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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惑
1
长阳离了郁芳楼,手里还有师兄给她留的银钱,于是就找了间酒楼吃饭。
说起来奇怪,长阳的师父把她一手带大,穿衣上从来都是奢侈铺张,什么贵就穿什么,但是因为他老人家厨艺不精,田伯光师徒又只识得喝酒,长阳倒是被养出了一条什么都不挑的舌头。
之前赶来山西这一路上,长阳就是喝粗茶啃干粮过活的,在郁芳楼倒是好吃好喝,不过对长阳来说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
本来她这晚晚饭是吃什么都无所谓的,只是郁芳楼在洛阳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一路下来都是金字儿牌匾的大酒楼,长阳没得选,只能随便捡了家进去。
而她选的这家,有个土气的名字,唤作“聚来酒楼”。天色渐暗,但这酒楼里却灯火通明,伙计在门口吆喝,见到长阳年纪轻又衣着华贵,便叫声“小公子”,殷勤地引她往店里去。
长阳抬脚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那漆了金粉的“聚来”二字上面正对着一间雅间的窗格。洛阳比太原天气暖得多,这晚上喝酒的都是大开着窗子,唯独这一间,只开了其中半扇,其中一人凭栏而坐,竟是她白天见过的那个红衣人。
长阳这么一抬头不过须臾片刻,但是对方却好像早就发现了她,脸上一笑,只是不语。
招呼客人的伙计最是机灵,这下连忙道:“原来小公子是来找人的,这雅间就在二楼一转角,咱这就带您上去。”
长阳不说是与不是,那伙计就当她默认了,一路恭恭敬敬把她让进屋里,吆喝一声“雁字间的贵客”,就立即有接手的伙计带长阳上楼。
那雁字间确实就是楼梯上去转手第一间,长阳推门进去,只见一面梨木大桌上摆满了上好的各式荤素菜肴,但却只坐了那红衣人一个,而且不是在吃饭,只是拎了只酒壶自酌自饮。
长阳假装没看到桌子对面的一副空碗筷,笑道:“这一下午姐姐可让我好找,没想到却在这里碰见。”
对方转过来看了她一眼,不接这话,而是另起了个头,道:“小女侠怎么没在郁芳楼用晚饭难不成是那些姑娘们不给你酒喝”
长阳哈哈一笑,道:“花楼里的酒贵着呢,怎么会给我这个假小子喝。”
对方闻言便抿一抿嘴唇,站起身来,他远比长阳高挑,肩膀也比寻常女子更宽,交襟的领子松松拢着,露出一点锁骨,看起来竟比郁芳楼的姑娘们还要惑人。
这雅间相当宽绰,他却只拉开了离她最近的那一只凳子,笑道:“那在下便请你喝这顿酒吧。权当是赔礼。”
这个“赔礼”,乍一听是指她中午时候扔下长阳就走的事,不过这人笑意沉沉,好像还有些别的意思。
长阳嘴上应承,心里思索,眼睛则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另一头的那副空碗筷。
——果然,她猜得不错,那几样餐具虽然没装过东西,但明显是被动过的。
2
长阳的师兄田伯光虽然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但是这红衣人来路不明,若是他在这里,也断然不会接下这一请。
不过长阳毕竟不是她师兄。
她向来决断利落,就是当时错杀许家老三,虽然心里震动,却仍拖着田伯光不声不响地一路跑到了太原。
但是如今她身在洛阳,这本该是她落脚最久,也最熟悉的地方,可这几日事态纷乱,下午她被赶出郁芳楼,这只怕是自打十四岁师父死了之后,最为狼狈的一回。
师父不在,师兄也不在,郁芳楼的兰姐画姐也不过是萍水之交,仔细想想,长阳这会儿除了一杆又重又长的□□以外,竟是再无依仗了。
但她却连这刀也使得不好。
这么说来,都是杀人,她师兄被人叫做采花大盗,可她长阳又好得到哪里去
——反正她也不打算好到哪里去。
几个念头转过,长阳忽然无名火起,上前抢起桌上的酒盏就一饮而尽。
请她喝酒的主人见状便低低笑起来,长阳也不扭捏,就着凳子坐下,手里兵刃往旁边一扔,道:“相逢不易,可惜长阳酒量不济,若是几杯下去大醉不醒,阁下不必理会,叫店里伙计送我到对街客栈就是。”
对面客栈,她刚到洛阳的时候在那里押过一点银子,不过却一天都没去住过。
也是时候去收账了。
而这就是她今晚的最后一点清醒念头。
3
长阳总觉得自己忽略了点什么。
不是这个“女子”和贾布之间或许相识的可能,也不是这些人出现在这里的时机和王元霸寿辰的关系,更不是那个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的,贾布为什么找自己的原因。
长阳酒量其实没她说的那么差,她小时候就陪着田伯光一起偷他师父的藏酒喝,那些时候,她和师兄也曾经像这样模仿过大人的姿态,端起酒杯来,把脖子仰得高高的,然后一口饮尽。
但是,每当眼前的红衣人举杯痛饮的时候,她还总是觉得这一幕,好像有点熟悉,但这熟悉之中又透着怪异。
她到底忽略了什么呢?
