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伍史]松林风声

　　第三章
　　A、
　　伍六一在史今面前停下脚步，抹了抹额头上跑出来的汗，看了他好半天，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真太像了！你不是史今他哥？”
　　被和自己相处了多年的战友这么说，史今心里就算是再诧异再弄不清状况也还是笑了出来：
　　“说什么呢，伍六一！我这刚走了几天你就欠收拾，是不是？”
　　“我连着看到你两次了。”伍六一皱了皱眉头，依然很认真的问着，“你到底是谁啊你？”
　　这时候史今才发现，这人不但兵种、军衔不对，甚至连口音也和伍六一不一样。上榕树村出来的伍六一说着一口河北邢台话，而这个人竟然带着点山西腔。
　　好吧，或许这个人真的不是伍六一，那他还能是谁？究竟是我史今的精神有问题，还是对面的这个人疯了？
　　如今这事已经完全出乎史今能够想象的范围了，于是他叹了口气，用同样认真的口气对自己作自我介绍：“我就是史今。”
　　对着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做自我介绍，实在是件很奇特的事。
　　“嘁，你才不是他呢。”伍六一的目光中搀杂着怀疑和不屑的意味，“你和他长得还真挺像，但我一看就知道不是。”
　　……我现在也发现你根本不是伍六一，至少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史今这么想着，却没说出来。没准这世界上真的在某处还存在着另一个史今和伍六一，拥有崭新的身份，过着不同的生活。
　　这时候对面的空军中尉又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难道这小空军空降的时候被投错了地方？史今又差点笑出声来，想调侃他几句，虽然与这人总共也才见了两次，可是他身上带有太过于鲜明的属于伍六一的特征，总是会让他忍不住以为和这个人早就认识了多年。可史今从来就不是喜欢挖苦人的类型，于是他忍住笑，再一次很认真的回答：
　　“这里是黑龙江佳木斯市下属的大岭村，我今天刚好要进城，你要去市区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黑、黑龙江？！不是京郊……石家庄啥的？”
　　史今摇头。
　　“这下可大发了……”伍六一忍不住抱头，“我在操场上跑步，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你了……我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话简直是前所未闻的荒诞，然而史今打量着面前的人，看着他剃得只剩紧贴着头皮的一层头发、绑在腿上的沉重沙袋、还有一身明显不属于这明媚初夏的露水，对他这番话竟然信了个八九分。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六一对自己从不说一句假话——那这事儿可真是太奇妙了。
　　刚回到家乡那一晚如昙花一现般的幻觉从史今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忽然从这两件看似完全不搭界的事上感觉出了某种神秘的联系。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却觉得仿佛有股阴冷的风从后脑勺吹过。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这话是谁说的来着？简直太对了。
　　其实史今这时候心里的诧异绝对不亚于伍六一，可他天性不善于让心情过多的流露于表面，所以反而看上去比伍六一要冷静了许多。伍六一看他愣着半天没说话，想起来他之前说过今天要进城，于是有点懊恼地让开了脚步：
　　“我可能是自己有什么事弄错了……那啥，我是不是耽误你进城了？”
　　“这算什么事儿啊。”一句话让史今从沉思中返过神来，“其实我刚刚也把你认成另外一人了，咱们的确是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是在我们宿舍，是不是？”看到史今点了点头，伍六一打从一开始起就紧绷着的身体终于稍稍松弛下来，“我就觉得这事是真的，可我打电话给史今那小子，他非说我最近太累，闹出幻觉来了。”
　　史今抿着嘴瞅着他乐，伍六一立马觉察出来，急忙解释：“哎，你也叫史今，他也叫史今，我说的是我们那边的史今，可不是你。”
　　——这话说的，跟绕口令似的，史今笑得酒窝都显出来了，“我知道。你说巧吧，我也认识一人，长得跟你一样，也叫伍六一，要不然怎么一开始会把你认错呢。”
　　“那这真不是我的幻觉了？我没做梦？”
　　“没做梦那这是咋整的？……你看我像幻觉么？”
　　伍六一摇头，却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抓住史今的胳膊，然而手指却像滤过空气一般的从史今的手腕处穿过去了。两个人像变成了泥塑一般僵在原地，从对方望向自己的目光中明显感觉到了困惑和恐惧。
