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

　　夜风自长街深处卷来，凉飕飕的冷风舔着脖子拐进了脊梁骨，小道童一个激灵，寒毛倒竖，接着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小道童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缩着脖子，呆若木鸡的站在这空无一人的街道里，嘴唇下拉，眼角含泪，快要吓哭了。

　　世间传闻桃都隐匿于六道缥缈之地，城中妖怪皆仿凡间习俗，歌舞升平繁华乐业，乃是万妖心向往之的一处世外桃花源。可是眼前这仿若荒废了几百年的街道和接连不断的怪异阴风是怎么回事？风里怎么有哭声？嗯？哭声？

　　“啊，有鬼啊。”确定这怪风夹杂着渗人的哭泣声，小道童彻底吓尿了，转头撒丫子朝着来路狂奔，“骗人的，果然是骗人的，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桃都这种好地方，那个小白脸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告诉我！”
　　小道童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捂着耳朵，低头狂奔，可才跑了几步，头顶却被抵住，似是一根手指，抵在小道童的发心，指尖轻轻触碰，明明不带力道，小道童却像被施加了定身术一般，定在原地，双腿动弹不得。

　　张大嘴巴，却不敢发出声音，低着头偷瞄身前，是两双白色的云靴，借着幽幽月明，云靴上金色云纹流淌着温润的月辉。
　　有脚，嗯，有脚就不是鬼。抬头看看？那要是没有头呢？！
　　脑子里十分配合的闪现了两张无头鬼的画面，小道童通体打了个哆嗦，脸哗啦白成了一张灯笼皮，绷直双腿，用尽残余的意志力，憋住了方才一瞬喷薄而出的强烈尿意。

　　“是个面生的小道士，小道友，桃都城中全都是妖，你是来此地捉妖的么？”
　　那声音沉稳柔和，在这四起的哀嚎阴风里，这不是鬼！这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小道童抬起头来，看着眼前二人，这二人身量高大，小道童使劲的扬了扬头，才得以看清他们的长相。

　　前头的一人身着白袍，流云广袖上金丝绣着流金纹样，面貌年轻俊朗，昏暗月色下辨不明晰五官，只见那双眼睛清亮含笑，低着头颇有兴趣的打量着身高只到自己腰间的小童。正是他伸出手指抵住了小道童的发心。
　　“嗯？不是小道士？是小妖怪。”这人收回手指，屈指摸了摸自己下巴，稍稍侧着身子对身后那人说道。
　　后头那人跨步向前，蹲下身子来和小道童齐高，一双眼睛黝黑深紫，眉峰微微皱起，问道：“你是谁？谁将你引荐来此？”
　　这人面相不似之前那人柔和，长相也是英俊，可是眉眼之间似是藏有寒霜，一副不怒自威的严肃模样。

　　小道童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我叫同尘，是个小……是个大哥哥在我手心上画了个符，说我跟着符咒走，就能找到桃都，他说我爹就在桃都里。”
　　小道童打开掌心，一道泛着金光的符咒赫然在掌，白柒摩挲小童掌心的符文，心中有数，起身对桃悬说道：“城主，是白凤的法印。”
　　桃悬即刻来了兴趣，白凤那家伙不搞得别人｜妻离子散就得算他乖巧，竟然还会主动帮别人找爹？！日出西方落于东，有猫腻。

　　桃悬摸了摸小道童的头发，眉梢眼角尽是柔和笑意，一副人畜无害值得信赖的高大形象：“小朋友，你爹是谁啊？这城里的妖我都认识，我帮你找。”
　　小道童眼睛一亮：“大哥哥说我爹是桃都城的妖军统帅，是桃都城的二把手，我爹叫白柒。”

　　冷风席卷，吹得白柒毛骨悚然。
　　果然，不愧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的白凤。

　　桃悬左眉一挑，继而抿嘴偷笑，指着小道童侧过身，满脸不怀好意地对白柒道：“大统帅，你儿子。”随后他矮身蹲下，小道童只觉流云广袖兜头盖脸，下一瞬自己身子一轻，小道童便被桃悬抱在怀中。
　　桃悬一边把抱着的小孩往白柒身前送了送，还不忘歪头对小道童说：“他就是妖军大统帅，桃都的二把手白柒，他就是你爹。”
　　白柒太阳穴跳了跳，手指关节被攥的“咔咔”直响，白凤那鸟玩意果真是不作妖就难受，这回又是整什么幺蛾子。

　　小道童历经千辛万苦，方才被这城中的荒凉样子吓了个遍体生寒，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亲爹，一时间喜极而泣，哇的一声哭出来，张着手就要往白柒身上扑。
　　白柒被这从天而降的儿子吓得连连后退，小道童在桃悬怀里死命往前挣，桃悬把他放下来，小道童如脱缰之马，张开双臂，扑到躲避不及的白柒腿上，使劲扒拉着，白柒死命拽着裤腰带，生怕裤子被他扒拉下来。

　　“城主，我不是他爹。”白柒眉头锁成了结，对这抱着自己大腿，拽着自己裤子的小童说不上嫌弃，可以满脸无奈神色写满了拒绝。
　　白柒平素里向来冷漠，整日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冰川模样，一朝喜当爹，这般束手无策的样子，桃悬城主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小道童鼻涕眼泪齐飞，在白柒裤腿上来回蹭，膝盖传来丝丝黏腻的凉意，平日一天泡三回温泉的白柒瞬间疯了，他一手抓住小童的腰带，像是逮鸡一般把他给拎了起来。
　　“说了我不是你爹，你再烦我我就把你扔出去。”说完还作势扬了扬手，小道童在白柒手里顺势荡了个秋千。
　　“哎哎哎，别扔别扔，白柒，我记得你上次入人间是七年之前，说不定是那时候有的这孩子，小朋友，你几岁？”
　　小童屁股朝上脸朝下，头脑沉沉，先是伸手比了个“七”，然后艰难开口道:“七……”
　　桃悬一手握拳，一手摊掌，两者相撞，得意满满道：“对上了，你儿子。”

