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图谋

　　第二天一早郑今语被规律的敲门声叫醒，她忍着起床气开门，果然看见裴羡还没收回的右手。

　　她皱着眉往房间里走，因为没穿拖鞋，差点在转弯时滑倒。她及时撑住墙壁，尽量自然地问，“你起这么早？”

　　“现在十点半。”

　　裴羡昨晚一直在做碎片式的梦，从童年回忆到荒诞未来，大约一小时醒一次。七点闹钟声响，他几乎是立即起床。

　　郑今语后知后觉发现他今天戴了眼镜，走近了偏头看见了镜框遮挡下的黑眼圈。

　　她笑眯眯的，“昨晚做噩梦啦？”

　　裴羡抵了抵镜框没回答，她笑得更开心。

　　“没看出来你包袱还挺重的，还特地早起去买个眼镜。”

　　“我有轻度近视。”

　　郑今语耸耸肩穿上拖鞋往浴室走，灯光在磨砂玻璃由上到下一寸寸描勒出她的曲/线。裴羡移开视线，自觉走向书桌坐下。

　　他拿起酒店昨天送来的报纸看了几眼，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模模糊糊顺着滴答的水气一起传来。

　　“裴羡，你昨晚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没有。”

　　她开门探出白净的脸，“你说什么？”

　　“没听见。”

　　“昨天有情侣吵架那么大声，又哭又闹的你都没听见啊？”郑今语伸手点了点耳廓，“是不是得配个这个？”

　　见他不说话，她乘胜追击。

　　“还是说你因为害怕......”

　　裴羡突然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他今天一身黑衣黑裤，动作不紧不慢反而更有气势。

　　郑今语连忙把浴室门掩上只留一个小缝。

　　“干嘛？”

　　语气凶巴巴的又没什么威慑力。

　　她透过小缝看见裴羡弯腰和她对视，他伸手把最后的缝隙也关上。

　　“服务员要来送早餐了。”

　　“啪”的一声灯也灭掉，裴羡又说。

　　“先等一等，人走了我再开灯。”

　　郑今语在门后用手紧攥着浴巾，说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等浴室重新亮起，裴羡的脚步声也渐远。她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出浴室看见桌上还剩下一碗汤和料分开的pho。

　　她走到桌前，还有一张裴羡留下的纸条。

　　“我回洲际收拾行李，一小时后酒店大堂见。”

　　纸条下是他的手表。

　　———

　　郑今语买手机习惯速战速决，选好最大内存的便要付款。结账时裴羡下意识要拿钱包，她阻止道：“我带了银行卡。”

　　营业厅的售货员帮忙把漫游卡装上，顺便还推销起旅游Wi-Fi套餐，郑今语觉得不错又去补单，整个购物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刚刚收了你多久的停车费？”她问。

　　裴羡记不太清，“至少一小时。”

　　“那我请你去喝椰子。”

　　她这两天麻烦了他不少次，欠了一溜的人情债。人情债不能像还钱一次性结清，此时此刻回请一顿是最快捷稳妥的办法。

　　椰子是真椰子，只不过一旁还摆着其他小吃。春卷、虾饼、鸡肉串装在瓷盘就比路边卖的价格翻上几番。

　　郑今语抱着椰子坐在裴羡对面，“这里的卫生应该能达到你的标准吧？”

　　他有洁癖的事她也只是根据那晚蛋饼的猜测。

　　“我只是对虾过敏。”裴羡纠正道。

　　郑今语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把虾饼移到了他的对角线位置。

　　餐厅就在商场的一层，店里主打改良后的越南特色小吃，来的也几乎都是年轻人，轻快爵士乐下是情侣的低语。

　　他们坐的位置正对着海，放眼望去除了礁石全是蓝色。

　　“昨晚的事你要不要给朋友报个平安？”裴羡手边是帮她提的购物袋，刚买的手机还躺在盒子里。

　　郑今语回绝道：“不用，出国之后我联系的人也没几个，我们之间没有每天必须聊天的习惯。我不太喜欢没话找话。”

　　裴羡点头表示赞同，只不过郑今语还是捕捉到他一瞬而过的皱眉。

　　她问，“你每天都要和人聊两句？”

　　“没有，出差或者加班会给他们发消息提一句。”

　　两人彼此对指代性主语心照不宣。

　　“没想到你们家还挺传统。”

　　“只是为了避免成为失踪人口。近几年各处的民族主义情绪都很高涨，我舅舅曾经在出差的时候遇到过当地居民发起暴/乱，所以之后才有了这个习惯。”

　　郑今语接过话题继续。

　　“我们家没人是常有的事，他们可能在出差，也可能在加班。加班的地点多种多样，公司、画廊、酒吧、酒店，我不问他们不提。”

　　她想了个比喻。

　　“就像三个人一起合租，有交集但不打扰，够畸形吧？”

