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

作者:疏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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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


      第三幕

      早上七点,王亦平结束站岗回到营房里,刚进屋就看到吴穹穿着个跨栏背心,肩膀上搭着条白毛巾,正坐在马扎上愣神,眼睛直直地盯着挂在雪白墙上的一幅日历。这海岛距离赤道近,根本不分春夏秋冬,只有旱季雨季的区别。别看这会是一月份,那汗珠还是顺着吴穹的脖子直往下淌。
      “大班长,干什么呐?冥想?”王亦平伸手在吴穹眼前晃了晃,“这是几,还认得不?”
      “去,捣什么乱。”吴穹一巴掌拍掉王亦平的手。
      “我是怕你在这儿呆傻了。”王亦平笑嘻嘻地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几平方公里的海岛,有几棵树几个鸟窝几只乌龟都能数得过来,一年到头连条海船也看不着,我刚来俩月就闲得出油,班长,你呆着不闷啊?”
      吴穹板着脸看他,亮闪闪的眼睛却含着笑意,忽然站起身,后背挺得笔直:“王亦平同志!”
      王亦平被他弄得不明所以:“啊……到!”
      “觉得闷是吧?出去跑个五十公里越野!”
      “……班长,这岛一圈转下来也没五十公里啊!你想让我转晕么……”
      “让你再废话!”吴穹一脚踹在王亦平小腿肚上,“别以为你刚站岗回来就能逃避训练!”
      王亦平不敢再多说,扛上背包枪支转身出门,吴穹瞅着他的背影嘿嘿一乐,然后走到墙边扯下一张日历。新翻出来的一页上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一月十日,星期日。”
      时光流转,不知不觉的又是一年过去,南方的海岛上一如既往的炎热如夏,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新年的来临。冬至那天晚上团部打过来一个电报,除了提前祝贺节日以外,还提起要为驻边的战士们增加些补贴,然而直到现在,新年早过去了,送物资和信件的人员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他们就像是被船员扔下海的飘流瓶,在水面上无声无息地飘着,无人关注,逐渐被遗忘。
      吴穹披上作训服走出营房,顺着沙石小路慢跑上山。山顶上的雷达站里常年不变地响着细微轰鸣声,两名雷达兵正在熟练地操作着仪器,看到吴穹推门进来了,立刻站起来:
      “班长,你来了?我正想派小刘下去通知你呢。”
      吴穹皱眉问:“有什么状况?”
      “哪有什么状况。”雷达兵笑着回答,“是送物资的运输船到了。”
      吴穹看着他欢天喜地的样子,差点笑出来:“我看你等的不是物资,是你那小对象的回信吧?”
      雷达兵的耳朵立刻红了,旁边的小刘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咱小张要再盼不着信,可就要准备当逃兵喽!”
      吴穹不忍心再戏弄小张,清了清嗓子,转身打开门:“行,现在也差不多该换岗了,咱下去接船去,这回要能运来新鲜大白菜的话,中午让炊事员包点饺子。”