　　“……现在就算你告诉我这不是幻觉，我也不信。”伍六一把手缩回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还好，是实心的。
　　“诶，你知道么，我以前看过的一些书写过类似的现象……”史今极力地试图为这种古怪的状况做出解释，“《多重宇宙论》，《时间简史续作》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两个不同空间的人？”伍六一低下头，盯着史今的手发呆，“比如说你前几天晚上，还有我今天，其实都是穿过时空隧道到了另一个空间？”
　　史今犹豫着点了点头，鼓起勇气对自己的判断下了结论。
　　“……然后我碰巧在另一个世界里见到了最想看到的那个人？”伍六一有些自嘲地笑出声来，“可惜爱佛莱特真是个大骗子，他的观点早在五十年前就被证明是假的，怎么你还真相信？”
　　“是么？”史今随口应了一句。事实上，他对伍六一之前那句话的关注点只在于前半句——他不知道在伍六一的心里，或者说，在他所认识多年的伍六一心里，自己是不是他现在最想见的那个人。
　　这人懂得真多，爱佛莱特什么的，一提书名他就知道，最少是大学毕业吧。史今想，不像六一和我，都只有初中的学历，兵役满了转不成四级士官就只能回家。
　　从复员以来，史今与军营大概只分别了一个星期，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过了一世那么久。无论平行空间是否真的存在，无论现在有怎样相象的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再也退回不去。
　　心思转到这里，史今忽然很突兀的问了一句，“你很想见他？……我是说，‘你的’史今。”
　　伍六一望着史今，极慢的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
　　原来如此。
　　即使是上了大学，念了军校，转了军官，也并不是事事如意，不同世界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困扰和苦恼，不会因为获得了全新的人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究竟哪一边更加幸福，谁也说不清。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史今向前走了几步，“我要去佳木斯市，你的目标在哪儿呢？”
　　“我得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伍六一扬了扬眉毛，打量着四周，“我怎么来这里的，又怎么会碰到你。你之前的观点太荒谬了，在我们那边连小孩都不会信。”
　　“可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又怎么回去？”
　　“管它的，回不去就先跟你去城里呗。”伍六一也不客气，笑嘻嘻的紧跟在史今身边。要不是一杠两星的肩章在阳光下摇晃，史今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新兵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背包——还好，硬鼓鼓的一条烟还夹在被子里，那么匆忙的收拾行李也没落下。史今自己虽然从不抽烟，可身上总备着最少一盒，是为那个人准备的。
　　他还清楚记得，临上火车时，那个人从自己那儿抽了一包烟出来，说，班长，以后我还来拿，一次一包。
　　简直像是某种承诺。
　　距离他下次来拿烟，还有多久？
　　“你抽烟不抽？”史今刚问出口就知道说错了，“我都忘了，你抽不着……”
　　“抽不着也没事，早戒了。刚进军校史今那小子就跟我说，当兵就得当空军，飞行员对视力要求高，可不能瞎糟蹋。”
　　“所以你为了当飞行员就戒了？”
　　“是啊。”伍六一脸上露出得意的神采，“结果军校刚毕业，我就被选到史今他们大队了。”
　　“哎，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史今是啥样的人？”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的’伍六一是什么样的才行。”
　　“行，我就跟你说说。”史今笑着眯起眼睛，“他没你这么聪明有文化，但有股子不争到第一就不罢休的劲儿，全连人都服他这点。”
　　“我只想知道你自己怎么看他的。”
　　“我啊？……那小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你觉得呢？”史今偏着头向远方望，金澄澄的麦地已经现出了尽头，天边露出玉带般的一汪碧水。现在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上午时光，他认识的伍六一大概正端着八一杠在步战车上所向披靡的扫射敌人呢。
　　——从得知自己要退伍到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心情没这么舒畅了。
