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非阑珊

　　三人吃得肚皮浑圆，才不约而同打量铭璟。

　　铭璟早就坐在桌前，微笑着一一斟茶，气度卓然。

　　夜叹道：“吾辈眼拙啊，眼拙。”

　　冰则伸手挡住铭璟倒茶的动作，恪守礼节：“二殿下，这太隆重了。”

　　凰珊却把冰的手挥掉，语气发冷：“毕竟是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二殿下此举也为着笼络人心，我们怎么能这么不知情知趣呢？”

　　铭璟动作一顿，垂眸，半个字未说，只是斟茶三盏，放在三人面前。不言不语中，歉意已经呼之欲出。

　　夜心软，伸手拿过茶，一饮而尽。然后看了冰一眼。冰微微点头，也一口饮尽，微笑着说：“冲公子泡的，果然是好茶。”

　　铭璟微笑，又各自冲泡一杯，道：“顺城早尖，掐早春三月的苗，口味清淡，入口冲，回味润，珊，试试吧。”

　　凰珊眼皮一抬，扫他一眼，勉强回应：“我这个粗人，可没喝过这种精贵茶。”

　　铭璟说：“也是，精贵的茶也不知道贵在哪里，在我看来，还是前几天你给我泡那碗粗茶最好喝。”

　　凰珊这才缓和下脸色，又觉得自己这么斤斤计较有些丢人，端茶牛饮，喝完把茶碗往桌上一撂，恶狠狠点评：“果然没什么感觉。”又重申：“我那给你泡的可不是粗茶，从凰城带来的顶级茶叶。”

　　危机解除，铭璟的毒舌本能蠢蠢欲动，他斜倚木椅，语调轻松愉快：“凰城焦尾，八月晚茶，三道蒸晒手续，是顶尖熟茶之一。你冲泡的时候，用的茶壶里还有少许冷水，茶味不烈。茶壶盖子没盖，没有焖几分钟，茶香不出。用的红棕色陶瓷盏，茶色不显。你说，是不是粗茶？”

　　桌上沉默了三秒。

　　铭璟恍然意识到自己这厢还在赔罪的关头，没刹住话头，求助的目光转向冰和夜。

　　夜打圆场：“璟你今天换的三套衣服真好看！”

　　冰斜眼示意：这话题转移太生硬了吧？

　　夜瞪她：你试试？！

　　冰咳嗽一声：“嗯，我也觉得很好看。要不你带我们再去看看？”

　　凰珊笑容灿烂，“你们做什么呢，还担心我生气呀？我才不会，来，璟，带我们去逛逛这大铭殿。”

　　四个半大孩子为弥合关系的游览之旅暂且不提，这厢，凰游正端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一面赏景，一面老神在在地和铭帝下棋。

　　“不对，这一步错了错了，你起开，我换个位置！”

　　“落子无悔，我说，你好歹是个皇帝吧，还这么耍赖？”

　　两人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就占据整个凉亭，若是此时还有第四人在场，一定会惊诧这位凰家老二竟然能同铭帝谈笑风生。

　　铭帝哼一声，还是理直气壮地挪了一目，顿时，黑子断了白子之势。

　　凰游拈子思考片刻，手指一弹，白子丝毫不差地落在正中，这一手绝妙，将四方棋子都盘活，大局已定。

　　铭帝棋力不佳，但好在眼力不错，索性拍拍手，不做困兽之斗，为自己斟了一碗茶，凰游挑眉伸手，铭帝瞪他一眼，还是把茶给了他。

　　铭帝道：“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

　　凰游慢悠悠的，“四方游历，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

　　铭帝说：“这些年热闹的地方多了去了，四月早春庙会，扬城品茶会，太行山比武，你都去了？”

　　凰游笑：“早春庙会的人太多，踩踏事件应该让卫军头子掉了官帽吧？品茶会倒是没出什么状况，而且还打响了顺城早尖的名声，茶商上缴的税又能让国库吃上一整年了吧？”凰游叩了叩茶碗，笑得不怀好意：“可惜你没见到茶会舞娘，不然，充实的不仅国库，还有你的后宫。”

　　铭帝感兴趣地问：“我听说了，真有这么好看？”

