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伍史]松林风声

　　第二章
　　A、
　　史今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堂屋一侧的红漆椅子上，微抿着嘴，双手有些不安地在膝盖上搓。史老爹坐在他旁边，沾了泥巴的双脚高高在条凳上，一脸的喜气洋洋，松了榫头的椅子在他身下被晃得咯吱咯吱响。
　　父子对面坐着一对儿陌生的父女，大姑娘长得俊俏，白白净净地一张脸，乌溜溜地大辩子一直垂到胸前。
　　姑娘的爹举着长长的旱烟袋，吞云吐雾之间，也不忘了吐沫星子横飞的滔滔不绝：
　　“老史，咱是几十年的拜把子兄弟，今儿也不用别人作媒，当着儿女的面儿，就把这事儿订下来！我家这姑娘，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真是打着灯笼你也别想在大岭乡地界儿上找出第二个来……”
　　“得得，韩书记，你这意思我还听不出来？”史老爹笑得连眼睛都没了，一叠声的让大儿子史军给韩家父女让茶，“只要娃子们同意，咱这一把老骨头能有啥意见？”
　　“那这亲可就定下了？”
　　史老爹听着，不忙答话，却斜着眼笑眯眯地看自己儿子，等着他说出几句场面话来。可史今始终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点都不为之所动。史老爹以为史今年轻，脸嫩，倒也没动气，笑着骂道：“瞧着傻小子的德行，一准是高兴糊涂了，连话也忘了怎么说！”一边又忙着冲韩老爹解释：“别看我这娃老实巴交的，在部队上可是数一数二的尖子，如今就算是退下来了，也绝对错不了……”
　　“爹、韩书记……”史今终于觉得自己不插句话不行了，于是下定决心抬起头，神色间少了腼腆忐忑，多了几分坚决，清澈的目光扫过韩家父女，直看得那姑娘脸颊上飞起两团红霞。他语声顿了顿，继而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堂屋里响了起来：“谢谢二位老人家的美意。但婚姻这么大事儿，我还没考虑好，所以实在没法儿应承。”
　　韩大爷吸了半口旱烟，就那么僵在半空，韩姑娘听了这话，脸上的血色也立刻褪尽了。史老爹眉头皱成个疙瘩，双手在椅背上一拍：
　　“混蛋玩意儿，你这说的什么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跟我说说这事儿有啥好考虑的？！”
　　史今连忙站起身，按住父亲的手，“爹，你听我说，这事儿对我来说太早了，真太早了。我刚那什么……退伍回来，啥都没落定呢，保不准以后要东跑西颠的奋斗，拖累了人家大姑娘多不好。”
　　“啧，少跟我嚼这个理！”史老爹这时候动了真气，声音抬了起来，“你退伍下来，还没弄个城市户口？去镇政府工作的人还奋斗个屁！行，我知道你是在外面呆油了，看不上我们这穷山沟里书记的闺女。”
　　听了这话，史今唯有苦笑，“爹，有些事儿和您想的不一样，来信跟您说了好几次了，你总是不信，这排级干部以下的农村兵退伍是不安排户口的，国家政策就这样。就算真能转——”说到这里，七连长高城的脸从他脑海里一晃而过，“我也绝不愿贪那便宜……这门亲事也是一样。”