　　又是一阵微风吹过，却听不到有人答话。史今转过头，却发现身边早已空了，干干净净的，连个脚印都没留下，仿佛又是一场大梦初醒。
　　一辆运粮食的卡车颠簸着从土路上开过来，扬起呛人的尘土，司机瞅见史今穿着军装，背着个背包在路中间慢慢走着，于是按了几下喇叭，放慢车速绕到他身边，探出半个身子，高声喊着：“解放军同志，进城啊？俺载你一段？”

　　B、
　　高城走入七分队的训练室时，看到甘小宁和马小帅正在模拟驾驶舱上做对抗练习，球型仪器以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上下翻滚，虚拟屏幕上敌机与导弹齐飞，俩人陷入酣战忙得不亦乐乎，连队长进来了也没来得及搭理。高城倒也不着急，饶有兴致的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看完一整套训练，才不慌不忙问：
　　“怎么没见着六一啊？”
　　马小帅和甘小宁对望一眼，然后齐声回答：
　　“报告！伍六一在资料室！”
　　“少蒙人。他从来不进那种地方，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说。”
　　“伍六一最近是有点怪，有事没事总往那儿跑，好像丢了魂似的。”
　　“你才没魂了呢。”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甘小宁回头一望，只见伍六一冷着脸，把手里的一叠书往桌上一扔，“去去别老占着机器，让我练会，队长你也来。”
　　“哟，还真去查资料了啊。”高城对伍六一的邀请不理不睬的，反而对面前的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你不是学机械工程的么，怎么，最近对天文学和物理学感兴趣？”
　　“没事儿，随便看看。”伍六一随口敷衍，抬腿就往模拟战斗机上迈——总不能说这几个星期连着两次看到有个长得和史今一模一样的人在自己面前蹦吧。
　　“你没事，我有事。”高城一把拦住伍六一，抢先一步坐到驾驶舱里，“今天下午的课目取消，洪兴国让你去一趟他那儿。”
　　“指导员找我？”伍六一听到洪兴国的名字就头痛，瞪着眼睛向高城望，只见自己的队长已经安坐于模拟设施上，砰地一声关紧了舱门。甘小宁隔着水泡一样的圆玻璃冲外吐舌头，站在边上的马小帅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我回来不收拾死你们。”
　　伍六一几个字说的字正腔圆，明显是想让坐在隔音驾驶舱里的俩人也看得懂自己的唇语，之后很不情愿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心理指导室的方向蹭过去。

　　洪兴国从外表上看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军人，心理学毕业的他没怎么上过一线，一直负责向敌方施加压力的心理战策划，所以刚三十出头，肚子已经有点凸了出来。伍六一在门外喊报告的这会儿，他正一手翻着资料，一手端起大茶缸子呷了一大口热茶，含含乎乎应了一句，“进来吧。”
　　“指导员，找我有事？”伍六一走进房间，立刻感觉有芒刺在背。
　　“伍中尉，坐。”洪兴国说了这么一句，就没了下言，手上的那份资料仿佛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一时间，寂静的房间只有翻动纸页时发出地沙沙轻响。
　　伍六一就这么尴尬地坐着，等了好半天，才见洪兴国一脸的凝重抬起头来：
　　“最近的体检结果出来了，你的脑电图似乎有点异样，另外有几项指标的波动也比较大。”
　　伍六一一点也不客气的顶了回去，“我各项任务都完成的很出色，平时训练的成绩也优秀，这点你可以向七分队的队长高城证实。”
　　“我们当然不怀疑你的能力，歼击机的王牌飞行员同志。”洪兴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指指自己的头。
　　“你是觉得……我在精神方面有问题？”伍六一皱了皱眉头。
　　洪兴国看着伍六一，点了点头——和聪明的人说话一点也不累，随便做个暗示他就全明白，“最近的战况一直维持僵持的状态，战士们的压力都很大——”
　　“可我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你可以随时复查。”伍六一打断洪兴国的话，站起身准备走人，“不好意思，我下午还有任务。”
　　洪兴国也不阻拦，只是慢悠悠地念着资料上的文字，“‘BYC指标呈阳性，显示受检查者经常陷入轻微的妄想状态。’嗯，妄想，这还不算有问题么？”
　　“……那不是我的妄想，只不过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而已。” 伍六一的手放在门把上，停住了。
　　“看来你的确在想一些东西。”
　　伍六一转过身，盯着洪兴国没说话。他不确定是否真的要把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告诉面前的这位上司，毕竟它荒谬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可是这个人是心理小组的指导员，如果不告诉他，又能对谁说呢？
