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波无法传达

　　「四」

　　拉比的豪言壮志在水池面前都化作了一团空气。

　　这是文雅点的说法，其实我是想骂人的。

　　“快、下、来！”我用力扯着拉比的腰，拉比死死抱住门柱，坚决不碰一滴水。

　　“放开我——”拉比宁死不从，“你去玩吧！我看着你玩！”

　　“你问问我的钱包答不答应！”我把重心往下坐，将拉比拉成一条麻绳，“它买了你的门票！买了你的泳裤！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我钱包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它！”

　　“它跟错了主人！”拉比仰天长啸，手臂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不不不行要掉了啊啊啊！”

　　“我的钱包是无辜的——你快给我下来！”我使劲往下一坐，终于感到了角逐另一方的败北。

　　“扑通”一声，拉比整个人跌进了水里，重重地坐在了我身上。

　　时隔好多年，再一次下水的小兔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没出息，“花枝招展”地往天上挥舞四肢，嘴里大喊救命。

　　周围的路人一脸惊奇地看向我们。管理员目标坚定地朝我们走来，太阳照得我皮肤滚烫，脸颊也火辣辣的：

　　“……拉比。”我从水里抽出手抹了把脸，手掌湿漉漉地留下一道水痕，“有美女在看你。”

　　拉比猛然冷静了下来，强行坐在我跨上凹出一个造型，把正脸对着我，留给远方一个美丽的侧颜。

　　“怎么样，这个造型还行吧？”他向不知名处抛了个媚眼，又斜眼看向我。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凹造型的同时把四肢都黏在我身上的？兔子的种族天赋？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掀开他站了起来：“滚。”

　　他七手八脚地在水面上划拉两下，奇迹般地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背，我一个踉跄，左脚险险抬起，差点摔进水里。

　　“……”

　　拉比动作飞快，两手箍上我的脖子，一阵带着水气的凉意贴上我的后背。我偏头，他贱兮兮地朝我笑：“大地~~”

　　见我没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他一鼓作气，又喊了一声：“大——地——”

　　眼看管理员要报警了，我认命地背起他，两手托住他箍在我腰侧的大腿。试裤子的时候没注意，这家伙如今白得过分，大腿肤色竟然比我白了两个度。

　　小腿淌过及膝的水面，我们就这样游遍了整个场地，拉比一会儿指挥我去滑滑梯，一会儿指挥我去激流勇进，甚至还趴在我背上和插队的小孩斗嘴。

　　这家伙把我当成了免费交通工具，一时兴起还抓住我的两撮头发当方向盘。

　　“喂！”我火了，停下来朝他吼，“你今年几岁啊！”

　　拉比迅速放下手，弱弱地道歉：“对不起啊。”

　　我深呼吸几口气，转头翻了自从见到拉比以后不知道第几个白眼：“……滚蛋。”

　　他消停了一会儿，见我漫无目的地逛着水上乐园，也不瞎指挥了，只是慢慢地和我说起这些年他在圣地路那无聊到发霉的学习生涯，语气很缓，好像沉浸在某些经年的岁月里。

　　回忆漫无目的，想到哪里便说哪里，他告诉我V梅婆婆现在对咕力咕力比以前要严格了，每天都布置好多魔法作业；莎由莉女王殿下对他很好，但总是拘束他的言行，他问我，自由与爱，是不是总是不能兼得；加斯来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似乎也开启了一段没有他参与的新人生。

　　“大地。”说到最后，他委屈地喊我名字，“这样的生活一点也不好玩，我好想回到当初我们一起冒险的时候。”

　　——要是没有拯救月球就好了。

　　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冒险，一直在路上。

　　那时候吃的不好、睡的也不好，每晚都得挤在一起，你嫌弃我占地我嫌弃你挤，但最后总会一起抬头看星星，饿的时候总会看上同一条鱼，吵架吵得加斯看不下去；我们一起被野兽追，一起看晚风吹；我们在天空骑过飞龙、在海上乘过鱼群；听年老的古树悲哀的哭泣，听久远的族群深沉的叹息，有时候困极了在魔法蜗牛上睡了过去，睁眼醒来又是另一番天地。

　　多好啊，那时候。就算吃的是糟糠野菜，睡的是露天席地，可我们一直在一起。

　　那时候的少年意气风发，未来长风万里，旅程永远没有归期。

　　这样的日子，竟是再也没有了。

　　我站在一个巨大的蘑菇喷泉下，听他絮絮叨叨地回忆，一时间竟也怀念起了往昔。

　　人大概是不能得意忘形的，拉比在大地的小说书上看到过一句话，“爱与恨比邻而居，此消彼长。”当时不能理解，现在无穷的难过从心底涌来，他似乎突然就意会了。

　　空气就这么莫名安静了一段时间，拉比叹了口气，在我肩膀上自行调整了姿势，语气低落：“大地。”

　　“怎么了？”我顺着他把他往上颠了颠，背他这么久，胳膊都酸了。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啊？”这话题换的猝不及防，我诧异地看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不是说你在学校里可受欢迎了吗？”拉比扭头看向一边的水帘，“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肯定有很活动吧？”

　　“没有啊。”我低头，看向发丝上逐渐凝聚的水珠，“学校是学校，生活是生活，我很少把学校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我日常生活里真的只是一个技术宅而已。”我失笑补充，抬头看向水帘下模糊不清的天空。

