的指证便是攀诬，孟宸修不得不吃下这个暗亏。
　　皇帝虽然缠绵病榻但皇后有把子力气。她把孟宸修召到宫中扣了三日，回来时是被东宫的人抬进府的。孟宸修派了两个人守在寝院门口不准我探望他，但他忘了我的求生技能比常人多了一项 —— 翻墙。
　　我伙同素佩和荣荣效仿我翻离君尊府那般想要攻破他的寝院，但她俩的力气加起来还没有赵城一个人大，这直接导致我最后重重地摔进院内。好在我提前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故而将着陆地选在了软草坡，这才没有摔出伤来。
　　稍微活动下筋骨后我低着头往正房去。路上其实已有洒扫府丁把我认出来但他们却比我还慌乱，全都抱着扫把双眼望天惶然走开。我一面双手合十向他们道谢一面哈着腰跑到正房。
　　我没有直接钻到他床前，而是先将侍疾的小厮招呼出来。他告诉我，「君上的双膝跪得青淤肿胀，背上有多条类似藤条的抽打痕迹。」但我进去时发现他的鬓角里还藏着一条极浅的细血痕。我心中暗暗腹诽这皇后可恶，秀毓名门的大家贵女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嘛！
　　孟宸修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的躺在床上，两条长眉紧拧。他的熹泞香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低低伏于身周，我守在他身边一面摩挲他的掌纹一面咬紧下唇。我倏而想起……那时我火场脱险后他许也是这样守着我，这样拢着我的手。
　　他的面容写满憔悴，我越看越心疼胸口淤塞潸然泪流。我担心自己的抽噎会吵醒他，欲起身离开时腕间陡然缠上一股怪力。回首看时，他正眸光微闪的凝望着我。
　　喂他饮水润喉，过后他拉着我坐在床边说话。他绝口不提宫内三日的遭遇，却一遍遍的与我确认是不是彻底打消了离开帝都的念头。
　　「温瑜薨殁，我三年内不得续娶。你要多等等我了。」他浅浅勾着唇角对我笑道。
　　他抬举我，我却不敢僭越。虽说 ‘东宫女官’这顶帽子洗刷了我的罪奴身份，但想凭此坐稳君夫人之位还是泼天笑柄。能守在他身边已是梦圆，我不贪恋名分。我怕他在我的身份上再乱费功夫，故而哼着怪气驳他道，「她沾染过的位置我才不要！而且我也等不了三年！」
　　「我就给你一年的时间！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可以纳妾了。到时你赏我做个贵妾，怎么样？…… 孟宸修！我问你话呢~」
　　我嘟着嘴敲了敲他的脑壳，他颇为宠溺的刮了下我的鼻子随后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半倚着我。我听到他长叹出一口气继而声音微有沙哑的呢喃，「我想让咱们的孩子承袭尊君。」
　　「你怎知我肚子里跑出来的一定会是男孩？再退一步讲，若真是男孩，我情愿他做一个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儿也不要他陷入朝政泥淖。太子心机深重、王爷阴狠手辣，这条路你走的这般困苦怎么舍得把咱们的孩子也搭进来？」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只要你肯留下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听他有所松口我也稍稍宽心。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整日不离他的身边服侍他吃食涂药，他微微能走动后又一头扎进翰墨苑会面起朝臣。彩儿见我这阵子辛苦便提议带我出府逛逛街市散心，可我们刚行至半路就被孟宸修派人截了回来。他说，在朝局稳定下来之前，若无他的陪同不许我独自出门。
　　来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他挪不出时间带我出去玩。这样也好……我也怕别人指摘他刚刚丧妻就与我缠绵不离。但他在看出我的日渐空乏后，毅然腾出半天带我去了远郊的清泉寺散心。
　　去的路上我问他待我是不是太过小心了。他指点说，姜定云最近有所异动，还是小心的好。
