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

　　东市义塾藏于市井，左墙外酒家，右篱后瓦肆。一派喧嚣中，义塾是这市井街巷唯一的安宁。
　　来此念书的多是周围农人商贩的子女，江明楼自然不能穿得和平日里一样。但昨日忙着打点新居，竟忘了买身农家孩子穿的衣裳。等到了半夜想起来时，市集早就歇了。幸好江明楼惯常穿得素，便挑了件茶色的长衣，让小厮连夜改成了短褐，才有了今日的行头。
　　江明楼命人将马车停到市集外，自己步行至学堂。
　　学堂破旧，只一扇木头门，寒酸得连副楹联都没有。左右门柱上各有一枚木刻桃花，不知为何只有左边还挂着穗子。
　　学堂未设门槛，内里也没铺青石板，只有一地细小的碎石块。江明楼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
　　正犹豫着，身后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哎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还在这里搞什么！”
　　一回头，身边忽然多了个捏着包子的孩子。
　　“哟，新来的！”那小少年一身烟熏火燎的味道，说完这句便站在门口大口啃着包子，江明楼总怕他噎着了。
　　“你慢点……”
　　小少年似乎是没太听清，只嗯了两声，就又往嘴里塞进去一个。
　　“呜哇！紧添肿么……！！！”那孩子连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转身就想跑，哪知身后酒家那端忽然传来阵怒骂：
　　“跑啊！你给我跑啊！”
　　女人穿着粗布麻衣，一手叉腰，一手倒拎着鸡毛掸子，站在包子铺前：
　　“给我滚回去听学！”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那小少年又回过头来，对着江明楼上下确认一番，相当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就往里走，“哎，新来的吧，我跟你讲，你运可真背哦！”
　　小少年又悄悄回头瞟了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拉着江明楼又走得快了些。
　　“今儿个好脾气的老师不在，只有那个坏脾气的……”
　　“你怎知道？”江明楼心想，徐先生那脾气都算坏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好脾气的人了，这小孩，真挑剔。
　　“门口挂着穗子，右边的才是好脾气的。今儿个只有左边有穗儿，右边儿，空的，你没看见啊？”
　　原来如此，这样的破学堂，竟然还养着两位先生。
　　“到啦！”那小孩说话的声音骤然变小，挽着他的胳膊也赶紧松开了，两个手赶紧背在身后，低眉顺眼地站得笔直。
　　江明楼正好奇徐先生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还不及抬头看，耳边就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声音更年轻，低低磁磁，带着几分金属的冰冷。
　　“杨小四，这个月，第几次了？”
　　“……”那个被叫做杨小四的孩子耳朵嘭地红了，低着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明楼更是好奇，什么人能把小孩吓成这样，抬头一看，嚯，果真长得有些吓人。
　　案几前的男人捏着本青皮的书端坐着，乌黑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眉目如刻。那人脸上并无特别的表情，却隐隐透露着些狠劲。这样的人，比起教书先生，江明楼觉得他更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也罢，不想学，我不逼你。今日回去了，将伤寒杂病论的第一章抄一遍，权当识字吧。”
　　“……”杨小四苦着脸，但似乎并不敢再辩驳什么，只应道：“是……洛先生……”
　　那位洛先生示意杨小四落座，再回过来看他这个新来的。
　　江明楼忽觉得，其他人都如此怕他，自己站得这般周正，似乎不太合适。于是也学着杨小四的样子，把手背在了身后，略略放低了视线。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位洛先生竟是坐着轮椅的。
　　洛先生看着这位胆大一些的新学生，若有所思，正欲开口，又像是留意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新来的这位，叫什么？”
　　江明楼习惯性就要拱手作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就还是低着头，将来时路上编好的身份背了出来：
　　“我叫夏梁丰，安阳人氏，随母亲一道来……”
　　“行了，就问你姓甚名谁，不是自报家门。”洛先生翻了页书，不再看他，“落座吧。”
　　落座后，先生的书童便递来一卷旧书，原本的书皮都磨没了，又用草纸缝了面新的上去。书旧得发黄，内里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个蛀眼，保存得相当不错。
　　江明楼翻了两页，发现这书大概是先生自己整理编撰的。原本复杂的道理，先生都改成了较为简单的实例。他也确实没想到，这样的学堂里，还会教授一些基础的医术。
　　“今有一三岁小儿，碰倒了才煮开的沸水，烫伤双手，去医馆前，当如何处理？”洛先生放下课本，环视一周，“夏梁丰，你来。”
　　江明楼正翻着书出神，忽然被叫到现编的名字，顿了几秒，才想起来是叫到了自己。
　　不过先生叫我干什么来着……
　　江明楼连忙站起来，看着案几后的先生，妄图回忆起刚才他说了些什么。
　　“心里没谱，我脸上就有了吗？翻书。”
　　“翻书”二字，声音重了许多，显然带着几分怒气。
　　江明楼虽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但终究还是个皇子，哪家先生敢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话？头一次感受到来自先生的怒气，江明楼一瞬间居然有些慌乱，连翻两页书才忽地想起来，自己答不上来的原因，是没听清先生在问什么……
　　怎么办想问但是好像有点怕……
　　再抬起头，不知是不是江明楼的错觉，某一瞬，竟觉得先生露出了关爱傻子的神情。
　　“从前可曾学过医术？”
　　“……不，不曾……”
　　洛先生思量片刻，补道：
　　“也罢，那今日下学后，你来找我，坐下吧。”
　　怕是要补充讲些前面的内容吧。江明楼这么想着，再回过神时，发现周围不少学生都悄悄地回过头来看他，不同的面容上，几乎都是同一种表情：深表惋惜但幸灾乐祸。
　　……
　　难道没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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