      三个人一路下山,来到码头的时候,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运输船的影子了。这时候太阳升得更高了,照在碧蓝的海面上,泛起粼粼的细光,微风中带来一股湿润而新鲜的海腥味,一只洁白地海鸟停在码头的木板桥边,用橘色的喙磨着吴穹的手背。
      运输船鸣着汽笛慢慢地靠岸了,当先走下来的是平日里经常见到的运输员老黄,几个人正忙着打招呼,后面又紧跟下来一位穿海军制服的姑娘,年纪不大,肩上却扛了一杠二星,头发剪得极短,一副干脆利落的样子。几名士兵走到甲板上的时候,都诧异地看着她,紧接着有些调侃似的抬起胳膊,一边行军礼一边大声喊:
      “首长!”
      女军官哧地一声笑出来:“得了吧,什么首长不首长的,直接叫我白晓吧。”
      几个人把船上的物品往岸上搬,吴穹这几个人是已经习惯了,抬重物一点也不费劲,白晓虽然看上去身形挺苗条的,可干起活来也一点不比男人差。运输船很快就被清空了,末了,白晓又钻进船,从里面拎了个大牛皮纸袋出来,里面满满地装着信件和杂志,另外一只胳膊上还挎着个带把手的黑色收音机。她把东西往离自己最近的小张手里一递:“这是去年半年的信,还有《人民日报》、《十月》、《小说月报》什么的,够你们看一阵的。”
      小张激动地取出那叠信,一张张看着,翻到其中一张的时候,眼睛忽然亮了,忙不迭地收到自己怀里。
      在旁边的小刘一看那收音机就乐了:“白首长,我们这儿只能收雷达信号,收不着广播电台。你给我们带收音机干啥啊?”
      白晓横了他一眼:“谁说让你听广播了!”然后慢悠悠地从肩上挎的包里掏出几盒磁带,晃了晃,“你们连长交代我,说你们在海岛上也没个娱乐啥的,让我捎几盘磁带过来。”
      小刘刚想接,白晓把手一抬,问:“你们的吴穹班长在吗?”
      吴穹连忙回答:“我就是我就是。”
      白晓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抽出其中一盒磁带递过去:“这是你弟托我带给你的,我替他向你带个好。”
      “……我弟弟?”吴穹无意识地念叨了一句,手上微微一沉,那盘磁带已经被塞到了手里,他低头一看,只见白色的封面上,用蓝色墨水写着行工整而熟悉的字迹:
      哥,这是给你录的,有空听一听。
      弟:吴维
      他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才又抬起头,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连声道谢,稍微停了一下,才又想起来问:“你,你是——”
      “你可别谢来谢去的,我只不过是顺路。”白晓冲他一笑,“我家里那个老弟啊,跟你弟弟在一个大学一个系,你说我是谁呢?”
      “哦,哦,原来是这样。”吴穹挠了挠头,忍不住也露出微笑,“维子……吴维他还好吧?”
      白晓点头:“你别担心,好着呢。这磁带里都录了,自己听吧。”说完也不等吴穹回答,转身回到船上,招呼运输员老黄开船。
      吴穹目送着船渐渐地远去,直到看不见踪影了才回过神来。一转眼看到小刘和小张正双手环抱在胸前,用一脸恍然大悟地表情盯着自己,大热天的差点打个寒颤出来:“这都干什么呢?没一点正形!……立正!左转齐步走!过来搬粮食!”
      他自己刚弯下腰率先扛起一袋白面,小刘就神秘兮兮地凑上来搭茬:“班长,藏得够好的啊。有这么漂亮的对象也不跟咱弟兄说,真不讲义气!”
      吴穹也懒得解释,只是看着他一笑,下巴冲远处仍然在负重狂跑的王亦平的方向抬了抬,说:“小刘。你是不是想去和小王搭个伴啊?”
      小刘搬东西的动作立刻变得比兔子还敏捷。