　　话说至此，已经僵得没有了回旋余地，韩家父女两个最终寒着脸走了，临了韩大爷往地上吐了口浓痰，一边嘟囔着“一个退伍回来的军人啥都没有，女儿嫁过去还怕委屈了她，这不长眼睛的东西竟然这么不识抬举！”一边迈出门槛，和史家多年的情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生了嫌隙。
　　韩家父女的身影刚消失在院墙后，史老爹立刻冲着史今一声断喝：“跪下！”
　　史今二话不说，立刻双膝磕地。
　　史老爹一把抄起放在墙脚的木板，中途却被史军夺下来：“爹，老四也二十好几了，你还打？外头太阳毒着呢，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小心得病！”
　　史老爹横了一眼大儿子，转身用旱烟的长杆戳史今脑门儿，“行，你可出息了啊！一穷二白瞪着眼回来，退伍抚恤金还不够塞牙缝的，上好的亲事也不要，你究竟想咋的？？！”
　　“……爹，我有自己的打算，不会拖累家里的。我这些天早想好了，改明儿就去城里，找个事做。”
　　“跑了九年，还要在外面折腾？家也不安了？地也不种了？”
　　“爹，咱村里的人苦了那么多年，一辈子都被这几亩地一门亲拴着。我当过兵，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总会有点别的想头。您就别拦我了。”史今一动不动跪在地下，望着自己的老父，目光水一般的平静，目光中包含着的决心，更像是平静的水面下暗涌的波涛，斩不断，阻不住，连绵不绝。
　　史老爹向后一仰，坐在椅子上，瞅着史今半天没说话，握着旱烟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大部分的原因是被气的，剩下的一半儿是深深地失望。
　　——盼了九年，等了九年，就望着这唯一当上了兵的四儿子弄上个城市的身份荣归故里，搞不好还能在镇政府混个一官半职——这虽然都是后话，却也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然而史今今天这一席话，却让这美梦如阳光下的肥皂泡般炸裂了，碎得干净。
　　两人僵持了良久，最终，史老爹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一步步踱到后堂去了。史今冲着父亲的背影拜了三拜，然后回到房里，动作麻利的开始收拾行李。史明和媳妇从地里回来，想着中午过来帮父亲做饭，撂下锄头刚舀了一瓢水，还没来得及坐呢，就瞅见史今在侧屋里收拾被子，立刻急了：
　　“老四你这是干啥啊？”
　　“还能咋的，刚跟咱爹吵了一架，正准备走呢。”史军在一边替他回答了。
　　“你也不劝劝？！”
　　“我能劝得了？老四连村书记的闺女都不要，一门心思的想出去闯——”
　　“大哥、二哥。”史今暂时停下手里的活，截断史军的话，“我是打定主意要走了，说什么也要在外面凭自己本事混出个人样来。
　　我呆过的连队是全军最好的尖刀连，钢七连的士兵无论到了哪里都要顶天立地的活着。钢七连第4811名士兵，不是白当的。”
　　斩钉截铁，没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看你这愣头八脑的样儿！”史明听得愣了一会，才忍不住哧一声笑出来，挥挥手，“行，咱家老四行。得了，哥也没啥好说的，要走就走，啊。只是千万别走没影了。咱爹脾气你知道，也就气这么一阵儿，心里还是想着为你好，别真跟他老人家治气。”
　　“……我明白。”史今虽然打定主意要走了，可一想到方才老父踱着步子迈入后堂的样，却忍不住心里一酸。他性情温和坚韧，虽然大事上自己拿主意，可在一般的事上绝对不肯悖了别人的面子，这次和家里闹到如此地步，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看到的结果。
　　“就是。”史军也在一边插话，“结婚也不妨碍你在外面跑，别那么死行，我瞧韩家那姑娘挺不错的。”
　　“准是心里有人了呗。”史明媳妇一针见血。
　　史今瞅着自家两个哥哥，也没承认，更没否认，只是慢慢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那一刻，有一双黑亮的眼睛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仿佛看到那个人略低着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的说，班长，这么多年了，我们寝食同步，患难同当。
　　这还不够么？这些都不够么？
　　如果这样都不算心里有人，那究竟怎样才算？
　　史明当即给了史今一拳，“看吧！臭小子啥事都捂得严严实实！”

