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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渔父狂歌忌独醒
星慧轩是座二层的小茶楼,在扬州地界,也算小有名气。去过的人都觉着有些不同,要说出何处奇,却又不易。外头是一样粉墙黛瓦,里头一色是雨过天青的杯壶,茶叶,也不过还是那几样。配的点心,依旧是无奇的冰糖梨,素藕片,偶尔上一碟茶饼,那也很难得了。若硬要找什么奇处来,只有厅堂里那一年到头不谢的水仙花,也无人知是怎么种出来的。
从来也没人知道这东家是谁。平日打理的,是个年轻姑娘,姓字名谁,一例不知,只听常来走动的惯唤她一声三姑娘。这三姑娘倒有一样奇处,原是个年轻俊秀的女孩儿家,却喜的是作男装打扮,平日只是一身黑布长衫,不识的见第一面,轻易便当成了走江湖的说书先生。她口齿是极伶俐,心思又机敏惯能周旋,因此也着实有几位茶客,单冲着这位三姑娘,便日日向着星慧轩跑。可惜那来意只差写到了脸上,那三姑娘也没分毫表示,倒是有几个爱嚼舌头的说,姑娘别个儿看不入眼,只等着自家东家呢。这话是真是假,寻常来的自也分不出。这几日却不见这三姑娘的面,只有几个洒扫的小厮伺候着,那几位便议论着,该不会是东家回来了罢。
陆冠口中说得漫不经心,心中却半点不敢大意。把几家出名借力打力的细细想了一遍。姑苏慕容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自慕容复狂后便已绝,明教的无上心法乾坤大挪移百年来也无几个练成的,移花宫的移花接玉也绝现江湖……至于什么大富翁的嫁祸卡,机器猫的护身斗篷,霍格沃茨的铁甲咒,在大越江山上要出现,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俯身看看榻上的穆梅,头发散开了一半,眉头微蹙,俏丽的瓜子脸上带着些许痛楚的神情,脸色苍白异常。陆冠叹了口气,看看酒碗里浸着的那枚暗器,不由又低声自语:“最毒……心啊……”中间两个字,还是没清楚说出来。
虽说那位不知名的高手敢伤陆家人,让他再多背几个黑锅也不算冤枉。可是对梅丫头,还是崔亚芬亲自下的手。看在姐妹份上,这暗器已先用酒浸过,去了大半的毒性,可是陆冠自忖度,以穆家的毒术,暗器上的药性就算去了大半,也还难说得很哪。
换了便装,束了发,掸掸衣衫,走出密室,向这间屋中的人吩咐:“小三,去给瘦西湖边夏莲苑里头那位夫人送个口信,告诉她,陆家三郎请她到星慧轩来,小妹在这儿。”
三姑娘早惯了东家这飞来奇峰一样的令,也不多问,便从后门溜达出去。旁边一个打着瞌睡的年轻人眼一睁,忙问:“东家,有事吩咐小二么?”
陆冠扫了小二一眼,道:“忙你自己的罢,这会儿没事。”
“那里头那位姑娘要人照料么?”
这句问得急了,陆冠眉头微扬,道:“有东家在,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成。”
小二悻悻要退,陆冠忽想起一事,道:“把里头桌上壶碗都拿出去,倒了洗了。桌上的酒别碰着身子,要不然,我可未必救得了。”
小二喏喏答应,忙走了进去。多半是磨蹭惯了,直待了有一盏茶功夫,才端了东西进去洗。陆冠又独自沉思了许久,才踱进里屋,在穆梅身边坐下。
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三姑娘引着几个人径直走了进来。陆冠挥了挥手,三姑娘知趣,忙退了出去。那白衣夫人惊叫一声:“梅儿!”急扑到榻边,惊道:“她怎么了?”
陆冠恭敬道:“见过贝夫人。前日出门,无意间见女官长倒在路边,昏迷不醒。这茶楼是下官熟人所开,只有先将她安置下来。今日才打听到夫人在扬州,急忙差了人去请——夫人,你看女官长这伤……”
穆贝眉尖紧蹙,道:“梅儿两日未归,谁知竟……唉,侍郎大人,幸亏你在扬州,若不然……”她知穆梅与陆冠是青梅竹马儿时便相交,丝毫也未起疑心,陆冠咳嗽了一声,只好尽力苦下脸来,道:“也是侥幸遇见,难得出京公干一趟,这也算是……”
“怎么!”穆贝看着妹子臂上伤口,脸色不由一变,“是七叶花?这……这是我妹妹独门的暗器,怎么竟会伤了她自己?”