　　凰游眯着眼，露出一个“不可说不可说”的暧昧表情。

　　铭帝道：“舞娘另说，太行山比武怎么样？这些江湖上的事，我是一直想去看看，可惜被这龙袍捆住了。”他不以为意地扯了扯黄袍，把龙的爪子拉拉平。

　　凰游顺着他手指动作，眼神在那条龙上停留了片刻，琢磨着对他国皇帝给自己卖惨的情况该避而不谈还是玩笑带过，最后谨慎地说：“龙是死的，人是活的。”

　　铭帝手指一顿，探究的眼神一带而过，又轻描淡写地回到寒暄：“我记得你以前身体挺弱的，现在倒是气色不错。”

　　凰游笑了笑：“在外头跑多了总是这样。你也气色不错。”

　　铭帝摸了摸脸颊，道：“有吗？倒是长了些皱纹，我以为你要说我老了呢。”

　　凰游翘了翘脚，忽然大笑：“你还当真了啊？”他笑得后仰，又凑近，啧啧可惜：“我说，你这皱纹长得，还生了白发，当初那张小白脸现在是骗不到什么少女了。”

　　铭帝并不生气，他若有所思地看凰游笑得肆无忌惮又出格夸张，一直看着，直到凰游笑声渐歇，两人面对面，生出了渐渐紧绷的沉默。

　　“她还好吗？”凰游低声问道。

　　“你要去见见她吗？”铭帝不直接回答。

　　凰游拨弄茶碗，摇了摇头。

　　铭帝稍感怅惘，但主角不是他，也陷不了什么细腻沉思之中，便说：“凰家这回带来的贡品倒有些新意。”

　　凰游道：“左不过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这类，有何新意？”

　　铭帝瞧他，倏忽一笑，道：“夏继圣还给了我个小礼物，怎么，你要不要看看？”

　　凰游一怔，夏大学士的出手就是凰延的意思，凰延不知自己和铭帝私交甚笃，居然避开他给铭帝通风报信。他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无意让铭帝瞧凰家两兄弟避嫌的笑话，不在意地一笑：“我最烦虚头八脑的政治，大哥让夏大学士送东西也正中我下怀。就不必再拿出来叫我烦心了。”

　　铭帝吹去热气，呷一口茶，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语调悠悠的，像是闲话家常：“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不过一副玛瑙象棋，漂亮倒是漂亮，我就是问问你要不要来一局。”

　　象棋，楚河汉界。

　　这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凰延大约想再次表达自己和平之念。

　　只是为何叫夏大学士代为上递？这象棋可另有玄机？或是，铭帝隐瞒了什么没说？

　　这些念头在凰游脑中打了个转儿就过，想太多也不知会不会落入铭帝这老狐狸的圈套。凰游索性拱手道：“我今儿觉得头晕，这大太阳晒过来脑袋疼，想先回房去歇息，求铭帝恩准。”

　　铭帝茶碗在手上端着也没放下，他是真有些吃惊——虽说他本就知道凰游性子清冷，对这些权势之争没什么兴趣，但这探究一二的机会摆在他面前，铭帝又是做足了要和他说些什么的姿态，凰游还是这么干净地断掉，甚至连那象棋见也不见。也是叫人钦佩。

　　铭帝放下茶碗，笑道：“什么恩准不恩准的，我还能困住你不成？倒像我真有何企图了。你去吧。”顿了顿，他忽然说，“这几日隐龙山上转凉，我正要送些吃食衣物上去，你离去的时候要是顺路，就帮我送了吧。”

　　凰游呆楞在原地。他哪还能听不出铭帝的意思。沉默半晌，艰难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是真以为……你们要怨恨我。”

　　铭帝捻起桌上一个子落进壶里，头也不抬：“恨是真恨。”

　　凰游表情涩然，却开起玩笑：“该不会我上山送了东西，你这做哥哥的，就要埋伏在山下把我给灭了吧？”

　　铭帝这才抬头，表情却冷了下来，“若不是为你这凰家老二的身份，不好随意杀了你，不然，你踏出隐龙寺的第一步，就能叫你命丧黄泉！”

　　凰游呆立片刻，转身要走，又停住，回头深深地看一眼摆弄棋子，不欲抬头的铭帝，咬咬牙，走出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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