　　临走那天，史家三兄弟陪着史今在村口喝干了一桶小烧，然后望着他又踏上了村头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遍的田梗小径，一路远去了。九年前他离开的情形仿佛还历历在目，而那个穿着没肩章的绿军服、胸前别着朵大红花的十八岁少年，早已回不来了。
　　步兵的行囊永远是最少的，一床军被几件衣物就能走天下，即使复员了也是如此。初夏的风拂在史今的脸上，空气里满是草木的清香，路两旁是已经成熟待收的大片水稻，金灿灿地，色彩明艳得仿佛要溢到蓝天里。
　　——到了城里给七连的兄弟们写信，让他们放心。给六一那封要长一点儿，复员那天他不言不语的，心里准憋着事呢。
　　史今刚一想到伍六一，就看到他又穿着那天晚上梦到的蓝色空军迷彩，带着一身夜露的气息，一脸错愕的迎面向自己跑过来了。
　　大白天的走在路上还做梦，这也太扯了。
　　——不，这不是梦。如果前几天晚上的那一个瞬间还可以勉强被称作为“梦”的话，现在这则完全不是梦。
　　从来没有那么真实的梦。

　　B、
　　六月十四日，北京军区空军大队阵亡七人。
　　凌晨的突袭很成功，然而返航的时候却反过来被潜伏在公海上敌军偷袭——这样一来，留在最后压阵的弟兄们便成了上好的耙子。伍六一在后视镜里看到白铁军的歼-14驾驶舱同时被两枚对空导弹击中，驾驶员连跳伞都没来得及，机身便在空中翻滚了几下炸出一片火海，忍不住恶狠狠地骂了句，操。他心情恶劣，对敌情的判断却丝毫没受影响，脑子转得飞快，右手猛扯操纵杆，降低高度关闭发动机，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紧紧咬在身后的响尾蛇导弹失去热源目标，擦着机身呼啸而去。
　　远方初生的朝阳下，敌军的战斗机如蝗虫般密密麻麻的从海平面上腾空而起。闪着淡绿萤光的数据盘上，标示着各个队友位置的光斑一个一个地变暗。
　　伍六一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从几万米的高空坠下来，摔得稀碎。胸前，一张直径只有三厘米大小的磁盘安静地躺在他贴身的上衣口袋里。
　　几个人的命换一份宝贵的数据，值，真值。

　　此次战役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双方均有损失，胶着了三年的状态并不会凭这么一次小型战役便打破。至于被伍六一九死一生从敌营带回来的那份数据，它的用途到目前为止还是未知。
　　有时候命运是件很玄妙的事情——推动历史让其迈向转折点的往往并不是什么重大事件，反而是看似小得微不足道的变故，让既定的时间齿轮错了一位，从此滑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回到基地之后，伍六一一上午都沉着脸不说话，趴在铺上以一种凶狠地姿态噼哩叭啦的打字，像是要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虐待致死。下午捏着写好的报告撞开了大队长的办公室大门，几张薄薄地纸在梨花木桌上拍出震天的响声。
　　“报告！今天早晨的战况报告已经写完了。”
　　“放那儿吧，辛苦了。今天任务完成的很好。”袁朗对着屏幕上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数据，眼睛也没抬一下，“行，没事了，回去好好放松一下。”
　　“大队，我想请教个问题。”伍六一站着没动，“阿拉斯加敌军总部电脑中枢芯片的合成材料，这数据要来干什么？”
　　“你是……高城那儿的伍六一？”袁朗终于抬起了头，带着些了然的神色，“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军衔是中尉，可还一直没升上分队的副队长？”
　　伍六一被问得莫名其妙。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袁朗冲他笑笑，字正腔圆的把话从嘴里吐出来，“你问得太多了，有空向许三多学习学习。”
　　许三多是歼击机大队另一个分队长齐桓手下的王牌飞行员，平时木呆呆的，一句话也不多问，但只要是分配下来的任务都会无比认真的完成，那份执着固然让人觉得傻，却也不得不佩服。
　　伍六一被袁朗一句话堵得不知该说什么，满腔的火找不到发泄的渠道，僵在原地。
　　“国家有需要，我们就冲到最前方。明白了么士兵？”袁朗盯着伍六一，一脸的诚恳和沉痛。
　　“明白！”伍六一立正，敬礼，转身，退出办公室。
　　伍六一的脚步刚在走廊上消失，铁路就从隔壁的办公室里转了出来。
　　“装吧你就，看来你打算一直瞒到底？”
　　“师长。”
　　“就俩人还师什么长，坐坐坐。”
　　“严肃的说，我想换间办公室……”
　　“少岔开话题。”铁路翘着腿，一脚踹在袁朗的椅背上，“就照实说总参那里正在研究改进宏电子武器，需要敌方这种数据，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你骗他干嘛？就因为他是高城的兵？”
　　“我什么时候在你心里变这么狭隘了。”袁朗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烟，递给铁路一支，点上，“我看了吴哲那传过来的初步资料。咱们的士兵对国家总是抱有美好梦想的，我不想让他们过早背上思想包袱。”
　　“到了实验阶段，研究所还得借咱们的人，他们总有一天得知道那帮人在干什么。”铁路不屑地笑笑。
　　“那就到时候再说。”袁朗喷出一口烟，“我真羡慕高城，他总可以把自己的兵训练的比谁都热血。”