　　敢将断手扔上太子马车。太子思虑过人，自然猜得出这事与姜定云有几分关系。尽管没有切实证据他还是寻机削了些姜定云的军权，但又不敢太过，毕竟他还需要姜定云支持他问鼎皇位。
　　姜定云向来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儿。孟宸修揣测不出他在暗谋什么，只能小心护住我再暗中盯紧摄政王府。
　　我听后急忙让车夫掉头回去，想让他一心扑在正事上别为我耽误工夫，可他却不依，硬是陪我走完了清泉寺又拜了神佛。我从大殿出来时他正双眸幽深面色紧绷的眺望远方。我以为他心系朝事，故而赶紧拉着他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回来后我将磕了好多头求来的平安符缝于翠竹香囊内，亲手挂在他的革带上。本以为这样能保他平安祥和，却不承望世事难料。
　　朝中借温瑜之死参奏他失职的声讨仍不间断，太子最终没能扛过帝后的施压，只好将孟宸修暂时下派到北方镇压暴乱。这样既缓和了冲突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又能不伤孟好使他继续为太子登基效力。
　　我想随他一起北上，但他此行的最大意义不是镇乱而是给温瑜赎罪，故此不好带上我同行。他将朝廷邸报递给我，上面将暴乱描述的像儿戏一样。他宽慰我说此行至多月余，要我踏实留在府上等他。
　　临行前一晚我破天荒的将他留在枕边，莫名心慌得一夜都没睡安稳。晨起梳洗后他捧着我的脸深深在额头处烙下一吻，「乖乖等我回来。这一个月里你去库房选些看得入眼的红宝东珠拿去打首饰，再做几身鲜亮的衣服。我回来时，你摇着合欢扇身裹娇艳的在府门内等我好吗？」
　　「好！」我钻到他的怀中笑意满盈。
　　送他走后我按他的意思添置了些衣饰，无聊时便去翰墨苑侧厅抄书。抄到第二个月时我开始有点儿坐不住了。我遣人去东宫打探消息，得到的回复却不痛不痒只说让我耐心等着。我担心孟宸修出事便想亲自进宫问询，可守门的府丁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出门。直到他离开的第三个月，整个君尊府笼罩起厚厚的阴云，彩儿和赵城才陪着我踏出了门。
　　太子忙于接见大臣无空理会我，只遣人交给我几封红头急报。我猜到孟宸修出事了，却没想过事态已严重到要动用示警等级最高的红标。
　　颤颤巍巍打开急报这才知晓：事实上，北方的暴乱远比邸报呈现的内容要严重很多。当地官员不想因此事耽误来年的仕途晋升故而谬报情况想自行镇压……太子以为这摊事小特派孟宸修前去敷衍走一遭……可谁都没想到那伙暴匪并非凡贼！暴徒势众且武器精良，滋乱闹事指挥有度甚有章法。
　　孟宸修费了近三个月的功夫才将他们悉数拿下，又盘问出这其中竟有敌国势力渗透、是想趁我皇病重之际分裂国土。正当他拘押头目要回皇城交差时他帐下的一位副将被敌人成功策反，不但放走了暴匪头目还反袭了他们的军营。此时他正领军退守近邻巢城，谋划反攻。
　　这些话看得我心惊胆战。他并非武将，我怕他再遇不测便想向太子求援。朝政殿守门的小太监受过我几分浅恩，他将我拉到远处告诉我说太子早在第二个月就派去了一位将军助阵，昨日又派了龙虎上将军前去驰援。我听了这话稍有安心。塞给他几锭银子后忐忑着回了君尊府。
　　霜儿宽慰我说龙虎上将军是摄政王一手带出来的悍将，有他在定能控制住局面。我听后却更担心了，生怕姜定云暗中授意上将军给孟宸修使计。我一边命人暗中看紧摄政王府、谨防他送消息去北方，一边反复拨弄着腕间的粉青佛面玉珠串、祈求神灵护佑孟宸修。
　　就这样每日浑噩等着，等到我新制的衣裙已经宽出一大圈都没等回孟宸修的身影。这是他走的第五个月，我已经抄完了四本书、给他做了两身裘袍三件外衫。
　　就在我快要熬不住了的时候，东宫的车来了。
　　东宫外有一条长长的大道，阳光漏过榆树渐枯的枝叶破碎在地上。我下车驻足昂首金字红底的东宫匾额，希望这把残破的大伞能护我的心上人渡过此劫。
　　进入朝政殿前，那个守门小太监来到半路接我。他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切勿意气用事。我顺着他的话追问深意，他却不答，使钱也不管用。这让我的心登时跳到了嗓子眼。