陆冠满脸忧急:“这是什么暗器?有没有毒?”
“……有。”穆贝眉头越蹙越紧,“是令人丧却心智的毒。幸好……这毒分量比她平日用的轻的多,还不致心智全失,可是……只怕也难说……”
陆冠当真一惊,忙道:“有解救的法子么?夫人千万不能……”
穆贝摇头道:“我亲生妹妹,我怎么……文莺,快回去把药拿来!”
她随身那侍儿应声急急奔出,穆贝咬牙道:“若是让我知道是哪个下了手,定要他十倍百倍报回来!”
陆冠背上冷汗涔涔,脸色还是一样从容:“若有用得着下官之处,请贝夫人只管开口。”
穆贝又看了看穆梅的伤势,清丽的眼中要迸出火来:“还是那个贼子!”
“谁?”
穆贝恨恨道:“不知道。半月间,伤的已不是一个两个,昨日刚接了素妹的信,百花门的琳哥儿中了‘叹月曲’的内伤,现下还人事不知。这贼子伤人,尽是用各家成名的招式,听说……听说陆家的一位年轻公子也受了伤么?”
陆冠点了点头,此刻才真正惊了心:“连尹家人也敢动?这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穆贝叹了口气,道:“目下,十个有八个疑着金陵夏家罢?我原先也猜想是他们,可是若真是夏家,又怎么会去伤尹门人?”眼中露出一丝恨意:“等梅儿一好,我马上回去。敢伤了梅儿,纵然真是夏家,我也绝不放过!”
陆冠暗自庆幸自己功力不浅,冷汗都只出在背上。
一柄长剑横在架上。不必贴近,已可听见鞘中隐隐龙吟之声。
尹君安走到架边,手指轻轻抚上剑鞘,那吟声,忽地便响了起来。
“问心。问心,难道是不安于此了么?”
锈剑无锋,大巧不工。昔日尹真人曾说过,此剑有灵,旁人是人择剑,此剑却会自择其主。当日真武山上,这剑自数名弟子手中转过,旁人手中,均是吟啸隐隐,无一刻宁定,唯有在小安手中寂然无声。这剑,便顺理成章归入小安手中。
真人有言,此剑虽名问心,本是一对。另一柄,并不在真武山上。众弟子都暗笑猜测着,那柄剑,自然是在无情剑手中,想不到真人接了下去:
“若你们有人能寻回另一柄剑,也算为尹门功臣。”
众弟子自是当即愕然,小安手捧锈剑,也不由心下凛然。而今人事皆非,唯有此剑长伴身旁,难道而今,便连问心也也不安于主了么?
身后林敏微哂道:“问心不安,问剑心,不如问人心。问君心,可当真清如水,明如玉么?问问君心,如今可真当得起作这问心的主人了么?”
尹君安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道:“不知为何,我只觉得这柄剑近日邪气重了很多,非复平日锈剑无锋的君子气象。”
林敏冷笑道:“杀戮之器,何必称什么君子?纵使剑上染血,还要装出这副谦谦君子的样子么?”
尹君安不语,门外却响起了温和的女声:“尹公子,林夫人,崔亚芬求见。”
崔亚芬一身淡绿衣裙静静立在门外,素淡如清水芙蓉。林敏敛衽施礼,语气木然:“民女拜见长公主。”
崔亚芬还礼,肃然道:“敏妹妹,在外何必多礼?若不是见到梅子在,还不知二位在扬州,险些当面错过。”
林敏脸色稍和,让进客人,一面问道:“长公主为何到扬州来?”
崔亚芬与尹君安见了礼,问道:“妹妹难道没有回家么?”
林敏摇头道:“同师哥回来游春,本没想让家里人知道。”
崔亚芬“哦”了一声,笑道:“小别胜新婚,别是亚芬扰了金童玉女罢?”
尹君安的脸色才缓了些下来,淡淡一笑,道:“长公主,可有什么事么?”
崔亚芬眉头微蹙,道:“安公子,亚芬来此,一来是想问问,信已送到,二位可答允赴宴么?”
尹君安庄然道:“尚不知长公主设宴为何?自水晶宫来时,知悉夏师兄也曾接到信,也还不知为何。”
崔亚芬一怔,道:“才自水晶宫来?夏宫主一直在水晶宫么?”