　　战争时期的葬礼总是会显得草率，落入太平洋公海的几架歼击机连残骸都没办法打捞，指挥部礼堂里放了烈士们的照片，这样就权当是祭奠了。夜色沉沉，隔音效果绝佳的厚重落地玻璃窗外，一架银白色的飞艇无声地从众人的视野当中缓缓远去，巨大地流线型机体泛着微微荧光，美得仿佛梦魇。
　　高城正在台上演讲，声音慷慨激昂：“……这几位战士们是为了国家而献出宝贵生命的。他们永远不会从我们的心目中消失！身为空军部队的一员，我们要奋战到最后一刻，不抛弃，也不放弃！”
　　伍六一觉得眼眶有点发涩。与所有人一样，他并不知道战争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结束的那一天在座的还会剩下几人。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已经调入总参研究所一年的史今，还有昨天晚上笑着给大家刷鞋的白铁军。记忆如此鲜明，可有些人与他已经相隔了永远也无法碰触的距离。
　　不抛弃，不放弃，说到容易做到难。想不抛弃国家，不放弃民族，不让自己的土地沦陷，就必然要抛弃些什么，放弃些什么。那些已经陨命蓝天中的战友们，为了这样一个信念，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丢了。

　　散会之后伍六一不想马上回宿舍——又少了一人的宿舍谁也不想面对，于是一个人在训练场上绑了十几公斤的沙袋做负重跑。
　　在军校那会儿，这是他和史今基本上每天晚上必做的课目，坚持了一年，宿舍里愣是没人知道他俩每天晚上究竟去了哪里。直到后来长跑大赛里俩人拿了个并列第一，这消息才被传出去。
　　当时同宿舍的甘小宁打量了伍六一半天，纳闷的问，“自个儿蔫不出溜的练了一年都不吭一声，你小子不像干这事儿的人啊？”
　　“肯定是史今带他跑的，这都想不出来，笨。”端着脸盆路过的白铁军一语中的。
　　后来这个习惯就一直被保留下来了，刚开始仍是伍六一和史今俩人跑，后来慢慢就发展成全宿舍人的集体运动，后来这传统又被他俩带到了空军大队，直到史今离开的那一天。
　　微凉的夜风拂过身躯，终于带走了一整天的烦闷。伍六一维持着机械的运动，闭上眼睛，浑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身边仿佛仍然跟着史今，俩人正并排在石家庄军校的大操场上跑着。
　　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夜风仿佛就真的变成了初夏的阳光，眼前也变得明亮起来，空气洋溢着一股子成熟稻田的清香。
　　伍六一有点奇怪的睁开眼睛，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忍不住骂了一句：
　　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
　　褐红的塑胶跑道尽头，变成了细长的田梗路，一直延伸到碧蓝的天边，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细长的枝杆被饱满的果实压弯了腰。几天前在宿舍里被自己认成了史今他哥的青年，就站在几尺开外，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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