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晴酒

　　4银汉迢迢

　　修竹连被子枕头都没收走，李瑶光简单梳洗完便溜上床，还拍了拍身边的枕头：“三哥，明日若迟到了可要挨太师的板子。”
　　李懿冷冷道：“明日若是默不出《论语》，更要挨太师的板子。”
　　李瑶光长叹一声：“不如明天三哥替我告假，就说、就说我手握不住笔。”说着便从被子里抽出手来回端详，李懿怕这不着调的七弟真动歪心思，届时贵妃怪罪到自己身上岂不冤屈，故而安慰道：“明日我想个法子帮你。”
　　“当真？”李瑶光从床上一跃而起，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地问，“怎么帮？”
　　“秘密。”并非李懿卖关子，只是没想好怎么敷衍这个七弟。
　　好奇心没得到满足，李瑶光的气焰顿时熄了一半，李懿却不管这些，指尖点了点李瑶光有些泛红的手背：“都冻红了，把手放回去。”
　　李瑶光依言缩回手，乖乖在被子里蜷成小小一团，李懿这才吹灭蜡烛，钻进自己的那床被子里。

　　黑灯瞎火里，李懿听见身旁被子细细簌簌的声音，想来是李瑶光侧过身，他对旁人的目光素来敏感，忍了片刻，那道视线却不见熄灭，故而问：“七弟你还不睡？”
　　“睡不着，”李瑶光又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李懿，“三哥你睡吧，我不吵你。”
　　李懿不再过问，闭上眼盖好被子。

　　不料第二日，李懿醒来后正对上李瑶光眼睛泛红的李瑶光，对方满头冒汗，脸色煞白，脖子却不正常地泛着红，见他彻底醒了，才松开咬紧的嘴唇，带着哭腔道：“三哥你可算醒了。”
　　李瑶光像是忍了许久的大仇终于得报一般，从被子里伸出两条胳膊，胡乱地卷起袖子，原本特属于稚子的白嫩皮肤上已经长满了红斑，星星点点，密布其上，李瑶光在胳膊上抓了几下，留下几道鲜红的抓痕后犹不解痒，又开始挠脖子。
　　李懿回过神，连忙握住李瑶光的两只手：“忍忍，我去喊人。”
　　李瑶光刚刚抓得太用力，脖子上留下的抓痕几乎渗出血，李懿抓紧他的双手不肯松开，李瑶光便瞪他，双眼布满红血丝，脸色更是白得骇人。
　　李懿连外袍也来不及披，更顾不得什么君子端方的礼仪，抬高嗓音朝屋外喊了一声，唤来了早就候着的修竹。

　　含凉殿的宁静便被七皇子满身的红斑与血痕打碎。

　　贵妃很快便赶过来，她神色镇定，颇有主将之风，先差碧桃去请太医，又让修竹在屋外收集一捧干净的雪包进帕子里，敷在瑶光已经溃烂的脖子上。
　　李瑶光的泪含在眼里转了几转后掉下，却遭贵妃轻声呵斥：“不许哭。”
　　反而替瑶光敷手臂的修竹跟着一起红了眼眶，贵妃站在床边，一双眼睛打量过自家儿子后，落在了李懿完好的双手上。
　　似笑非笑的目光让李懿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可李瑶光高烧不退是事实、自己毫发未伤也是事实，这一段时日他与李瑶光同吃同住，总不该含凉殿有人敢在七皇子的白粥里动手脚。
　　他强自镇定，等着眼前这个女人的发难。
　　对方却只朝他柔声道：“后厨已经准备好了早膳，懿儿用过后便去念书，当心去晚了太师打你板子。”
　　她语调从容面容亲切，一如往日。

　　李懿自是不会把贵妃的关怀当真，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亲生儿子此番遭此苦楚，贵妃不把他这只替罪羊生吞活剥已属仁慈，“视如己出”更是无从谈起。
　　七皇子贵体染恙的消息插翅传遍六宫，种种议论如淬毒的利箭扎向李懿，宫女、宦官、侍卫、妃嫔，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暗暗打量，仿佛第一次见识这个沉默孤僻不起眼的三皇子。
　　有人恨贵妃入骨，乐得看她儿子受苦；有人笑贵妃愚蠢，收养了白眼狼；也有人骂李懿不识好歹。
　　五皇子就是义愤填膺的那一个。
　　他与李瑶光自小亲厚，若不是二皇子在一旁劝阻，小胖子的拳头早就朝李懿招呼过来。
　　小胖子拧不过二皇子，目光愤愤地在李懿脸上扫射了几圈，妄想将这罪人射成马蜂窝。
　　直到王太师捧玉戒尺而来，他才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坐回位置上，不敢出声。

