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

　　第二幕

　　前一天下了雪，今天一放晴，简直冷得要把人耳朵冻下来。白凡中午下了课就赶回家看店，结果一直坐到快半夜也只卖出去一筒茶叶三包烟。他倒也无所谓，一边听广播一边趴在桌上慢悠悠地画工程图，末了还从货架上取了崭新的橡皮和墨水笔来用。
　　白晓端着碗打鲁面从后院走过来，眼见着自己弟弟擦了满桌子的橡皮屑，拓写纸也拖了一半在地面上，于是转脸儿又把面端回去了：“全给我收拾干净喽！不然别想吃面！”
　　白凡一把拽住他老姐：“我离老远就闻见香了。”
　　白晓撑不住笑出声来：“这都多大的人了还跟馋猫似的。”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放，“得了，快吃吧。吃完了关店，早点睡。”
　　白凡一边往嘴里划拉面条一边问：“不等咱爹妈啦？”
　　“提货提到这时候还不回来，估计今儿够呛。”
　　白凡点点头，埋着头继续吃面，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慢慢的近了，在静夜里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的。
　　“怎么回事？”白晓刚想站起来，白凡按住她，放下筷子说：
　　“你等会，我先出去看看。”
　　他披上件大衣走出院子，远远地就看到一个黑影在路上移动，像是个推着自行车的人，那刺耳的响声正是从他车上发出来的。街道边的路灯洒下一片橘色的光晕，他的影子映在雪地上，被拽得又长又浅，显出几分落寞的意味。
　　原来只是个寻常的路人啊。白凡呼了口气，暗自嘲笑自己有点大惊小怪了，摇摇头往回走，可那个人影像是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于是不由自主地掉转了脚步，重新回到门口。
　　这时候那人影更加近了，灯光照上了他的面容，为他棱角分明的脸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晕。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夜晚的湖面上闪动的细碎星光。
　　白凡每个星期要为导师代两节课，走进教室的时候，总会看到他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他上课不怎么活跃，偶尔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却总能说得清晰而有条理，声音听起来也是柔和而不紧不慢的。
　　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吴维吧。
　　白凡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快步迎了上去，在距离他几米处站住了脚，试探着问了一句：“吴维同学？”
　　推车的人停了下来，抬起头有点惊诧地看着他，只过了短短地一刻，脸上就露出了笑：“是白老师？真巧。”
　　“可别叫我老师，我也是学生。”白凡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发，“都这个点儿了你怎么还没回学校？”
　　“刚打完工，这就回去了。”吴维简短地回答，“您这是——？”
　　“哦，我家就住这儿。”白凡伸手一指身后的大院，吴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只见院子的一侧有家小店铺，上面挂着块白塑料牌子，写着“小卖部”三个字，里面还亮着灯，在清冷的寒夜里飘出微微的饭菜香。
　　吴维下了课先是赶去邮局打电话，之后又糊了一晚上的信封，到现在连水也没喝上一口，早就饿到前胸贴后背，目光在店铺门口留连了一会，刚想说话，玻璃窗哗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位头发剪得齐耳短的年轻姑娘伸着头喊了一句：“凡子，干嘛呢？再不回来面要凉了。”
　　“马上就来。”白凡回了一句，然后转头对吴维解释，“这是我老姐。”
　　吴维冲白晓点了点头，又迈开了步子：“白老师，那我先走一步。”
　　“等会。”白凡伸手拦住他，“你车坏了吧？这儿离学校还远着呢，你就想这么一路走回去？”
　　“没关系，慢慢走——”吴维话刚说一半，就又被白晓打断了：
　　“这是你同学？不请人家进来坐会？杵在雪地里干啥？”
　　白凡也笑了：“就是，吴维，你进来呆会，我帮你看看这车能不能修。”
　　吴维刚想推辞，但饿肠辘辘的肚子里忽然发出的声响让他不得不尴尬地收了声，他就算是再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时候也忍不住脸上有点发烫。
　　白凡更是哧地笑出声来，伸手替吴维握住自行车的把手，不由分说地往院子里推：“行啦行啦，快点进来吧。”
　　两个人把自行车支在杂院当中的大槐树下面，从后门进了屋。吴维低着头，一个没留神，碰倒了门边的一摞书，哗啦啦地响声中，一卷描图纸滚落在地板上，长长地拖曳开来。他慌忙想去收拾，却听见白凡说：“没事，就这么放着吧，反正这屋里总乱七八糟的。”