见二人微有惊奇之色,转笑道:“亚芬设会,不过想仿母后旧例,一会江湖旧友,不拘什么皇家之礼。真武山上少问人世,想来二位不知,近来江湖上……颇有风波,牵扯到夏家。”
尹君安奇道:“夏师兄难得离水晶宫一步,江湖风波,与夏家何干?”
崔亚芬沉吟道:“这……不瞒公子。近来,江湖上,好几家子弟被本家成名绝技所伤,上个月,皇后回娘家省亲,一去不返,亚芬私自出宫寻找……”
林敏奇道:“皇姐在扬州?那为什么陛下不找,反要公主来寻?”
崔亚芬似乎难以开口,迟疑半晌方道:“敏妹是姐姐亲妹子,说也无妨。唉,姐姐她是……是同皇兄闹了些小别扭,这才……我们姐妹相劝总方便些,所以便擅自来找了。”
看过了林颦,见已无大碍,林敏才放下心。天色已然不早,崔亚芬便提议,先去用过晚饭。
三姑娘照例忙着各处打点,见是这样三个人,怔了一下,竟比平日更殷勤得多。拿了水牌直交到尹君安手里,崔亚芬平日来得不少,却都没在这外头用过饭,也不知该当怎样点,便问道:“有茄子么?”
“茄子?”三姑娘一愣,“那可没有,要茄子,得去满庭芳。”
崔亚芬想着叶书那一手好茄子,不禁有些失望,后悔出门没把这丫鬟带在身边。尹君安对着水牌看了半日,无奈问道:“你们这儿拿手的是什么?”
三姑娘笑道:“拿手的?那可多了。常来走动的,一向只定了价钱,听厨下安排,包您满意便了。”
尹君安点头道:“行,那就这样好了。”乐得推了苦差事,三姑娘出去说了几句,不多时,便端进一盘小炒肉来。
三人盯着那火红的辣椒目瞪口呆时,陆冠大步走了进来,道:“小三!”
刚说了一句,见围坐在桌边的竟是这三人。尹君安白衣如旧,林敏同崔亚芬正言笑晏晏。
微微苦笑着低下头。世上人同人本便不同,好比那坐在那儿的尹家人,十五岁上白马轻骑,在京师一举成名。真武真传是他得了,琴剑同心的佳偶他是有了,师父器重,太祖赏识,一别多年回来,形容也不见大改,仍旧是个翩翩秀雅的少年公子。自己呢?家主远走,陆家子弟也受够了冷遇,兄长撑着一门,自己浮沉多年,不过这么一个小小侍郎。就连这位公主娘娘,对他对己,也是两张面孔。
陆冠摇了摇头,想这些做什么?难道想要当皇后不成么?自嘲地一笑,朗声道:“小三,你越发不懂规矩了,怎么安公子这等稀客到来,也不知会一声?”
小安抬起头,不由一怔:“陆兄?难道东家竟是陆公子么?”
陆冠大笑道:“这又有什么奇的?陆某告老之日,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么!十里春风路,最合浪子栖身,如今扬州城的章台绮陌,下官总算有了几分微名,也算慰了平生。此等乐事,安公子只怕是想不到了!”见几人都愣在当地,陆冠一挥手,道:“小三,只管拿最好的酒菜来!”
三姑娘忙道:“已吩咐厨下做了。”陆冠正巧一低头,看见那盘小炒肉,奇道:“难得!小三竟也勤快到亲自下厨了?来来来,几位不可错过,千万要尝尝她的手艺!”看了三姑娘一眼,又加重语气道:“你也坐下吃罢!”
三姑娘稍一愣,便坐下拿起那双本替穆贝预备下的筷子,位置刚好在小安与陆冠之间。
三姑娘的手艺无可挑剔,虽然这辣椒看着有些吓人,几筷子下去,盘里也不剩什么。几人刚放下筷子闲聊了没几句,雅间的门打了开来,小二端着一盘子鱼走了进来。
“这叫子非鱼。”三姑娘忙介绍。
“子非鱼?”林敏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谁起的名字?倒是大有玄机啊。”
小二眼中光芒大盛,似是要说什么。陆冠忙笑道:“玄机倒未必有。说得简单些,不过是这做鱼的大厨,名叫子非罢了。小二,你快去催厨下,叫他们快些。”
小二又恢复了那副无甚生气的样子,慢吞吞地晃悠了出去。小安微奇道:“为什么不让他说完?”