　　王太师年逾五十，仍旧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说话中气十足、条理清晰，出了名的不好糊弄。他是个讲究人，茶不喝凉，粥不喝烫，饭不吃软，酒不喝浊，连猫也不养三花的，一定要以橘色为佳。
　　这样一个人不仅严于律己，亦是严于律人，戒尺说打便打，说罚就罚，连太子都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
　　五皇子李思一心记挂着李瑶光，他听一群宫女宦官议论七皇子浑身溃烂、神志不清时心都揪起来，恨不得化成一作风飞去含凉殿，但皇后不许，太子也不许。
　　思及此处，李思又狠狠朝李懿剜了一眼，不巧被太师瞧见，太师半分薄面也不给这外孙，戒尺“啪”地一声落在李思的肩上，冬天的衣物厚实，这一尺子下去疼倒不怎么疼，只是丢人。

　　课业结束后，李懿愈发沉默，任由李思在他耳边挑衅，说来也丢人，堂堂皇子骂人都不会，循环反复就那么几句，连阉人都不如，李懿懒得理会，匆匆往回走，贵妃给他安排的侍读宦官紧紧跟在他身后，那小宦官倒有几分血性，憋红脸想替李懿反驳几句。
　　李思不依不饶，快跑几步堵在李懿的前头，放狠话道：“若是瑶光有什么、有什么……”
　　“不测”这两个晦气的字小胖子说不出口，威胁变成含含糊糊的：“总之我不会放过你！给我等着！”他的声音太响亮，走出学堂不远的王太师折回来，把这不肖外孙拎回学堂里训话。
　　李懿不愿再惹是非，低下头继续往回走，一路上听见冷嘲热讽若干，全然当作不知，身后的小宦官脾气却比他还大，铁青着脸冲几个嘴碎的宫女吼道：“含凉殿的三皇子也是你们能指点的？哪个宫的？”
　　为首的宫女瞧着面生，也许是新进宫当的差，跟了哪个新得宠的嫔妃后便拿不准自己的斤两，被这样一喝才住了嘴。
　　小宦官犹嫌不足，咬牙道：“这要是萧淑妃或太子在这儿，她们统统得去领二十鞭子。”
　　红墙白雪、青砖绿瓦，寂寥是人心，热闹也是人心，李懿没能力计较这些，他没有飞扬跋扈的命，也就做不出飞扬跋扈的事。
　　但他还有些许好奇：“要是七弟在这儿呢？”
　　小宦官没料到有这一问，骂骂咧咧的话被打断后逐渐冷静下来，恭敬地回话：“七皇子，也是会当作没听见的吧。”
　　李懿一愣，小宦官仿佛看穿他心里所想，解释道：“七皇子只挑自己喜欢的听。”
　　小宦官言辞恳切，不似奉承，李懿脑海里浮起的却是李瑶光前几天与萧淑妃针锋相对的一幕。
　　若李瑶光当真如这宦官所言，那么在雪地里，何故暗暗顶撞萧淑妃？李懿不愿再深究下去，独行惯了，旁人但凡给一点温暖，他都嫌烫手。

　　含凉殿被各宫差遣来探病的宫女宦官们塞得严严实实，碧桃站在阶前笑迎四方来客，她这会儿倒不怕冷了，顶着通红的鼻子站在寒风里，手里的帕子甩成一朵花，就差往脸上贴四个字“财源广进”。
　　若碧桃不是宫女，当垆卖酒也能活得很好。
　　她见李懿回来了，笑里才有几分真切，终于从含凉殿高高的台阶上下来，道：“三殿下回来啦，贵妃在等您呢。”
　　李懿不再像早上那般忐忑，说辞已经想好，只看贵妃信不信：“好，我去请安。”