　　白柒两眼一蒙，正好手里的腰带再也撑不住几十斤的重量，腰带上打的结挣开，小童猝不及防掉了下去，小童惊恐的呼叫声还没来得及拉长音调，张大的嘴巴就吃了一嘴的泥。
　　小童双手撑地坐起来，不断地呸呸呸，觉得手上冰冰凉凉，翻手一看，手心上竟全是黑色的淤泥，冰冰凉凉，似是有生命一般，在手心慢慢蠕动，挠的手心又凉又痒，低头看去，地面上竟不知何时爬满了诡异的黑色淤泥，此刻自己正坐在一滩黑泥之中。
　　“啊，有鬼啊！”小童似是被钉子扎了屁股，本能地想要拔腚就跑，可是刚站起来，黑泥里竟生出数根藤蔓一般的细条，攀附着小童的双腿，一圈一圈地向上缠。

　　忽而青色火种落于脚下，火种落地瞬间爆成猛烈的青色烈焰，如燎原的野火，把黑色淤泥尽数舔舐成灰。
　　白柒收拢五指，指尖青焰跳跃几下归于黑暗。

　　“城主，都快蔓延到城门了……”
　　桃悬摆手，清亮眼睛中盈盈笑意散去，无限心思沉为一汪深潭。
　　“白柒，带着你儿子回去，这帮不老实的，就是欠抽。”
　　言罢朔风平地而起，桃悬灌满长风的流云袖中爆出一道白光，继而只听清脆鞭响，桃悬手握通体散发耀目白光的长鞭，三两步身影便消失在长街深处。

　　几百台阶延伸而下，脚下是黑泥，眼前是黑雾，耳边是破碎的哭声和嚎叫，总之，黏腻湿冷，另人恶心。
　　长鞭迤地，所到之处，黑泥黑雾犹如泼进火炉中的沸水，唰一声被烫成白汽。

　　台阶走尽，黑雾已浓稠成液体，似是一锅汤汁，在眼前这个大到望不见边际的莲花状封印池中翻滚。溅出的黑汁凝固成黑泥，沿着地面朝着台阶逃命般的滑去。

　　“各位，可否消停消停，我桃都妖民这几日被你们鬼哭狼嚎吵的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你们知道吧？我在桃树上睡了还没半月就被白柒拿狗尾巴草捅鼻子，说再不收拾你们，我桃都城就要被黑泥给埋了你们清楚吧？我睡了还不到半月！各位知道人间有种说法叫起床气么！”
　　桃悬义愤填膺，拿着小皮鞭对着这摊黑水指指点点，气不打一处来。

　　可惜黑水不解城主风情，哗啦一声，池中之水拔地而起幻化为一颗人头，凹陷的黑洞当做眼睛，裂开的嘴向外喷发着腥臭的黑汁，裹挟着刺耳的哭嚎，朝着桃悬飞扑，似要把他撕成碎片。
　　桃悬并未躲避，手起鞭落，腕上并未使多大的力气，那被劈中的人头就融为水汽。

　　滋啦一声，腐肉烤焦一般的气味袭来，桃悬屏住呼吸的同时掩住口鼻。池中黑水似是被激怒了一般，兀自翻腾出密密麻麻的大泡，泡中钻出无数咆哮的黑色人头，张大腥臭的嘴，挣扎着冲来，想要撕扯掉桃悬的血肉。

　　“你们他妈听不懂妖说话么！老子现在心情很差！”
　　手中白鞭扬起落下，伴着金石碎玉般的声响，长鞭抽出的白光在黑池上方交织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长鞭落地，那大网也自高处回落，把无数挣扎咆哮的人头捕了个精光，桃悬五指攥起，那大网猛然收紧，网中人头割裂，继而消融成水汽。

　　“各位，消停点，毕竟，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们闭嘴。”
　　这话里带着压不住狠劲，桃悬双瞳收紧，眼中竟泛起血色的光亮，脚下的地板感应到涌动的灵流，花瓣层叠的血色莲花疏忽绽放，红色的莲花纹路自桃悬脚下蔓延，眨眼间覆满了黑色的水池。
　　鬼哭狼嚎渐渐平息，黑泥回流，黑雾消融，不消片刻，黑池之水重归寂静。

　　拾级而上，街道上月色澄净，虽还是家家户户紧闭大门的萧条模样，可城中回荡的阴暗氛围已然消散。
　　桃悬回首，看着身后通向地下黑漆漆的洞口，轻声道：“欠抽。”

　　言罢，衣袖一挥，洞口石门层层掩闭，轰隆数声，洞口便被掩映完好，谁人也不会想到，此处竟通向无比诡异的一方黑水。

　　手腕一晃，小皮鞭幻化为一截皮扣，卡在桃悬腕上。
　　桃悬摸着皮扣，想到白柒今晚捡到的大儿子，心中“整蛊白柒大统帅的一百种方法”已然装订成册，心中不快一扫而散，双手一背，一溜烟跑去了刚刚喜当爹的桃都城二把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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