陆冠笑道:“小二本是位通儒的弟子,只为生计无着,才流落到我这小小茶馆里来做个跑堂。”
“可惜从来也不肯忘了他从前学的那些,提起这子非鱼三字,刚好是他昔年读的书,若是惹动了这位二爷,就是说上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说完。”三姑娘笑续。
小安不由点头微叹:“才人如此,陆兄,你这儿可当真是藏龙卧虎。”
谈笑间,酒菜已有了六七分,小二又端上一盘点心,道:“这叫‘偶思’。”
陆冠饮得最多,微有些醉意,醺醺然道:“偶思?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这‘偶思’是哪一个起的?听来也有两分意思。”
三姑娘皱皱眉,道:“好像是厨下新来的一个烧火丫头罢?是在扬州这儿招来一个小丫头,倒不见有什么特别的。”
小安夹了一块,尝了尝,不由奇道:“这倒有些奇。只是个丫头么?味道倒同我上月在水晶宫尝到的藕丝饼一般。”
“水晶宫?”崔亚芬一振,“什么人?叫她来瞧瞧!”
三姑娘看了小二一眼,道:“让她换件干净衣服来,别那么灰头土脸就过来。”
小二做事一向慢慢吞吞,默不作声走了出去,过了半日才又进来。
“素秋,见过几位贵人。”
身后跟了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子,藕色衫袖,瞧来是刚刚换上的,束手束脚的不自在。容貌虽不丑陋,也半点说不上秀丽,肤色泛黄,脸容很是苍白,分明是个贫女模样,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睛,便是这扬州街头随处可见的小家女子,寻常人家。
小安微微失望,看看这女子模样,决计不曾在水晶宫中见过,点了点头,问道:“这饼,是谁教你做的?”
“是小姐。”素秋小心翼翼地答,仍是不敢抬眼。
三姑娘忙解释:“素秋原是在大户人家作婢女,服侍小姐的。小姐死后没了去处,只好在这儿做个烧火丫头。”
陆冠奇道:“只会做这一样?”
三姑娘看着素秋,那女子看了看桌上,道:“会些。”
崔亚芬随手一指,道:“这狮子头,你会做?”
素秋忙忙点头:“会。要选肋上五花,收拾干净了,细切粗斩,用蛋清捋成,再下锅炖成清汤。这样做出的汤味厚,若要清淡,便选纯精肉细斩,不及五花肉做出的嫩,汤却清。春加笋丝,夏用荷叶,这蟹粉本是秋天做法,如今怕不合些。”
“哦?”林敏来了好奇,指指一盘扇贝,“这个怎么做?”
“照海边做法,一定要挑最新鲜的活贝,不必多加料,葱姜去腥,清蒸,或是做汤便可了。”素秋答完,低着头似等着评判。崔亚芬微扬眉,问道:“你原是哪户人家的?怎么连海边做法也知道?”
素秋未及回答,小安忽听身后剑鞘中一声鸣响,回手急忙握住剑柄。那剑竟尔不听使唤,一声啸响,脱出鞘来,继而剑尖一昂,直指向了陆冠胸口。
林颦慌乱中伸手握住护手,惊呼声中,那剑一震,直将她弹了出来,剑尖依旧不依不饶向前刺去。小安苦苦运着内力,与空中那无形的力量对抗着,极力想把那剑收回来。
陆冠在最初的惊骇过后,倒是平静了几分。崔亚芬大为失色地出手欲夺剑,反而被陆冠轻轻推开,语气淡淡:“公主何必以身犯险?”
崔亚芬怔了许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林颦胆战心惊地看着师哥与无形的那力量拉扯着,素秋早已缩到了门边。只有两人中间的三姑娘迟疑了片刻,忽地挥手,向着剑柄急劈了下去。
当的一声,那柄发了疯的剑落在地上。小安脸色惨白地坐了下来,道:“到底怎么了?”