      中午炊事员果然和了面,放在阴凉地厨房里醒着,又剁了一盆猪肉白菜馅,一盆萝卜粉丝馅。接近傍晚,最后值勤的几位也从雷达站上下来了,整个班的士兵们围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包饺子。这时候太阳渐渐地沉到海平线上,天空和海水都被染成了艳丽地玫瑰红,晚风里终于带了点清爽的凉意。
      等水开之后下了锅,浮上来的饺子简直是各式各样。弯弯地像个半月的是从江南来的吴穹包的,薄皮大馅被挤成个三角状的一看就知道是山西王亦平的杰作,而那些瘪瘪的没什么内容的则多半出自小张之手,谁让他在家排行老小呢?当兵之前连碗都不洗。其中包得最好看的莫过于边角被捏成花边形的,因为包起来最费劲,所以整个一锅里也找不出几个来。小刘刚想夹一个,旁边伸过来一支漏勺,一股脑地全给兜走了。
      “哎哎班副,别这么不厚道!”
      小刘伸筷子敲了敲王亦平的碗边,王亦平却冲他嘿嘿一笑:“反正吃下去都一样。”一边厚颜无耻地说着还一边往碗里倒醋。
      吴穹一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这会也张口说话了:“今天吃饺子,也不知道咱这过得是什么节?”
      “冬至啊,冬至应该吃饺子。”不知道是谁接了一句,下面一群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就这大热天的还‘冬至’?再说冬至也早过了。”
      “嗯……那就算过洋历新年!再不然就算腊八,祭灶,或者提前过春节也行。”
      “这年底年初的节还真多,我记得人家洋人还有个什么节,名字和‘元旦’挺像的?好像也是这几天。”
      “你傻吧,那是圣诞节!”
      “管它什么节,都一起过呗。这破岛上哪儿那么多讲究?”
      “就是就是!”众士兵们站起身,对着那大铁锅又是一哄而上,吴穹却悄悄放下碗,抱着那台漆黑笨重地收音机,在不远处找了棵棕榈树靠着坐下来,从上装兜里掏出磁带,盯着上面那短短地一句话又看了两遍,才小心翼翼地把带子从塑料盒里取出来,放进收音机,按下播放键。
      收音机里的磁带开始转动,发出轻微地沙沙声,熟悉地语声响了起来:
      “……哥,是我。”
      许久没有听到弟弟说话,吴穹不由得有些恍神。那声音确确实实是吴维的,然而与记忆中的总有些偏差。和两年前相比要低沉柔和一些,褪去了不少稚气,听上去像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喊那句“哥”的时候稍带上了点温婉地南方口音,如同柔软的丝棉,很轻的裹住了吴穹的心,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动作稍大一点,那声音就会随着风飘散,再也不回来了。
      而吴维也在沉默着,过了好一会,磁带中才又响起他的声音,说出第一句之后,接下来的话就变得顺畅多了:
      “哥,咱俩分开都快两年了。也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啊,其实一直想写信给你,可你每次除了往我这里寄钱,多一句话都不写,弄得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才好了。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怎么会呢?”吴穹伸出手,摸了摸收音机的机身,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微凉的晚风吹过,棕榈树的叶子微微摇晃,发出一阵哗啦啦地轻响。
      吴维长长呼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算了,咱不说以前的事。总之……我现在一切都挺好,学习什么的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没让你操心过。奖学金和打工的钱也足够用了,你的津贴不多,就别再往回寄了,自己留着。
      “对了,海南那边是不是挺热?我们这里刚下过雪,再过几天,今年就要过去了……本来那天终于鼓起勇气想给你打个电话的,可到最后也没打通,所以只能在这里祝你新年快乐了。
      “哥,你还记得吗?咱以前老是冬至吃元宵,新年下面条,还得折腾一堆炒货啊,麻糖啊,花生酥什么的。你在海南估计是吃不到了,哎,讲得我都馋了。”
      说到这里,吴维终于笑出了声,虽然声音听起来变得成熟了,可他一笑起来,还是和两年前一模一样,显得那么活泼而阳光。在那一瞬间,吴穹有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靠在南方岛屿的棕榈树下,而是牵着弟弟的手,两人一起穿过摇摇晃晃地木板桥,顺着白兰花飘香的街道回到家里,一如多年前父母仍在世的时候。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远处传来战友们嘻笑的声音,他却觉得那声音像是来自于另一个空间,与他丝毫没有关连。而他自己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面前的收音机,还有收音机里吴维的声音。
      而录音中的吴维也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哥,一个人对着收音机说话太傻了,怎么着都比不上当面跟你聊天。
      “你要是不生气了,就回来看看我,好吗?
      “要是正好赶上春节,咱顺便回老家一趟,两年了,爹妈的墓也该扫扫了。
      “行了……就先这样吧,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这一句,吴维就不再说话了,一盘磁带显然没有录完,可剩下的只有空白地沙沙声响。
      夜幕低垂,天色终于渐渐变暗了,星光朦朦胧胧地洒下来。吴穹就这样靠在树旁,看着收音机里面的齿轮一圈一圈转动。
      时间一点一滴的荡过去了,如同退潮时的海岸,卷起小小的波浪,柔和温静。
      终于,磁带卷到了头,发出咯地一声响,播放键弹了起来。
      吴穹把磁带取出来,放回衣兜里,然后随便摸了另外一盘歌曲带装进收音机,一边往营房的方向走,一边大声说着:“哎,你们可别把饺子都吃完了!”
      “班长,你刚刚去哪儿了?再不过来可真就被弟兄几个分光了。”
      吴穹扬了扬手里的收音机:“有菜没音乐哪算得上是聚会啊,来来我给大家放首歌。一会你们每人也要唱一首,谁都不许赖!”
      他不由分说地按下收音机开关,舒缓地钢琴前奏过后,响起了干净而澄澈地童声合唱,被一阵海风带起,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我不再孤单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紧紧地握住你的手
      这温暖依旧未改变

      我们同欢乐
      我们同忍受
      我们怀着同样的期待

      我们共风雨
      我们共追求
      我们珍存同一样的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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