　　裴羡只挑眉道：“听起来很自由。”

　　“他们是很自由。”

　　裴羡觉得她话里有话，便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现在做的工作是你自己喜欢的吗？”她问。

　　“话题突然这么沉重？”裴羡搅动吸管，能明显感觉到椰壳内壁的椰肉。

　　“郑海诚既然都拜托你了，那我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几天，总得回国。画廊需要人接手，我不想去。”

　　“他们给你别的选择了吗？”

　　“以前没有，事情发生之后他们退了一步。”郑今语咬着吸管看他，眼神清澈，“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他们满意的工作，就可以不去画廊。”

　　“满意的标准呢？”裴羡神情不变。

　　郑今语摇头。

　　“那判断的标准很主观。”

　　裴羡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震动着往边界慢移。

　　郑今语看见备注上的“陈灵”两字，往后靠到了沙发上。期间她听见裴羡偶尔简短的英语回答，片刻后他挂了电话。

　　“可能要让他们赚二十分钟的停车费了。”

　　“你有事忙就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裴羡反应过来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如果你现在有空可以和我去见那个玉石商人。”

　　“不是明天吗？”她诧异地问。

　　“陈灵打电话来说对方临时有急事，明天需要去老挝，能见面的机会只有现在。”他已经起身，“你愿意去吗？”

　　“我愿意。”

　　郑今语坚持买单。

　　裴羡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往收银台，背影步伐轻快，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他半自嘲地笑，妥协似的提着购物袋跟了上去。

　　///

　　去见面的路上郑今语问了一些对方的基本信息，裴羡都一一解答。

　　商人姓潘，越法混血，更喜欢别人叫他Steven。虽然个子不高，但是照片看上去精明能干。以前跟着家人住在法国时就喜欢收藏，后来长期旅居越南，缅甸，老挝等地，渐渐才做起玉石生意。

　　“所以你也还没见过他本人？”

　　太阳明晃晃挂在东北方向，这让裴羡不得不拉下前视镜遮阳。因为没戴墨镜,他的眉头紧皱，样子看上去不耐烦，语调却是平和。

　　“没有。他做生意讲究缘分。如果不是因为陈灵，可能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陈灵是那天见过的女生吧。”

　　裴羡听她语气笃定，问，“你怎么知道？”

　　郑今语犹豫一番没说实话，“因为那天只有她没说中文。既然和这个Steven认识，那估计也是外国人。”

　　“他们两家的长辈是越法战争时候认识的，现在虽然联系不多，但是交情还在。”

　　闲聊途中他们穿过一片糖胶树林，一簇簇的白花聚在长椭圆状的树叶中央，叶子快要被压到地上。偶尔有劳作的工人经过，米色的竹笠在绿油油的树林里分外显眼。

　　Steven的家位于靠近西部山脉的山丘，背山面海，孟莎式屋顶让整座白色建筑充满南法风情，从窗框到栏杆都统一成棕木色调。

　　番荔枝树矮矮地立在院子里，门口还堆了几块圆石。

　　有两个男人正蹲在圆石旁挑拣，听见汽车声回头向他们热情招手。其中一个身型较圆的先开口，“老大你来了。”

　　“方圆，你们的车停在哪儿？”裴羡降下车窗，热浪滚滚闯进车内。

　　他身旁的光头指着院子外，“往左开大概三百米，会看见一棵大树，那里路宽也有树荫挡着可以停。”

　　裴羡道谢完升上车窗，他看见左边暴晒的路面转而问郑今语。

　　“现在暑气重，你要不要先下车在这里等我。”

　　郑今语没有开门的意思，“我还是跟你一起。”

　　车越开越远，她从后视镜里看见白晃晃的路面有些后悔。下车后的温度差很快让她后背出了一层薄汗，衣料紧贴，她忍不住把短袖衣摆挽高了些。

　　她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没了动静，往后转身也没见到裴羡。太阳晒得她皮肤发痛、脑袋发晕，她只能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米郑今语突然感觉凉快了不少，地面的影子大了一圈，她想着总不能是什么怪物在身后，抬头看见了遮在头顶的芭蕉叶。

　　裴羡借着身高优势替她举着，芭蕉叶的样子破破烂烂但也挡了不少阳光。剩余的从被虫咬成小洞的空隙溜进来，打在他领口的位置，衬衣下是隐约可见的锁骨。

　　郑今语在心里念了几句非礼勿视，连忙收回视线。

　　“我刚刚在路边看到就捡起来了，没带伞先将就一下。”

　　裴羡看她神色难堪，以为是嫌弃这片芭蕉叶，还想把手收回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郑今语觉得自己的手心在发烫。

　　“谢谢。”

　　裴羡没抽回手，任由她拉着。走了一段郑今语收回手建议要换着撑芭蕉叶，他让她注意脚下的碎石子。

　　两人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回院子。光头原本在逗鹦鹉，见到他们忍不住嘀咕，“这是什么造型。”