　　贵妃端坐正堂，少见地挽起飞天髻，鬓发间插着绒花牡丹二三朵，身上的衣裙亦是牡丹纹样，姚黄魏紫，好不华贵；若旁人穿上这般艳丽的色彩，多半要被笑一句俗不可耐，但换在贵妃身上，却是恰如其分。
　　贵妃先给李懿赐了座，含笑问他今日课业如何，李懿如实答了，贵妃笑意更浓：“瑶光真该像你学学。”
　　接着又挑了些不打紧的话问，直到各宫的宦官宫女陆续散尽，贵妃才命碧桃率一众伺候的宫人退下。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正堂只剩手里的茶盏还是温的。

　　来了。
　　李懿挺直背，浑身肌肉紧绷，将一早想好的说辞又在心里过一遍。
　　贵妃脸上的笑意也早散去了，剩下一张无悲无喜的面孔，不带半点谄媚与讨好，双眸如古井无波，李懿一早便听说，贵妃入宫前不仅是回纥的公主，更是罗摩尼教的圣女，她话语在回纥是戒律，预言在回纥是神谕，曾经掌管着回纥万民的信仰。
　　这样一个在权力与阴谋中获胜的女人，又怎会轻易被骗过？
　　李懿对上她那双仿佛在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懂得这个异邦女人的生存法则。
　　——姿态。她永远知道什么场合用什么姿态、换什么面具。隆裕帝在场时，她是个娇憨的小女人，事事都向着大历的天子；皇后在场时，她懂得退避与忍让；而在含凉殿，她是李瑶光的依仗。
　　他抿一口茶，咽下谎话与推脱，道：“知无不言。”
　　贵妃这才微微颔首，似乎因他的识相，她也少去很多麻烦，又似乎因她收养了一个还算聪明的儿子。
　　贵妃慢条斯理道：“太医说了，瑶光并无大碍，只是身上的红斑看着吓人，敷几天药便好了。”说完，便用眼睛催促他说下去。
　　李懿素来想得多、说得少，此番在贵妃无声的威压下，只得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猜测：“冒着风险下毒，却又不想要七弟性命，只怕是想离间我与贵妃。”
　　说完，便见贵妃眼里似有赞许之意，他仍旧不敢放松，听她继续发问：“那依三皇子之见，这毒是如何绕过你我，近了瑶光的身？”
　　李懿不想答，又不得不答：“我与七弟共同接触的东西很多，唯独郑修容前几日给七弟的那张皮影我不曾碰过，七弟对那张皮影喜爱异常，连睡觉都不肯撒手。”此言一出，便是直指郑修容谋害皇嗣。
　　“但那张皮影我检查过，包括郑修容当日给皮影上色的朱砂，我特意让碧桃偷留了一些。”贵妃说道。
　　李懿一边回答一边暗想这女人当真难缠：“前几日三哥又带了一些皮影来，他故意激我，想必是怕我既碰了七弟的那张又碰了他带来的那几张，兴许要同时接触两张，才会毒发。”
　　贵妃继续问：“那三皇子又觉得是何人指使？”
　　“郑修容。”李懿答，在贵妃面前他也无须伪装，和盘托出才是上策。
　　贵妃却摇头：“依我所见，不是她，郑修容行事素来周密，要么一击必杀，要么隐忍不发，这样冒失的，应该是四皇子。”
　　李懿默不作声时，听见贵妃又说道：“无论是绵里藏针，还是阴险算计，四皇子都只学了些皮毛。”
　　口吻仍旧淡淡，又令人心惊。更让李懿心惊的是，贵妃从案上拿起了两张皮影，一张是瑶光的赤红马驹，另一张正是李惑手里书生装扮的皮影。
　　李懿难以置信，一时间揣摩不出这回纥圣女心中所想，只能做到谨言慎行，不再与她交锋。
　　贵妃点到即止，不再透露信息：“随我去看看瑶光，他念叨你一上午了。”
　　她在提及瑶光时，声音又是那样的温柔可人，仿佛春泉洗过冰雪，细雨浸透新叶。
　　李懿放下茶盏，恭敬地跟在她身后。

