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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上彩铅画
1949-1951
重庆地界总是弥漫着雾气。清晨的雾尤为厚重。凉中这个小镇也不例外。穿着舅舅家表哥的旧麻布衣上学的宋亚轩,总是被这些雾气沾湿衣裳。亚轩第一次穿这种衣裳的时候,身上的细皮嫩肉还被磨得通红。只是这人呐,磨着磨着就没了棱角,麻布穿着穿着,也就习惯了。
慈安县地处四川的东南山区,刚刚解放,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并不多。方圆百里的学校很少,走到离舅舅家最近的双桥小学,要整整一个半小时。
十岁的宋亚轩在那双桥小学读书,走这条土路上学已经整整一年有余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丢。他知道,自己要路过一座烧砖厂,一片坟地,穿过一座古桥,还有凉中的盐场。
每日鸡鸣第一遍宋亚轩就起床,因为他要给舅舅一家煮好一天的口粮,劈柴生火,烧红薯米饭。然后走一个多小时路去上学,下了学回来要做农活,帮舅娘打理家务,舅舅家不富裕,床是硬板床,但亚轩每日劳累得一挨床板就能睡着,也不管这床板硬还是不硬了。
他记得母亲告诉他:“要勤劳,要主动干活,住在别人家,不要惹主人家不高兴。” 所以从来也不曾对使唤自己干活的舅舅和舅娘有什么怨言。
这些孤独而劳累的日子里,宋亚轩常常盯着炉子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想念远方的阿娘,妹妹,还有干娘家的真源哥哥。学校里的同学还算友好,只是大家都知道宋亚轩地主的成分,也都不愿意跟他走得近了。舅舅家胖胖的表哥总爱带着一两个跟班来找他麻烦。说他是封建的余孽,在自己家接受改造。
他很孤独,有的时候一个人在操场上,看同学们踢毽子,也想参与,却没有人叫他。每当这个时候,亚轩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有真源一个朋友就够了,真源不会嫌弃他。可是真源家好远,隔着几座山,几条河,这几座山和几条河在幼小的亚轩心里,那么高那么深,像是永远都跨不过去。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和期盼。期盼真源的鸡毛信,期盼母亲来看望自己,期盼自己能快快长大,撑起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张真源时常给亚轩寄信,杂七杂八地写一些琐事。纸张有限,真源就把字写得很小很小。他总问亚轩什么时候回去。说他从霜河场新买了几尾信鸽,想要养养看。
亚轩的回信很少,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回,而是他没钱回。母亲把他的生活费交给舅娘,而亚轩从来没见过那些大子儿。他上学路上会挖些菌子去集市上卖,攒了一点点钱便可以给真源写回信。
1950这一年最令亚轩开心的两件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件是母亲来看他,一件是干娘和真源来看他。
母亲来舅舅家看望他的时候,给他带了新做的棉袄。母子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母亲住了几日,给亚轩纳了双新鞋子,亚轩穿着新鞋觉得自己走路都带着风,开心得不得了。他私心希望母亲就住在舅舅家,一直都不要走。
那个时候他想,到底要离别多久呢?还是他的家,再也回不来了?
真源随张家夫人到凉中探亲,顺道来拜访亚轩,是在年后。
那天是个艳阳天,冬天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张家母子一路问遍乡里乡亲,可算寻到宋亚轩舅舅家里。
“树立!” 真源眼睛亮晶晶地,站在篱笆外面,蹦哒着看着院子里麻利地抠苞米的宋亚轩,“还认得我吗?!”
宋亚轩先是听声音觉得陌生又熟悉,抬头看见笑盈盈的干娘,还有脑袋刚冒过院墙篱笆的真源,迅速灿烂地笑开了:“干娘!真源哥哥!”
他飞似地跑出院门,和张真源撞了个满怀。
“树立!你怎么这么瘦!” 真源捏住亚轩的细瘦的胳膊,只觉它很脆弱,仿佛自己一用力,就能掰碎了。
“树立啊!你舅舅舅娘呢?” 张家夫人怜爱地摸了摸亚轩的脑袋,和蔼地问道。
“舅舅赶场去了,舅娘在屋里,我去叫她。” 说罢亚轩迅速地跑去把舅娘唤了出来。
舅娘见陌生的一对母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亚轩。亚轩连忙解释道:“舅娘,这是我干娘,她来看我,我能请她进家里喝口水吗?”