　　十月寒风推着惶惶不安的我进入朝政殿。随我一起进来的残风吹动重重叠叠的宫帘，却吹不散浓厚的紧俏氛围。此刻，太子正扶额凝思，台下高椅坐的是悠然品茗的姜定云。与他阴鸷眸光相遇的刹那，不祥的预感犹如一团黑烟在我心中迅速弥散开来。
　　诚惶诚恐问过安后太子平了我的礼。我等着他说明召我来的用意，可他却目光冷凝的看着我一言不发。我被他盯得心头发颤，默然半晌后紧握双拳涩声问他可是孟旸君身陷囹圄出了意外？好在他微微摇了头。
　　这时一个脸皮垂得厉害的老太监端来杯水塞进我手里，他的眼角满是沟壑里面嵌杂着岁月沉淀下来的精明。我听到他嗓音尖利的开口道，「黎姑娘您喝口茶定定神，事情是这样啊~」
　　「邻国意图趁我皇龙体不安之际动荡国家割裂领土，如今已经派重兵进犯到了孟旸君驻守的巢城外。龙虎上将军驰援途中遇到伏击另辟战场。左右困顿之下太子殿下决定派出摄政王先解巢城之危。」
　　老太监说到这略顿半刻。我领了他的意思，躬礼拜谢太子先行搭救孟旸君。太子未开言，老太监继续说了下去。
　　「此般护国大任唯有摄政王能肩负。这次出征，王爷不求封赏论功，只向太子殿下讨要了一个人。」
　　“唯”有摄政王能肩负……
　　讨要了一个“人”……
　　闻言我头脑嗡声炸裂，茶杯破碎一地。
　　我不顾满地瓷渣直接跪倒在地，气喘声抖的向太子言明自己一心追随孟旸君。老太监见状一个侧步移到我跟前挡住我投往前方的求救眼神继而绵里藏针道，「黎姑娘您这是干什么呀~ 殿下传您来是尊重您的意思。您若是执意不放下私情，摄政王只能咽下这口气作罢。您快起来吧。」
　　他这样说让我如何能起来！？他到是把太子摘了个干净！我“执意”不放下私情？摄政王“咽”下这口气？那姜定云岂是让人的！我若敢拒绝，他反口寻个理由就能轻易将孟宸修推入险境。
　　我想将太子拖下水！可思来想去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而且我预测到他绝不会为我出头驳姜定云的脸。太子本就忌讳孟姜两家联手，如今能用我将两姓彻底割裂敌对，他何乐不为。
　　太子决意抽身，我难以扭转斡旋，最后的希冀微光只能投到姜定云身上。脑海中回荡着孟宸修的音容，我将膝头对准摩挲杯盖正悠然看戏的姜定云求他道，「王爷，嫡姐黎笙入府侍奉您经年，我……」
　　「不必废话。」他冷声打断我后近乎一字一顿的问，「只用告诉我，你应、还是不应。」
　　姜定云丝毫不给我周旋的余地。他惯用我来胁迫孟宸修，我知道自己被逼上了绝路。哀莫心死之下泪珠断线崩出让我说不出半个字。
　　他见不得我这副槁木死灰模样，衣袂漫出的阴寒携着眼风杀向我，「你最好早些给我结果，这样我才能专心领军部署。」
　　我正垂首对他的威胁扣紧齿关时，那个老太监拿话将我彻底推进深渊，「黎姑娘脸皮儿薄，没有拒绝便是同意了。王爷快去兵马司调配部署吧。」
　　「大婚之日便是我凯旋而归之时。劳烦太子殿下帮臣好好操办，千万别委屈了我的……王妃。」
　　姜定云尾音飞扬，语气中的志得意满烧得我目眦尽裂浑身震颤。好一招一箭三雕！掳走我给孟宸修插刀，让太子操办婚事挑拨孟宸修和太子的关系，顺手还能赏看我和黎笙“狗打架”。凛冽的目光慢慢翻起钉入他的身上，我杀了他的心都有！但他若死了，还有谁能救孟宸修……
　　姜定云起身振了振衣袖向太子躬礼告退，昂首经过我身边时他顿下步子寒声威慑，「别想着以死殉情，否则我保证孟宸修会很快随你而去。」
　　「黎姑娘无愧孟旸君的抬爱。这般抛情顾义方算是还清了尊君对您的恩情。」
　　我听后冷笑连连。还恩……呵，权当是最后的报恩吧。孟宸修，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身形飘荡宛若游魂的离开了东宫。回到君尊府后我告诉众人孟宸修很安全，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了。姜定云娶我是给孟宸修看的，所以他一定能安全回城。只可惜……他盼不来我摇着合欢扇身裹娇艳的在府门内等他了。一想到再次相见时我已嫁为他人妇，我便泪如泉涌彻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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