　　李瑶光的房间其实离书斋不远，门口种着一株梅树，飘落的花瓣被来往的鞋底碾碎在雪上，白雪映红梅，从来都让李懿觉得刺目。
　　他们刚走进外间，便听见了起居室里李瑶光与修竹的交谈。
　　堂堂七皇子正和一个宫女谈条件。
　　“我不想喝药，苦。”
　　“太医说了，这药内服外敷，才能好得快。”
　　“但是苦，不喝。”
　　“再晾这药该凉了。”
　　“我每喝一口药，你就给我一颗松子糖如何？”
　　贵妃轻笑一声，转头吩咐宫女：“糖都藏起来，蜜饯只有酸梅。”
　　李懿：“……”
　　又听见屋里的修竹说道：“七皇子喝下这碗药，婢子给您做八宝芡实糕如何？松子糖您吃不得。”
　　李瑶光这人惯会得寸进尺：“两碟。”
　　“好好好，两碟，”修竹道，“您愿喝药了吧？”
　　不过半盏茶时间，有个小宫女端着空碗出来，贵妃才同李懿一起走进里间。
　　修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替李瑶光上药，将涂满药膏的纱布一层层卷在瑶光的手臂、脖子上，听见动静后立刻回头，露出的眼神警觉而敏锐，见是贵妃与李懿进来才连忙低头请安，把榻边的位置让开。
　　贵妃缓缓走过去，悄悄坐下，李瑶光却已经睡着了，眉头皱起，双眼紧闭，睡梦中依然咬着嘴唇，不安又局促的模样让贵妃的眉头跟着也皱起来。
　　她捏起帕子的一角，擦拭去儿子额头上的一层薄汗，他睡得极不安稳，睫毛颤动起来时贵妃不敢再有动作，悄悄示意李懿同自己出去，留修竹独自照看。

　　亲儿子此番遭此苦痛，换做普通宫妃早就哭哭啼啼找隆裕帝做主了，可贵妃不，她挑了含凉殿里两个年纪不大的宫女，派她们再去请太医，说七皇子病情又恶化了，请务必再来瞧瞧。
　　李懿不懂，贵妃等这两个宫女走远后才道：“我只想看看，瑶光的命她要不要得起。”
　　“您是将计就计？”李懿有些迟疑。
　　“是要送他们母子一份大礼。”贵妃嫣然一笑，仿若胜券在握，门前梅花艳艳，不及她指尖蔻丹。

　　兴许是被李懿气着了，又或者惧怕瑶光的病症会传染，四皇子一连几日都没来含凉殿，李懿乐得清闲，李瑶光又卧病在床，一天下来没几个清醒的时辰。
　　另一边，皇后对五皇子的管教愈发严格，不肯轻易放他出玉坤宫。
　　为此，几日不得出宫五皇子亲笔书信一封交由翠影送至含凉殿，书信篇幅颇长，感情真挚，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又气坏了皇后，这生的什么儿子，替她抄经文时都不见如此上心。
　　她拆了这封“瑶光亲启”后又把信原样折回去，摆手示意翠影赶紧送信，瞅着儿子那几个狗爬的字嫌脏了眼睛。
　　翠影憋住笑，把信亲手递给七皇子，可贵的是七皇子读完信后提笔的热情空前高涨，央求着李懿教自己回信。
　　“你已经八岁了。”李懿道。
　　“我知道啊。”李瑶光只顾着为三哥没记错他年纪而高兴，不懂何为话里有话。
　　李懿无奈，于是把话明说：“你八岁还不知道怎么回信？”
　　“信怎么回我知道啊，”李瑶光手指缠满绷带，央求道，“但我字不好看，三哥你就帮帮我吧。”
　　李懿没偷看别人书信的爱好，在他印象里李思的字应该不比李瑶光好到哪去。
　　但李瑶光缠起人不输与任何人，李懿接过笔，问：“你要我写什么？”
　　李瑶光眼睛一眨：“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门外的翠影没憋住笑，她真是好奇皇后看见这封回信后的表情。

　　这两封信的趣事传进隆裕帝耳朵里，忙里偷闲的隆裕帝一边笑一边打趣：“吾儿原来是个多情种子。”
　　双喜摸不准隆裕帝打趣哪位，只答道：“圣人所言极是。”研墨的手不曾停，隆裕帝奏折批阅完大半，忽然话锋一转：“但瑶光的字是该练练。”双喜赶紧应下，管住眼睛不敢乱瞥，只在余光里瞄见“回纥”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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