亚轩的舅娘这便把张夫人请进去说话。当然她也是瞧见了张家夫人背着的大背篓,想着母子俩也不会打空门,便热情地招待上了白水,端了一小碟过年剩的花生米出来,和张家夫人摆起闲话来。
张真源神神秘秘地把亚轩拉到院门口,附在他耳边悄声问:“你舅娘是不是欺负你了!?”
亚轩看真源紧张的模样,笑着摇头说:“没有,舅舅家不富裕,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我很感激她。”
张真源将信将疑地把他盯着,盯得宋亚轩心底有些发毛了。
“真的吗?”
“真的,我骗你做甚,平白无故,他们为何要欺负我?”
“那我就放心了!”张真源舒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倘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告诉哥!!哥替你收拾丫的!”
“好!” 宋亚轩知道张真源与自己隔得天远地远,见上一面尚且不容易,哪里还能替他出得了头,不过这话说出来,总是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就好像风中摇曳的细瘦树苗突然有了依仗一样。
“哎呀!” 张真源忽然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来,“差点忘了它们!”
说着他就拉着亚轩出了院门。
门口摆了一只盖着顶的大背篓,背篓摇摇晃晃的。宋亚轩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咕咕”的声响。
张真源拍着背篓得意地说道:“哥给你带的!”
“什么?” 宋亚轩一脸疑惑。
“树立,你过来。” 张真源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
亚轩瞧他那模样,好奇心越甚,便小心凑近了些。张真源这才将那盖着背篓的布掀起了一个口子,让亚轩往里看。
“鸽子!”
眼见着那背篓里蹲了一批毛色灰紫的鸽子,一只只老老实实地箍着。
“对!漂亮吧!” 张真源说起自己养的鸽子们就得意起来,“去年我跟你说我赶场的时候买了六对来着,他们爆窝老快了,我搭了新的棚子,鸽子蛋真浩都吃了几茬了。”
“我能摸摸它们吗?”亚轩看着那群油光水亮精神十足的鸽子,心生喜爱,说话都明快了许多。
“当心它们啄你!” 张真源赶忙把宋亚轩伸进背篓的手抽出来,一边继续说道:“我跟我娘说好了,这十六只鸽子给你,正好这两天我们住在姨母家,我帮你撘一个鸽棚。”
“啊?!”宋亚轩没想到这一筐油光水滑的漂亮鸽子真的是给自己的,连忙说,“可是我不会养啊!而且我也没有粮食给它们。”
“没事!我都给你备好了!” 张真源拍了拍框子,宋亚轩这才注意到,背篓底部扎扎实实地堆了一大袋玉米粒。
张真源见宋亚轩蹲在哪里,看着背篓。又是喜欢又是犹豫的样子,就解释起来:“树立你别紧张!你不用一直养。”
他抠了抠脑袋,单纯地笑道,“我就是想让你帮我个忙,这些都是信鸽,古时候的人拿他们传信的,我就想知道它们到底能不能飞回我家。正好凉中到霜河不近也不远的,咱们说好了,你隔一段时间放一只回来,把给我的信卷起来绑在它腿上。他们要是能飞回去,那我这养的鸽子就太成功了!”
宋亚轩听张真源这么说好奇心打心底里冒了头出来。好神奇,如果这鸽子真的能从他手上飞出去,飞越山和水,落在真源家屋顶上,那太好了。
真源见亚轩呆在那里神游,又说道:“我不会让你白白替我养鸽子的!这里面有八对鸽子,我都配对了的,下了鸽子蛋都归你!看你瘦得不成样子了,得好好补补!”
“好!我养了!” 亚轩很开心,对他来说,能参与张真源的养鸽小计划就十分有乐趣了。他甚至都计划好了:舅娘应该会同意的,到时候鸽子蛋都让舅娘拿去好了。
“那这和养鸡崽一样吗?”宋亚轩接受了养鸽子和放鸽子这项任务,便认真地询问起来。平时亚轩也会帮舅娘割猪草喂猪,或者牵牛出去吃个草喝个水,给院子里的鸡喂个食,但从来没有对这些事物上过心思。如今不一样了,可不能让真源的鸽子垂头丧气地飞回去。
张真源见树立也是兴致勃勃的样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那点养鸽小窍门都一一传授了。
宋亚轩听得仔细,不明白地反复确认,倒是和上学一样认真了。
“真源哥,我有一个疑问。” 两个人蹲在院门口嘀咕了好久,宋亚轩问张真源,“你为什么要养鸽子啊?”