三姑娘默然拾起地上的剑。这柄剑年代已久,已无侵人肌肤的寒光杀意,微微见得几点深绿色的锈斑,透出一丝古朴凝重之意。抬起眼,看看那白衣的剑主,翩翩秀雅,温润如玉,虽微嫌柔弱了几分,腰间佩上这柄微锈的古剑,便大添出沉稳古雅之意,锈剑配君子,可说相得益彰。看着剑柄上那个苍劲的“问”字,三姑娘微微叹了口气,双手将剑奉回小安手中,道:“安公子,没事了。”
她神情极细微的一点变化,却都落在门边那始终不曾开口的女子眼中。众人忙着讨论那柄发了疯的剑时,素秋亦轻轻叹了口气,步履无声,自门缝中闪了出去,也免了再遭盘问。
平山堂下,瘦西湖畔。
“三妹妹,你倒是听我说呀!”
“二爷,你能不能放尊重些?什么三妹妹三姐姐的?”三姑娘白了小二一眼,匆匆向前走去。
小二拦在三姑娘身前,急道:“妹妹不听我说完这句,是走不得的!”
“好,你说罢!”三姑娘双臂一抱,冷笑一声,“怎么不去找那位梅姑娘说?”
“梅姑娘如今可不是不认得人了?东家也不让我去打搅她,整日只自己陪着。对了,那位贝夫人走了,回扇子门去了,你知道么?”
“那是东家自己的事,一二三四……这是第几句了?”三姑娘扔下一句,回头就走。
“就算你看着东家陪梅姑娘不开心,又何必把气发在我身上?咱们自己的话,可还没说呢!”
“谁说我看着东家陪梅姑娘不开心了?难道要他陪着公主娘娘才开心?就是梅姑娘成了老板娘,又能怎么样?难不成,你不乐意见东家有娘子?”
小二虽是饱读诗书,落笔千言,可没这张说书的利口,顿时噎在那儿。三姑娘自顾朝前走了几步,忽听得旁边一株柳树下,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叹了口气。
“江南柳,
叶小未成阴。
人为丝轻哪忍折,
莺怜枝嫩不堪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
闲抱琵琶行。
堂上簸钱堂下走,
恁时相见已留心,
何况到如今。”
歌音低低,曲调词儿缠绵婉转,三姑娘心奇,转到树后,不由奇道:“素秋?”
那藕丝衫袖的病弱女子“啊”了一声,忙不迭道:“姑娘,怠慢了。”
“你这是唱什么曲子?”
素秋手上拿着一枝柳条,随手一片一片撕着叶子,丢在水里,迟疑道:“这……”
三姑娘自来性急:“怎么?”
素秋咬着唇,怯生生开口:“是东家前两日醉里唱的,素秋记下了。”
三姑娘急匆匆地向着星慧轩闯回去,临去狠狠瞪了那小丫头一眼,似是有恼恨之色。小二愣了一下方追了过去,亦是狠狠回瞪一眼。
看着两个背影,素秋木然地在阶下立了许久。远远,一丝箫声飘了过来。
扬州果是个极养人的地方,和风细细,远霞微微。柳丝儿一下下拂着静水,淡淡的箫声,时不时便自碧水深处飘出,若有若无那么缠着人心。素秋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难得的红晕,依旧无意地撕着手中柳枝上的叶儿。这样看来,扬州原也不是那么可厌的地方,怪道当年的尹公子,那般一个温柔郎君,也是自这儿出来的了。只是这一丝柔气,只怕是要缠乱了英雄的心思,生生能把壮气消磨得尽。
不过这儿,却未尝不适合她呀……若是她当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在这儿住上一世,丫环婢女,那也没什么不好。可惜……可惜她不是,她心里也清楚,这儿不是的,只怕不止一个人。
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冷冷月色下,空庭残雪,满地梅花。
她披着一身白衣,远远立在梅花树下,远远地看着那抚琴的青衫公子。除了一头散落的黑发,满身的白衣,在雪中,全然看不到有这个身影的存在。
素秋的神色凝了一瞬,随即恢复了那怯生生的神态,低声道:“二公子。”
小二冷笑道:“素秋,敢来偷听我和三姑娘的话,胆子倒是不小啊。”
素秋忙忙摇头:“不,只是无意路过,公子的话,素秋一个字也没听到。”
小二冷冷一笑:“你最好是说实话。”
看着那平日畏畏缩缩的书呆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素秋由不得打了个寒噤,道:“什么?”
“你同水晶宫,到底什么关系?”小二挂了一脸不阴不阳的笑,“什么偶思,什么小姐?近来江湖上的案子,同你倒是有什么关系?”见她没半点反应,又补上一句:“你最好清楚,水晶宫的人,如今可是最有嫌疑的。”
素秋仍低着头,神色却冷了下来,随手把一片柳叶抛进水里,淡淡道:“我不会武。”
小二显是不打算相信:“无情剑的丫头?你那不离身的簪子,想来便是水晶宫的冷辉簪罢?”
