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非阑珊

　　严格说来，顺城才是百姓眼中最正统的首都。

　　三十年前，刚登基的前朝皇帝很快显露出他幼稚的政治才能和残暴心性，朝中乱臣结党，风雨如晦。恰逢旱涝之年，百姓官的无所作为让蝗灾瘟疫大行其道。祸乱四起，兵戈连天，用不了三年，叛军就攻下顺城，斩下前朝皇帝带着惊愕表情的脑袋。

　　攻下顺城的叛军并没有坐稳皇位，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另一拨势力赶出顺城。几年间，顺城的主人来来回回换了十几茬，百姓已很习惯每天早上出门前，先看看挂在城头的是什么旗。

　　在这场势力争夺战中，凰家和铭家是很特殊的存在。

　　凰家是百年前自南地迁徙而来的异族，红发红眼且尚武是他们的标志。乱世之中，他们圈地自治，挑衅者都纷纷落败，颇有盘踞一方之意。

　　铭家是前前朝的遗留皇族，拉一杆大旗，从者如云，游刃有余地将其他势力一一鲸吞，直到占领顺城，时人已奉为新朝。

　　然而凰家不容小觑，几年的积累让他们地盘再度扩大，几乎吃下小半个华夏。铭家大军试探几次，均无功而返。再加上连年征战，军民都已到疲乏顶点。铭家家主铭清邀请凰家家主凰延与两个势力的交接地相聚，那里是珠河边的一个园林，时人又把这次会面戏称为“双龙斗珠”。

　　以珠河为界，凰铭两家一南一北分河共治，井水不犯河水，再不交集。

　　“不对，”夜忽然出声打断，“我们老家就在珠河边上，明明凰铭两境的人交往很自由嘛。”

　　凰游趁此机会拎起挂在马背上的水壶喝了一口，讲陈年往事刹不住车，他这话痨的性子看来要改改了。

　　夜的大眼睛还盯着他，凰游放下水壶，耐心地说：“那是后来了。社会安定下来，人民休养生息，也开始贸易往来，互通有无，现在边境由凰铭两家派官共治——我们到了。”

　　五人面前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古城墙，城砖上青苔丛生，没有花哨雕刻，透出古朴的肃穆感。

　　凰游啧了声，“这凰城还是十年如一日，又丑又大。”

　　他一针见血的吐槽让两个孩子都笑开了，两个凰家家仆却垂眸，只当听不见这不敬之言。

　　“快要关城门了。”冰忽然道。

　　仿佛在印证她的话，远远听见钟声敲响，城门口的士兵也开始准备关门。

　　五人纵马飞奔，好在凰家人的发色还是很鲜明的，城门守卫特地还等了一会儿，见五人到了才大喊：“几位大人怎么这么迟才来？凰城要放城门了。”

　　凰游笑：“这不赶上了嘛。”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在守卫面前一晃，守卫忙立正肃眉，“见过大人。”夜注意到这令牌上的凤凰栩栩如生，几欲展翅而出，和他曾见到的凰家家仆平板的令牌很不一样。

　　凰游纵马而进，余人跟上，一路在主道上奔驰，两旁正准备收摊的小贩纷纷避让。纵使太阳入山，两侧摊贩还是挨得很紧，新奇玩意儿不少，两个孩子目不暇接，差点把马骑到人群里去。

　　马儿跑了一会儿，街道上的人渐渐稀少，直到见到一座围起的朱色城墙，正中的大门造型古朴花式繁复，被九阶白玉石阶殿高，东西罗列样式各不同的九只神兽。

　　夜小声对冰说：“有乌龟和老虎耶！”

　　冰一本正经地夸奖道：“这两只刻得很像。”

　　凰游轻咳一声，低声道：“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其实我也就认得这么多。”

　　他们说话间，两队形容整肃的士兵上前拦下，“什么人？敢在长安街纵马？”

　　凰游从马上跃下，掏出令牌，“麻烦通报家主。”

　　领头人见令牌先是行礼，然后迟疑道：“大人，这时辰可不早了，要不您明日再来？”

　　凰游笑：“你就说，是凰游到了！”

　　士兵虽没有听闻这名字，但在长安街巡逻的自然不是蠢人，马上就去通报。不消一刻，有人前来行礼，“几位大人，请下马，已备了轿子恭迎大人。”

　　凰游摆手道：“几年不见这虚头八脑的礼数倒多了不少。坐什么轿子？我们走过去便是。”

　　那家仆自是不敢不应。

　　凰游兴致很好，一路走一路指点给两个孩子看。

　　“我们这就算进了凰殿了。这是外殿，上朝的地方，两侧是供官员们休息的。”

　　绕过外殿，是一片景致不错的大花园。“这当中有个议事的书房，在这花园里出没的人你们都不要惹，都是大人物。”

　　穿过花园，是大片空地，面前一道石墙将凰殿分割成两半，只有一扇大门，两侧偏门相通。

　　凰游刚说一句：“这便是内殿……”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穿着一身半旧纱衣，露出精壮手臂，更像是个镖局武人，身后却跟了两队随从。

　　凰游一见这男子就笑着鞠躬作揖：“见过家主。”

　　冰和夜不懂礼仪规矩，此时也只能茫然地模仿凰游鞠躬，看不清他手上动作，只好攥了两个拳头放胸前。

　　好在并没有人注意他俩。凰延大笑着拍了拍凰游肩头，“你小子总算回来了，总有三年没见到你了吧？阿云一直念叨着你，每次过年她都要数落我没能把你带回来。”