长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望着那清透的酒液,噗嗤一笑,道:“我师兄比我大好几岁,从小带着我喝酒。但是他十几岁时候,有一天早上起来,嗓子就忽然哑了,连着几天说不出话。从那开始师父就叫他爱惜嗓子,不肯给他喝酒了。”
“想来他必定是不愿意的。”
“是啊,然后他就带我去城里的酒楼偷人家窖里的酒——师兄带着我,是因为我力气大,人又小,地窖开一条缝,别的人钻都钻不进去,我却不仅进的去,还扛得出几坛的酒。”
长阳觉得自己有点醉了,甚至连这个一直以为的快活事都带着点苦味。
“师兄站在围墙外面,叫我丢酒坛给他,谁知我六岁就那么大力气,又不会使。酒坛飞过墙头,快的像只兔子,师兄刚一抬头,那坛就从他头上飞过去了。”
她说着一扔筷子,朝着对方道:“我连丢了三个,师兄才翻墙过来问我,【你怎么还不丢酒坛过来】”
红衣人闻言一嗤,道:“他不过是逗你,那酒坛就是看不清,摔在地上还听不出来吗?”
长阳说了几句“没错”,然后把手里杯子一摔,怒道:“是了,他就是笑我乱使蛮力,我当时就该揍他一顿的,还陪他喝什么酒。”
她气得满脸通红,头顶长长的一截马尾来回晃动,看起来宛如一颗刚洗净的红皮萝卜。那红衣人单手托腮,看着她好笑,也不喊伙计来送新杯,偏偏把自己的酒杯添满了送到长阳手里,自己则抄起地上的酒坛,拍开泥封,仰头就饮。
其实这单手抄酒坛子的力气长阳也有,可酒坛子只有一只,她只能趴在桌子上,看着对方意气风发地喝酒。这人脖颈修长一点酒珠要在她脖子上走几个波折才没进衣领。长阳盯着她脖子,思索许久,忽然道:“是了,是了!就是那次喝酒,我忽然知道为什么师父突然给师兄戒酒了。”
对方倒也捧场,立即放下酒坛,转头过来笑道:“为什么”
“因为——”长阳一边说着一边凑近她,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画来画去,最终按在了那红衣“女子”的颈间一点,“因为师兄的脖子变成了男子。”
长阳终于知道自己是忽略了什么了。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师兄与自己的不同,只是她当时却没像现在这样,直接把细细的手指按到那个让她好奇不已的喉结上面。
颈间原是人体要害,那人在长阳按上来的时候不加阻拦,听了这句话之后却忽然脸色一变,一把将她掀开了去。
可惜长阳虽然喝多了,身手迟滞,仍然稳稳地躲开了这一下。
她武功远远不及那红衣人,这一下虽然说主要是因为对方没下重手,也多少还有点她早已预料到了对方会发怒的缘故。
不管怎样,一闪成功,长阳就立即蹲到凳子后面,举着那梨木圆凳,小孩子一般叫道:“呸呸,我就知道你会发脾气!”
先前红衣人借着她的手都能把百二十斤的贾布给挑飞出去,这么个小凳子只怕也不堪他一指之力。不过长阳这般举动却倒逗笑了他。
或者更早的,在她真的躲开了他这一掀的时候,他脸上就已经显出笑来了。
他依旧保持着笑,敲了敲桌面,引得长阳抬起头来,才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这一句语调温和,诱哄小孩一般,和先前他大怒的模样全然不同。这样的喜怒无常之人最是不好相处,但长阳喝多之前不怕,醉了就更不怕。
她见他笑了,就立马放下凳子,一屁股坐在上面,眨眨眼道:“因为我之前都叫你姐姐,你不反驳,现在要是说你是男人,当然要发怒的。”
然后她低下头来,拿起自己的刀看了又看,道:“但我就纳了闷了,你就算了,可那年师兄不过十三,如今我都十五了,却还是没有变成男子。”
4
长阳说完这话,对方半天都没有回应。
是她都看刀看的昏昏欲睡了,那人才丢开了酒杯,说了一句“做男人又有什么意思。”
这一句他没有再提嗓子,用得是男子本音,只是这本音也比寻常男子来得更高更婉转,带着一点森森的女气,谁听了都要寒毛倒竖。
不过长阳不知是醉了还是耳朵不好,只听了个字面意思,便一撇嘴,反驳道:“那做女孩又有什么意思”
她酒劲上来,脾气里的那点骄纵和气性就全暴露了出来,这一句话里赌了十成的火,说完也不等对方回答,就提起□□,踩着桌子跳出了窗外,跑得没影了。
5
别人吹吹冷风能醒酒,长阳吹了夜风却觉得脑子越发得沉重了。她想师兄,想师父,想那倒霉死在她手里的许家老三,又想刚刚酒楼里和自己吵架的那个红衣男人。
本来这都是些郁闷事,但她越想却越气,手里斩、马刀在石砖上拖出了火花,最后一咬牙,提一口气,硬是使着她那三脚猫的轻功奔回了酒楼。
那男人竟然还在那里等她。
于是长阳没法进屋,只能蹲在阳台上看他,气呼呼地道:“你怎么还不走”
那人一听就笑起来,他斜倚在窗前栏杆上,一双眼睛里火光明灭,捏着嗓子,作女声道:“我这不是等你跟我解释,做女孩如何无趣吗?”
长阳没听他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就愣了一愣。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她每次见到这张脸,都觉得它美丽惑人,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但她却偏想和它的主人吵架。
是以现在只一句话,她就早忘了自己跑回来是要吵什么,而这一股火气到了嘴边就变成了:
“听说昨日王元霸的外孙从福州带了几坛好酒来祝寿,要不要偷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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