“嗨,这还有为什么啊?!好玩呗!” 张真源乐呵呵地说道:“你看他们多自在,在天上盘旋着,一圈又一圈地不肯下来,定是天上更好玩一些。”
“嗯。” 宋亚轩点头认同,他有的时候就恨不得自己也长了翅膀,可以飞起来,这他就可以飞去钟翔县看母亲,或者飞回霜河从天空中俯瞰宋家住宅,还可以飞到干娘家,找真源哥哥玩。
“我要是能像鸽子一样飞就好了。” 宋亚轩遗憾地说道,“这样千山万水都不是阻碍了。”
“哈哈哈!可以啊!” 真源说道,“我听大人们说,有那种大飞机,可以载着人飞啊!说不定咱们长大了,就可以坐上了。”
“嗯!”
之后的两天宋亚轩也过得很开心,张真源办事向来有效率,他手巧得很,从姨父姨母那里搞了点木料,利索地在宋亚轩舅娘家搭了个鸽棚。亚轩给他打下手,成事之后宋亚轩看着那鸽棚颇有成就感,心里满意得走路都是昂着头的,见到乡里乡亲的,笑着打招呼。大家伙还说,亚轩这平时闷不吭声的小孩,笑起来真的很是招人疼爱。
张真源嘴甜,跟谁都能浑得很熟。把宋亚轩的舅娘哄得乐呵呵的。
他干活的时候,亚轩舅娘家的表哥在旁边当观众,张真源便和他攀谈起来。平时骄纵惯了、脾气不太好的表哥被真源谈天说地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怎地就跟真源称兄道弟了,就差管真源叫上一句“大哥”,完了还一再保证要好好替真源照顾弟弟亚轩。
那是一九五一年初,宋亚轩的生活里多了一群热热闹闹的鸽子,他时常蹲在鸽子笼前跟它们讲话,学着真源的模样,鸽子们“咕咕咕”地说话,宋亚轩也听得懂似的“咕咕”两声回嘴过去。
真源走后,过了半个月,到了约定的第一次放鸽子的时间,亚轩小心翼翼地抱了只胖哥出来,将信绑好,对着鸽子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叮嘱的话,才撒手把它放走。
那之后亚轩提心吊胆了大半个月,每日担心那只胖哥是不是能按时飞到,有没有被山里打猎的人给捉了去,有没有遇见别的鸽子,不小心跟着飞错路。
好在二十天后真源的信件到了,他连用了三个惊叹号来庆祝首次任务的成功,并叮嘱亚轩说,下次记得把胖哥的媳妇放回去,好让它们夫妻团聚。这可把亚轩逗笑得不行。
若说这日子里的乐子就是长在记忆的漂亮花朵,让灰色的岁月变得色彩鲜活起来。那平日里那些不顺当,就是老照片上的划痕,专在你鲜艳的地方让你有些波折。
每一个新中国的孩子,心目中都有一个光荣而理想的位置,叫“中国少年先锋队”。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沿着革命先辈的光荣路程,
爱祖国,爱人民,
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
在十二岁的宋亚轩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心结。
每周参加学校的升旗仪式,看着护旗手升起国旗,看着他们胸前飘扬的红领巾,他就羡慕不已。他多么希望自己也是光荣的少先队员,像革命先烈们一样,为民族的崛起而战斗。
可惜他总是不够优秀。
说到“优秀”,宋亚轩小学念到五年级,成绩一直是年级里的头号,如果他不能算是优秀学生,那他后面排的二三四五就更不能叫优秀了。
当然,这世上的标准不是唯一的,而那个年代,还有另外一项顶顶重要的标准叫“出身”。这个“出身” 和古往今来人们论的 “良好出身” 意义不太一致。像宋亚轩这样的叫“地主”,是资产阶级,他们生来邪恶压迫人民,而那些生而贫穷的质朴村民,在这样的背景下,自然是要比罪恶的地主好上个千倍万倍的。
如此一来,宋亚轩即使语文数学考双百分,就连美术音乐课这样旁系科目的成绩都门门是优,直到小学毕业他也没能加入梦寐以求的少年先锋队。
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入队申请写得工整得不能再工整;尽管他会唱队歌并且牢记先锋队章程的每一条;尽管他成绩优异无可挑剔,可分管这块的老师总会说:要把入队名额给成分更好的同学。
少先队章程里第十一条规定:
凡是6周岁到14周岁的少年儿童,愿意参加少先队,愿意遵守队章,向所在学校少先队组织提出申请,经批准,就成为队员。
偏偏自己就是不行。