　　拉比好像被安慰到了，开心得哼了一声：“我就说你是技术宅嘛。”

　　“是啊。”我应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但是拉比，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五」

　　后来，我带拉比去了雪山滑雪，他在冰天雪地里笑得像只哈士奇；我们还去了高空蹦极，我俩在飞机上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被看不下去的教练一脚踢了下去，事后互相嘲笑对方没出息，连魔动王都开过，竟然不敢蹦极；为了看烟花大会，我们一晚上没睡，开车赶到邻省，目睹了那场盛宴的尾声。

　　后半夜拉比兴奋地睡不着，拉着开车开到神志不清的我点开一本鬼片，结果他被吓得鬼哭狼嚎，气得隔壁报了警，在我睡得天昏地暗时，和拉比一起被旅馆老板轰了出去。

　　我们站在大门紧闭的旅馆门口，在形单影只的路灯下，背影萧瑟凄凉。

　　车子是租的，旅馆睡了一半，押金都没退回来，我全身家当只剩一部手机，还被拉比看得电量只剩百分之十。

　　“……”我点开手机，关掉还在放的电影，屏幕卡在女主角吓花的一张脸上，莫名喜感，“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拉比的注意力从电影上收回来，“你怎么把电影关了？它就快完了。”

　　“我看你也快完了。”我转身掐住他脖子，神色狰狞，“我的手机要是不能撑到车主把押金退给我，你特么就等死吧！”

　　拉比吐出湿哒哒的舌头装死：“我……要、要是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来啊！”我松开他，没好气地背过身去，“等我手机没电，咱俩流落街头，到时候一块变鬼，看谁放过谁。”

　　“……这么严重啊？”拉比凑近我，讨好道，“不会吧？”

　　我无语，不想跟这位月球王子解释眼下的弹尽粮绝，只好恶狠狠道：“不严重，没钱没关系，把你卖了就有了。”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夏夜的晚风刚刚好，凉爽又不寒冷，不会让人想把身子缩进骨头里，斗完嘴后，我安静地站着，思绪飘进了夜色里。

　　那天我问拉比的话，拉比一直没有回答。

　　“……如果能一起变鬼倒也挺好的。”夜风吹来他含糊的话语，我转头看他：

　　“什么意思？”

　　拉比吓了一跳：“你、你听到了？”

　　“废话。”我翻了个白眼，“问你话呢，什么意思？”

　　“你干嘛突然这么凶啊？”我突然开火让拉比很不满，“什么什么意思，就这个意思咯。”

　　思绪像翻滚的水面，一直潜伏在脑海最深处的想法再也抑制不住，我就这么看着他，一直看到他心虚地别开眼：

　　“你这家伙干嘛这么看我？我又不是故——”

　　“拉比。”我抓住他的胳膊，“我——”

　　“拉比。”一声温柔的声音突兀地横插进来，我与拉比同时转头，又同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尤莎莉女王安静地站在夜色下，优雅而美丽：“拉比，过来。”

　　“妈妈。”拉比犹豫地看我，“你答应我给我十天的，现在还有——”

　　“我知道。”尤莎莉女王温柔、却不容置疑，“过来，有几句话想告诉你。”

　　尤莎莉女王的出现只是一场魔法的投影，拉比满不情愿地走过去，神色藏进头发的阴影里，看不分明。

　　尤莎莉女王很快就说完了，遥遥地冲我点头一笑便消失了。

　　我看着迟迟不挪动步子的拉比，就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沸腾的血液飞速冷却了下来，思绪纷飞的大脑终于在心脏爆掉之前慢下了运转。

　　……不可以。

　　谁都可以，唯独拉比不可以。

　　他是长耳族唯一的王子，女王的十天假期，是他仅有的任性。

　　拉比终于慢慢走了过来，明明几步的距离，却被他走出了地老天荒的感觉。

　　“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他声音滞涩，好像许久未说话了似的，长耳低垂下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寻求安慰。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你说啊！”他却突然崩溃了，抬起头冲我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你也、你也——”

　　他说不下去了，好像刀片哽在喉头，每说一个字都是在凌迟：“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不想，我真的不想。”他走过来抱住我，力气大的像要把所有悲伤都发泄出来，“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大地，我真的不想，我们一起走好不好大地，我们一起，去哪里都可以，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还有好多事情没做，我真的不想——”

　　他语无伦次，同一句话被他颠来倒去地说，我的眼睛突然酸胀起来，好像挤进了星辰大海。

　　我回抱住他，下颚咬得死紧：

　　“……还剩一天，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拉比顿住了，揪着我背后的手骤然捏紧，我深吸一口气，哽着嗓子问：

　　“你还想去哪里？拉比。”

　　他抬起头，目光中含着不敢置信和歇斯底里，只是看见我也通红的眼眶，他眼里的血丝还是慢慢淡了下去。

　　良久，他说。

　　——去乌斯怀亚吧。

　　——好。

　　乌斯怀亚，也称世界的尽头，它是世界上最南端的城市。那是很久之前的暑假了，拉比躺在我的床上看地理杂志，指着那张镀锌铁皮的房屋照片对我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去一趟世界尽头的小邮局，给远在月球的自己寄一封信。

　　当时我笑着说，你也不怕那信就此遥遥无期。

　　没想到一语成谶，后来信和你，都迷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