　　吴维一抬头，吓了一跳，这房间里果然是乱得出乎意料。狭小地桌上堆着型号各异的绘图纸，书柜里塞满了书，却还嫌不够，就连地板上、床头柜上都堆满了。只有小小地钢丝床上还算干净，铺了军绿的床单，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
　　白晓从前门掀帘子进来，接过话茬：“知道乱还不收拾，以后哪个女的跟了你可要受罪了。”
　　“姐，胡说什么呢！”白凡把白晓直往外推，“还有面么？再去盛一碗。”
　　白晓翻了他一眼：“自己盛去。”
　　白凡乖乖地跑到后院，过一会从厨房里端了碗面到前厅，放在自己那碗旁边，又搬了把小凳子，这才扒着门框喊吴维来吃饭，却见他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叫他，只是站在桌前专注地望着图纸，好看地眉毛也微微地皱着。
　　“快去吃饭吧。”白凡走上前，把桌上的图纸一卷，“一会你要是想看啊，随你看个够。”
　　吴维这才跟着白凡走了出去，两个人并排在柜台前面坐下来，吴维握着筷子，望着面前热气腾腾地西红柿鸡蛋面，小声说：“白老师，谢谢您。”
　　白晓正捧着个大茶缸子喝水，听到这句话，差点把水喷出来：“就你这样的还当人家老师？”
　　白凡一脚踹到她椅背上：“我怎么不能当老师了？”然后才转脸对吴维解释：“吴维，我是帮教授代课的，不是什么老师。你要愿意，就直接叫我白凡哥。”
　　吴维犹豫了一下，张口喊了一句：“白凡哥。”
　　白晓一脸鄙视地望着自己的弟弟：“你可真会讨人便宜。”
　　吴维抿着嘴笑了笑，然后低着头开始吃面，屋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哒滴哒地走着，窗外吹过一阵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把玻璃晃得哗啦啦直响。
　　白凡三口两口把剩下的面吃完了，又问：“对了，我听说你们大二的晚上有交谊舞会，你怎么没去啊？”
　　“晚上要打工。”吴维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再说这是西方人过的节，我们家乡不时兴这个。”
　　“小吴，听你说话挺像南方人的，自己一个人过来念书？也没个亲戚家人的在这儿吗？”这回换作白晓问话了。
　　吴维像是愣了愣，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才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现在的孩子真不容易。”白晓感叹了一句，“你念大二吧？凡子今年都二十四了，还赖在家里呢。”
　　白凡不动声色地从桌子底下伸腿踹了一脚自己老姐。
　　三个人正说着话，店门又打开了，这次进来一对中年夫妇，白凡和白晓一看到他俩，立刻站起来迎上去：“爸，妈，你们回来啦。”
　　“北边下大雪，路滑，耽误了点时间。”中年男人一边摘围巾一边回答，眼睛一瞥，看见坐在一旁的吴维，立刻笑问：“这是谁啊？小凡的朋友？”
　　白凡点头：“对，跟我一个系的吴维，比我低几届。自行车坏了，在咱家呆一会。”
　　“这么晚了，在这儿住吧，明天早上再走。”白家的妈妈接了一句。
　　吴维连忙站起来推辞：“不，太麻烦您了，我这就要走了。”
　　白凡一把拉住他：“就算现在走，宿舍也早锁门了，你难道想在外面站一夜？”
　　“可是——”吴维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有点为难起来，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别‘可是’来‘可是’去啦。”白晓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帮腔：“去，凡子，把你那狗窝收拾收拾，给你同学腾块地方出来，听见没？”
　　白凡冲她吐了一下舌头，把橘子往吴维手里一塞，拉着他进了房间。关上房门的时候，吴维隐约听到白晓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爸，妈，你们吃了吗？”

　　白凡把图纸一张张整齐地摞好，放回桌上，然后招手让吴维过来坐：“对了，你之前在看什么看那么出神？”
　　吴维伸手点了点其中一张剖面图：“就是这张。我不太明白这里的结构，图示也看不太懂。”
　　白凡笑了起来：“教授还没教你们呢，不过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提前讲给你听。”
　　吴维立刻点了点头，一脸认真的表情。这让白凡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代课的那些下午，抱着讲义走进教室的时候，靠窗的第一个座位上总能看到同一个年轻人低着头安静地看书，午后的阳光洒了他一身。
　　白凡从身边抽出张白纸，又取了支6H型号的铅笔，在纸上一点点地画出分解图。他学建工五年，基本功早就纯熟无比，即使不用尺子，画出来的线依然横平竖直，比例得当。他一边画，一边细心地讲解，一抬头，却发现吴维有点出神。
　　“怎么，累了？那你先在我床上凑和睡吧。”
　　“还好。”吴维笑了笑，可看上去精神却不太好，