听起簪子,素秋却微微笑了一下,随手拔下束发的簪子,将散下的头发向脑后理了理,手掌摊开:“素秋听说,水晶宫两代宫主俱是男子,怎会有什么簪子?素秋不过是个贫家丫头,自是配不起什么冷辉寒光的宝贝。”
小二伸手去拿那簪子,打量半晌,见只是根竹签儿似的荆钗。素秋冷了脸,道:“二公子,你只管格这物致知去罢,素秋若回去晚了,子非姑娘少不得还要骂。”
“好,还你!”小二将簪子递出来,刚要碰到她袖子,手势忽地一变,直以折梅手去抓她手腕。素秋猝不及防,急忙缩手,却听嗤的一声,左手袖子被撕了半片下来。
素秋脸色大变,女子衣衫被坏,实是奇耻,怒道:“你……你……”她身子本弱,一口气接不上来,倚着柳树便晕了过去。小二倒吃了一惊,忙走近一步,探她呼吸,竟没了半点。
蓦地眼前一花,她右手中执的那柳枝儿直挥了过来,小二急退躲闪时,脸上已吃了一记,只是素秋手上无力,这一下也不重。眼见那柳枝向着自己眼睛点来,小二忙又闪一步,不提防素秋将那柳枝向水中一掷,转身竟急急奔远了。
“该死!”小二怒骂一声,忙沿路追去。平山堂下岔路甚多,眼见得她奔上了山去,顺着便跟上山,一个眼错,人影也不见了。
素秋几乎是一头撞进厢房的。论理,以她一个烧火丫头的身份,本不该有资格进这间屋子。加上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稳,险些儿把厨师长子非面前的那碗鳝丝面给撞翻。
“笨手笨脚又干什么?”子非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才瞅见那散乱的头发下面毫无人色的脸。素秋半日才缓过气来,指着身后,哭道:“小二……小二他……姑娘救命!”
她半片袖子都被扯了下来,神色惊惶,平日再怎么狼狈也一丝不乱的头发如今也散披了下来。一边,忙着钻研那套茶具的穆梅看得义愤填膺,自以为是万事通晓了,啪地把一个青花盖碗放下来:“反了他了?那小二好歹算是个读书人,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逮着哪个便指摘哪个,怎么竟连这种事也能做?”
素秋缩在壁角,呜咽不止,子非无奈摇头道:“我去问个清楚。”
正要推门,三姑娘扶着半醉的陆冠,两个竟便走了进来。见这一团乱麻,三姑娘先白了素秋一眼,奇道:“怎么?小二人呢?”
“还小二?”穆梅冷哼一声,“你们那口口声声存天理灭人欲的小二爷?满口的仁义礼智信,对人家姑娘,怎么这种事都能做得出?”
三姑娘奇道:“我才走开两步,这怎么……”看看穆梅脸色,先停了口,穆梅还没消气,看看陆冠,又加上一句:“这茶楼的伙计,真真不愧是近朱者赤。”
陆冠一见矛头改向自己,由不得啼笑皆非。这大小姐自从醒过来便连自己亲生姐姐也认不得,那也罢了,偏偏对他倒像积了三辈子的冤家,说不上两句便夹枪带棒过来。无奈苦笑:“梅姑娘,陆某为人若不是亲眼见,凭什么说那小二是……是近墨之人?”
穆梅的小姐脾气发作,近来陆冠又是处处由着她闹腾,半点不把人放在眼里,嘴一撇,道:“我见你便不像好人,成了罢?何况你陆大官人不是恨不得把风流浪子四个字顶在头上么?”
陆冠摇头道:“风流浪子,第一要知怜香惜玉,若不是女儿自己情愿,哪有个用强逼的道理?”
察言观色,要想平了穆梅的气,除非把小二的性命交给她处置。陆冠片刻便在“小二的命”与“梅子的气”中间作了决断,正色道:“手下出了这等人,也是陆某御下无方,待会儿小二回来,梅姑娘代我教训了罢。”
穆梅冷冷点头:“很好。”回身去找鞭子。
小二此刻,正从平山堂边向回无精打采地走着,并不知道,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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