　　方圆像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依旧热情，“老大你们回来了。”

　　“他叫方圆，那边和鹦鹉站在一起的叫张锐，都是公司技术中心的员工。”裴羡把芭蕉叶折断叠好放在一边后接着介绍，“这是我的高中同学，郑今语。”

　　方圆举手示好，五指圆得像个多啦A梦，“你可以叫我小胖。”

　　张锐在远处点了点头，郑今语笑着和他们打完招呼算是结束了正式认识的环节。

　　她四处打量，问，“陈灵不在吗？Steven呢？”

　　张锐指着二楼，“他们在叙旧。”

　　郑今语想起那晚他们是五个人，继续道：“好像还有一个男生吧？穿白衣服的，他没来吗？”

　　这回两人都没接话，默契地保持沉默。郑今语判断自己应该是说错了话，正想转移话题，裴羡已经开口。

　　“他说自己有事先回国了。”他走近那叠芭蕉叶无意识踢了一脚，反问她，“你和他很熟？”

　　“没有，就是出于礼貌顺带问一句。”

　　方圆朝张锐使了个眼色，后者打起圆场，“我上楼去告诉陈灵你们来了。”

　　说完方圆也跟着他一起上楼，留他们两人继续留在院子里。

　　郑今语看着裴羡的背影思考了几秒，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他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踢那叠可怜的芭蕉叶。

　　“你想好要买什么当寿礼了吗？”

　　“暂时还没有，等一会儿问他推荐什么。”

　　“你等着被人宰啊？”

　　郑今语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裴羡坐到一边的石凳上问她。

　　“那你觉得可以送什么？”

　　“我又不知道是你们家谁过生日。”

　　“我爷爷，八十八岁。”

　　“老爷子高寿啊。”郑今语想了想，“爱打牌吗？”

　　“还行。更喜欢逛公园遛鸟，偶尔会被我奶奶拉去棋牌室凑人数。我送过玉雕的貔貅，那玩意儿不是招财吗？结果被他嫌弃说丑，摆在房间里我奶奶不喜欢。”

　　裴羡难得说这么多，郑今语察觉到他的重视，原本只想活跃气氛，现在也认真起来。她捋了捋关系，开口道。

　　“那好办。你送翡翠，就选扳指或者手镯样式，你家老太太肯定喜欢。”

　　裴羡继续问她的意见，但郑今语对翡翠也只是一知半解，她把手背在身后，偏头看向他。

　　“事先说好啊，我的意见仅供参考，最后的决定还是要你自己做。”

　　裴羡保证如果送礼效果不尽人意都自己受着，相反如果是出乎意料的好，那也不会把功劳独揽。郑今语勉强接受，找了个阴凉地跟他讲起来。

　　“如果是成品翡翠，有一句行话叫‘手镯看种，挂件看色’。换句话说就是看翡翠的晶体发育程度。种越老，晶体颗粒越细，光泽度就越好。”

　　“另外翡翠的透明度越高，代表水头越足。水头大概被分为五种，但也不是越透明就越好，除了结合种的新老程度，还要看杂质多少、颜色够不够正、做工形状精细度。”

　　她讲到后面有些渴，犯懒没展开说。

　　“这样说还是太抽象，得一会儿见到实物对比起来更直观。”她突然开口，“你说那边的芒果能吃吗？”

　　裴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石桌上摆着的果盘，按新鲜程度应该是为了欢迎他们准备的。

　　“我给你拿过来？”

　　“算了。”郑今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没经过主人家的邀请就吃不太好。”

　　裴羡说着“我打个电话问他们多久下来”，拿出手机还没拨通，方圆的声音就从顶上传来。他们往上看，方圆正巧站在他们正上方。

　　“来了来了。”方圆比了个ok的手势，身后有人拍他，他又把手收了回去。

　　陈灵站在他身后，问他在和谁打招呼。她带着明知故问的害羞劲从露台探出头，看见裴羡的身边站着那晚酒吧的女人。

　　楼下郑今语还没收回前一秒对方圆善意的微笑，就看见了陈灵打量的目光。隔着一层楼的高度她也能读出其中的敌意，饱含审视、不满、以及惊讶。

　　她问裴羡，“你和她是有娃娃亲还是在暧昧？她的眼神像是下一秒要把我扔去湄公河。”

　　“我没有异国恋的爱好。”

　　“那我可以考虑给一个已经失恋的单恋女生多一些包容。”

　　郑今语想去楼梯口等着他们，裴羡却说，“不用。你是来旅游不是修佛锻炼心性，另外我们才是买主，需要晒太阳的路还是让他们走。”

　　“你真残忍。”郑今语忍着笑站回原处。

　　裴羡点头认同道：“你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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