　　“一边上学还要一边打工，比一般的学生要辛苦多了。”白凡索性放下笔，伸手从脚边的纸箱子里拿出个橘子，也不着急剥开，一边慢慢捏着，一边和吴维闲聊起来，“我不上课的时候要帮家里人看店，也觉得忙不过来。”
　　“其实平常还好。”吴维平淡地回答，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只不过今天赶着去邮局打长途，耽误了点时间。”
　　“快过节了，的确该和家人联系联系。”
　　这时候橘子被白凡揉得差不多了，他拿着刻刀从上面开了个口，把橘子瓤一瓣瓣地掏出来，摆在干净的手帕上，推到吴维的面前。剩下的橘子皮还是完整的，黄澄澄扣在桌上，像是盏小灯笼。
　　吴维抬眼望着他，发现他也正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被橘子渗出的汁水染上了一点浅黄色，微微的清香在空气里飘荡。
　　这让吴维没来由地想起了吴穹。那个悄无声息拎着行李离开自己的、到现在都杳无音信的哥哥。他心里忽然有点发酸，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我没有家人，只有个哥哥。”
　　白凡有些诧异，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过了一会才试探着问：“你哥现在一切都好吧？”
　　吴维摇摇头：“他是南沙的驻边士兵，平时很难联系上，就连信件也是部队统一派发到指定邮局。电话也没法打。”
　　“南沙群岛的驻边战士？”白凡重复着，又问，“海南军区？是五三五团的吧？”
　　吴维点头，神情里带着再也掩饰不住的沮丧，他完全没工夫去想为什么白凡会对军队这么了解。
　　“真巧，还真跟我姐是一个部队的。”白凡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哎，你等会，我去问问她，能不能帮你联系。”
　　吴维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梦中一样。
　　白凡又笑了：“怎么你不信啊？别看我姐那傻样，她可是立过二等功的通讯兵。”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吴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
　　“白凡哥，不用麻烦了，反正定期也可以寄信的。”
　　“我姐那人才不怕麻烦呢，就怕她……”白凡干脆利落地掀开门帘，却赫然发现白晓端了盘削好的苹果正站在门口。
　　“我可都听到了啊，你刚才说谁傻呢？”白晓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白凡只觉得浑身一阵寒。白晓也不理他，径直走进房间，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又说，“小吴，我过了新年就回海南，你要是想写信给你哥，我可以帮你带过去转交，比你直接寄要快得多，也很方便。”
　　吴维觉得自己要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了，于是冲白晓点头：“那么……就拜托您了。”
　　“你跟她客气个啥啊。”白凡在靠着门框啃苹果，“就她这样的，你得祈祷她别把信给你弄丢了。”结果一个躲闪不及，被自己姐姐的指节重重敲了一下脑门：
　　“就你闲得长毛！给你派个任务，去拿两张信纸来！”
　　吴维又吓了一跳：“现在就写？”
　　“反正早晚也得写——”
　　“姐，你先别那么着急，”白凡揉着脑门打断姐姐，“我这儿有个更好的主意。”
　　“快说吧，是啥？”白晓绷着脸瞥了他一眼，可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要再胡说八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凡故意卖关子，慢悠悠地又啃了两口苹果才说：“吴维，你有什么想说的，还不如录在磁带上带过去，我觉得比起来看信啊，你哥可能想听到你声音。”
　　这主意就像是冬夜中壁炉里的火光，虽然只是温暖的一小团光晕，却足以映亮人的心。吴维稍微设想了一下那情形，忍不住微笑：“这主意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也不知道我哥听了以后会不会笑我。”
　　“他肯定高兴死了，怎么会笑你？”白凡一把抓住吴维的胳膊往外走，“就这么定了！来来吴维，跟我去二舅家借个录音机去！”临出门的时候又丢下一句：“姐，磁带你找爸妈要吧。”
　　白晓摇摇头笑骂：“臭小子！”
　　吴维被白凡拉着跑出大杂院，两个人顺着后巷的小街一路飞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又阴了下来，零星的细雪从半空而降。然而奇怪的是，吴维却并没感觉太冷，反倒觉得那雪片像是春夜里的花瓣，带着些温润的气息，飘落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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