　　犹豫了很短暂的一个瞬间，伍六一重新坐回椅子上，有点烦躁的张开了口：“是，我承认。想问什么你就问。”
　　“究竟是什么在困扰你？”洪兴国追问着。
　　伍六一的内心又挣扎了一下——说出这些会不会葬送自己作为一名空军的前途？
　　“你有权要求我对目前的对话做出保密措施。”洪兴国仿佛看出伍六一的顾虑，笑了出来，“我只是军队的心理指导人员，可不是间谍。”
　　“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伍六一像是认命一样的呼了口气，“这几天，我在基地见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人——”说到这里，他开始翻自己军装的衣兜，洪兴国了然地打开抽屉，递给他一支烟。伍六一伸手想接，却又犹豫着停下。
　　“就这么一根，不会对视力造成什么影响的。”洪兴国把烟塞到伍六一手里，然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伍六一简短的向洪兴国描述了这几天两次见到“史今”的情形，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观察对方的表情。很显然，对方平静无波的表情给予了他极大的鼓励，一直支撑着他将整个事件叙述完毕。
　　末了，洪兴国像是要确认事实一样，又追问了一句：“你确定看到的是史今本人，不是把基地上的其他人认错了？”
　　“绝对没有。”伍六一摇摇头，“从事件开始一直到结束我都很清醒，我甚至还准备和他做物理上的接触，可是我面前的景象都像是幻象一样，虽然看得见，却碰不到。”
　　“我了解了……”洪兴国顿了一下，好像在斟酌着合适的词句，“伍中尉，如果你不反对，我现在想安排你见一个人。”
　　伍六一不解的看着洪兴国，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打算征求自己的同意便擅自按下遥控器上液晶显示器的开关，随着左首墙壁亮起的一片柔和的荧光，一位陌生的年轻人身影出现在屏幕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伍六一霍地站起身，盯着洪兴国，“不经过被辅导人员的同意就擅自散播信息，我有权指控你。”
　　洪兴国尴尬地笑了笑，这时候屏幕上的年轻人适时的插话替他解了围。
　　“伍中尉。”他的口气很亲切，语声中甚至还带着丝笑意，“是我安排洪指导员这样做的，你可以指控我。”
　　“你是什么人？”伍六一立刻侧过身，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
　　“不好意思，忘了作自我介绍。”年轻人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我叫吴哲。”
　　“总参部武器技术研究所所长吴哲？”
　　“看来史今向你提起过我。”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伍六一皱了皱眉，“史今已经退伍有一年了。”
　　“你比谁都清楚，他没退伍，”吴哲笑了笑，“进了研究所之后你们还经常联系。所以我一直想问问高队长是不是从来不给他的兵发保密守则。”
　　伍六一非常想问问面前这个笑容看似很阳光的年轻人究竟是怎么弄到这些情报的，然而最终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战士们从来就没有技术人员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不是么？
　　“好吧，我会收回对你的指控。不过你为什么要找我？”
　　“你刚刚陈述的事实，对我们的研究有很大帮助，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协助我们的工作。”
　　“我只是名士兵，对技术完全不懂。我唯一清楚的是，如果你们再从空军这儿挖人，这仗就打不下去了。”
　　“这次可不是挖，是借。”吴哲更正了一下，“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么奇怪的现象是怎样造成的么？”
　　“和你的研究有关？”
　　“——多半是有，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去了研究所你可以见到史今。他也是研究人员之一。”
　　“我没有其他选择？”
　　“恐怕没有。”屏幕上的人笑得很灿烂，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以至于让伍六一非常、非常地想一拳挥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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