　　凰游道：“我还想在外头多玩玩呢，过年一回来，嫂子一定不让我出门了。”他侧身露出身后的两个孩子，向凰延介绍：“这是我路上认的两个小徒弟，天资不错。”

　　“好，好。”凰延随意扫过冰和夜，两人却觉得他目光如有实质，连忙低头。凰延揽住凰游肩头，“其他话等会儿慢慢讲。上饭桌再讲。”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内殿而去，随从撑起的灯笼照得一行路如同白昼，护送着两个主子和两个小跟班进膳厅。

　　凰游一进去就是众星捧月的架势，好几人都抹了眼泪。一个相貌平平，但颇有气势的中年女人率先说：“好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游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叫你们这般作态扫了兴，快些坐下吃饭。”大家便顺从地落座。

　　凰游笑着对那女人说：“嫂子，你还是说一不二。”哪料凰云挑眉，瞪他：“你别给我溜须拍马，三年不归家，长胆子了啊？”

　　凰延挤眉弄眼，“弟啊，哥哥这次可保不住你了。”一桌子人大笑。

　　冰和夜站在外围，虽融不进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心里却满是向往。不曾想这华夏最有权势的两家之一，居然这般融洽亲密。

　　凰游手搭在冰的肩头，说：“各位，这是我路上认的两个小弟子，冰和夜。我这一生没成亲，就当他们是认的女儿儿子，哥，你可得当侄子侄女一样对待啊。”

　　凰延这回认认真真打量两人，说：“那是自然。”

　　凰游对两人一笑，“来，我带你们认认桌上的人。”

　　这圆桌虽大，坐的人却不多，凰游一一介绍：“我大哥凰延，凰家家主，凰云是我嫂子，你们叫大伯母就行。”

　　两人恭恭敬敬唤：“大伯母。”

　　凰云眉头一挑，凰延冲她微微摇头，凰云皱眉咽下不赞同。

　　“我妹妹凰邱，你们的姑姑，边上是姑父，凰升。”一个温和女人和英气男子冲他们微笑。

　　“我妹妹的两个孩子。你们的表弟们。”冰和夜低头看去，两个及膝高的小豆丁绽放出一模一样的缺牙笑脸，刚才他们只顾着抬头，倒没能看到这两位。

　　一圈介绍完，凰游低头温和一笑，“上座吃饭吧。”

　　凰云对这三年没回来的小叔子很是爱护，每上新菜必要给他介绍一番，夹几筷子。

　　凰游护着已经垒得很高的饭碗，讨饶：“嫂子够了够了，我在外又不是吃不起东西。”

　　凰云点点他额头，“又黑又瘦，还好意思说？”她看着冰和夜乖觉的模样，眼里到底带了几分怜惜，声音也柔下来，“你的小徒弟这么瘦瘦小小的，可不是你亏待了他们？”

　　凰游听出凰云不想认侄子侄女的意思，只得讨可怜：“他们俩呀，在我碰见之前，跟着老乞丐们讨饭，有了上顿没下顿。”

　　“那可得好好养养。”凰云淡淡一笔带过。

　　凰延不经意插话道：“你们怎么碰见的？”

　　凰游笑看了冰一眼。冰偷钱包偷到凰游头上，当场被抓，但她灵活的身手还是给他留下很深印象。

　　但这黑历史可不能给家里人知道。冰看着淡定，但一瞬间僵硬的表情还是暴露她的紧张。

　　“启平九年四月，珠河河堤冲垮，大涝三个月。”凰游忽然谈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然而在座的人表情都严肃起来。

　　启平以来最大的涝灾，还发生在两境边界，垮的是凰地的堤坝，牵扯出的工部贪污受贿，堤坝外强中干之事，让凰地人自觉在铭地人前狠狠丢了一次大脸。大涝期间洗牌就用了三个月，盛怒的凰延直接把朝廷上的人换了三分之一。经过一年，那场空前的政治动荡还是让人心有余悸。

　　“我那时正在珠河附近的镇子里。百姓们在房顶，趴在树上绝望地等待洪水退却，没有食物没有能喝的水，到处都是哭声和尸体。官员们和当地大户乘着船，载食物载人，然而船太少，能救的人有限，最后救上来不过一半人口。”

　　“在山坡上临时搭棚子住人，寥寥两三个大夫接诊上千个病人，各种疫病都开始发作，连隔离都做不到。洪水一月才退，此时上千的人口只剩两百余人。”

　　众人都默默无言，沉浸在凰游描述的画面里面，仿佛能听见洪水滔滔，哭声绵绵，人命如蝼蚁，一扫一大片。

　　“灾后，官府组织百姓重建家园。我便看见这两个小家伙，本可以凭着年龄等救济粮，却还是跟着大人们一起做事，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背，还把手里的饼掰一半给路边快饿死的老妇人。”

　　冰和夜回忆慢慢浮现，那个老妇人瘦骨嶙峋的手和了无生机的眼神。两人惊讶地看过去，没想到凰游早早就注意到他们。

　　凰游说到这里便停下，很有技巧地跳过冰偷钱包被抓一事，道：“我看他们两个孤儿相依为命，实属不易，难得品行极高，便想着带他们来这里。没想到路上发现他们居然天赋异禀，对法力感悟力极强，便收了当徒弟。”

　　他话音落地，膳厅一片寂然。

　　半晌，还是凰延叹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冰和夜接触到他慈爱眼神，一时都感动得讷讷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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