1952年秋天,宋亚轩从高小考上了霜河的初中,把乡里乡亲羡慕坏了。正好霜河镇的初中提供住宿方便偏远地方的学子,所以,在离开霜河四年后,宋亚轩又回到了家乡上学。
宋家主宅已经被村民们拆得七零八落,虽然那个承载了记忆的家已经消失在时间里,宋亚轩回到霜河的那一天,还是觉得自己是回家了。
张真源比宋亚轩高一个年级,得知亚轩回来读书,可把他高兴坏了,呼朋唤友地迎接他,就差没有敲锣打鼓了。
初二的时候,宋亚轩再一次提交入队申请。他就是这样,只要觉得还有希望,就不会放弃挣扎。这样坚持的韧劲,大概是一直以来的苦难生活带给他的财富。可是有的时候,树坚韧了不怕风吹,就有人拿斧子来砍。
班上有一位男同学,成绩和宋亚轩不相上下,可样貌比宋亚轩差得是云和泥潭的距离。也就是这么简单,他记恨宋亚轩。他得知宋亚轩申请入队的事情,就向校长打了小报告,说宋亚轩是地主,是腐朽的根本,这种人根本不配加入少先队。就这样,宋亚轩的入队申请,再一次地消失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宋亚轩很沮丧:再过一年他就满十四岁了,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张真源不知道打哪听说了这件事,专门跑到宋亚轩的班级拉了宋亚轩去走廊里讲话:“树立!你再写一份申请吧!”
“不写了。” 宋亚轩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在沼泽里,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你再写一份,说不定就过了呢!”
“我过去写了那么多次,也没有哪次过了,为什么再写一次就能过?” 宋亚轩反问道。
“对啊,你拿石头砸门,砸了九十九下都砸不开,不就是因为差最后一下吗?!” 张真源转着眼珠子,试图把宋亚轩绕进去,“再写一份,我帮你交去!快!明天给我。”
“可是……”
“哎呀!哪儿那么多可是,赶紧的,相信我,这一次就可以!”
宋亚轩从小就倔强不过张真源,所以只好老实回去写申请。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真的通过了!
他真的,在十四岁之前赶上了最后一趟,成功入队了!
入队的那天,他第一次对着五星红旗行队礼,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像照在蓬勃生长的小树苗上一般,柔和而充满力量。
入队仪式结束的那个中午,宋亚轩珍惜地把那条崭新的红领巾抚平整。拿出了一周的伙食费,拉了真源去镇上的相馆照相,说要照个入队留影,记录重要的一刻。
两个少年穿着白衬衣,带着红领巾,笑得灿烂得很。
那张黑白照片后来被宋亚轩仔细用彩笔上了色,鲜活了不少。
后来,直到亚轩的同学们闲聊起入队这件事的时候,亚轩才知道,他能成功入队其实是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努力的结果。
宋亚轩的女同桌告诉他说: “真源学长组织我们签了请愿书。”
“我也觉得这事太离谱了,你说你成绩这么好,每次给我们讲题目都那么耐心,当真是合格的。若不是有些小肚鸡肠的人搞见不得人的小动作。何至于要年级联名请愿,这红领巾本该就是你的光荣。”
宋亚轩的前桌男生还说:“就是!就是!这次胡老师也去和负责的老师还有校长讲了,你别看胡老师每天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一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没有一个人陷在泥里。原来是大家一起用力把我拔了出来。
宋亚轩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知了在树上唱歌很好听,风吹得学校的竹林哗哗地响,真源的白色衬衫很干净清爽,老师眼角的皱纹很和蔼,照进教室的阳光,很温暖,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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